滄州府城,同樣經歷驚魂一夜。
自子時起,府城外圍的村莊接二連三燃起了大火。
火光中,騎馬馳騁於村莊內外的金人軍士身影,飄忽不定,如羣鬼夜行。
阿離赫部襲擊的村莊都在府城方圓十里以內。
偶爾還有小隊金人以馬匹拖着百姓屍體來到滄州府城下,繞城呼喝怪笑,挑釁意味十分明顯。
滄州知府洪授業夜半起牀,心驚膽戰來城頭視察一番,得知此次犯境金兵並不足以攻打府城後,又心安理得回府睡起了大覺。
滴水成冰的嚴寒冬夜,城頭哪有被窩舒服。
丑時初,阿離赫忽得外圍遊哨報:西三裡外,現大批齊國馬軍,至少有兩營人馬。
阿離赫雖看不上齊國兵馬,卻也倍覺奇怪.滄州府城城門緊閉,沒有一兵一卒出城;駐紮滄州的武和、武肅兩軍大營外,有金國斥候盯着,兩軍同樣按兵未動。
滄州界所有的武裝力量就這麼幾支了,西側來襲馬軍從哪蹦出來的?
不待他想明白,零星河間府金國潰散漢軍便帶來了更驚人的消息河間府都統王文寶部,於西十二里外的三家村被襲。
“齊軍少說有一萬.不,最少有兩萬馬軍!王王都統不敵,陷於敵陣,生死不明.”
這名潰兵死裡逃生,講話磕磕巴巴,顯然驚魂未定。
一看就是被嚇破了膽。
所以阿離赫對他的話根本不信開玩笑,兩萬馬軍?便是整個齊國河北路也湊不出這麼多馬軍來。
雖然潰兵的話不可信,阿離赫心中也有了警惕他和王文寶於初四夜離營,爲防對岸齊軍發現,刻意沒有沿河行進。
經一日夜趕路才抵達滄州對岸,即便南岸有烽燧,待消息傳回阜城,齊國再組織馬軍前來,也不可能這般快.
除非,自己出發幾個時辰後,齊國便知道了。
若是這種情況,只有兩種可能,一是金軍內有齊國眼線,二是金軍內有人通敵
不管是哪種情況,阿離赫也只有回營後才能調查。
此時敵情不明,王文寶又不明不白的折了反正騷擾、激怒齊國的目的已達到,阿離赫當機立斷,收攏部屬,有序往北退去。
不久後,追擊齊軍趕了上來,卻墜在金軍後方三裡,雙方偶有遊哨接觸,也是一觸即分。
這在阿離赫看來很正常金國軍威,豈是齊國可比?後方鼠輩既想讓金軍離境,又不敢和金軍發生衝突,這纔像羣狗似得,跟在後頭。
寅時一刻,阿離赫部過河北岸,便是金國之境,屁股後這幫齊軍即便再膽大,也只能追擊至此了。
河面封凍,爲防戰馬在冰面滑倒摔傷,部衆不用吩咐,紛紛下馬,牽馬踏過冰封河面。
阿離赫部先鋒百餘人登上北岸時,已遙遙可見月光下的齊國尾隨軍隊。
生死不明的王文寶並沒有影響阿離赫的好心情,他特意尋了幾名懂漢話的軍士,並排站在堤岸上,朝南岸大喊道:“謝齊軍相送~謝齊軍相送.”
河面上正在過河的一幫金軍頓時爆發出一陣譏諷大笑。
出入齊國,如入無人之境,殺了你齊民、燒了你齊村你滄州各軍卻連營門都不敢出,如今後方這來歷不明的兩營馬軍,也只能像是送客一般跟在屁股後頭。
這感覺確實很爽。
也無比附和他們對漢人的印象。
“謝齊軍相送.”
一陣陣奚落大喊中,阿離赫忽然心中一警,條件反射般往西側看去。
雖光線條件不錯,但目視距離也只有二三十丈遠。
卻見,月色映着積雪,一叢叢枯黃野草在北風中彎了腰身,但有風止,那堅韌野草便會重新立直腰身.
若無耳畔隱隱傳來的‘隆隆’之聲,便是一片靜謐深冬雪景。
阿離赫迅速看了一眼已上岸的部衆.約莫只有一百多人,河面上還有三百多人正在牽馬過河。
個別老兵已察覺不對勁,正在招呼同伴列隊、催促河面軍士趕快過河。
可下一刻,卻見西側夜空中忽然升起一粒紅色光點,扶搖直上往上飛了兩三息後,纔在夜空中炸開。
深藍天幕,一朵紅色花朵瞬間鋪滿了整個天空,絢爛、瑰麗。
即便是在當下危機之時,竟也使不少金人看呆了.這,便是他們永遠不及漢人的地方。
漢人雖嬌弱不善戰,但他們有諸子百家之璀璨思想,他們有禮儀之大、服章之美,他們能燒製精美瓷器、能織出華麗綢緞,也能造出如此時這朵‘花’.
有他們金人一輩子也學不完諸多精巧神奇之物。
面對這樣的民族和國度,總會讓人生出幾分自卑。
幸而,金國勇士天下無匹!
不會建設創造,但破壞劫掠卻擅長阿離赫至今仍懷念當年丁未,焚燬有如仙境的宮殿、淫辱仿似仙子的漢家女.
那種快意並非只單純身體上的愉悅,還有種近似報復的快感!
伱們漢家子不是喚我等爲夷狄韃虜麼?你們漢家女不是高不可攀麼?
只一瞬間,蕪雜回憶在阿離赫腦海中一閃而過。
此時,他已猜到尚在夜色裡朝己方奔襲的馬軍,是齊國之軍。
他在錯愕齊軍膽大包天的同時,並無所有懼意.漢人,他殺的多了。
而這枚煙花,就像是一個信號。
前一刻還在南岸不疾不徐靠近的馬軍,見了煙花後,陡然提速。
幾乎在南岸齊軍加速的同時,正在北岸整軍的阿離赫西側,一支呈鋒矢陣全速前進的馬軍終於刺破夜色,出現在了金人的視線中。
打頭那兩人,身材一個比一個健碩,一人持矛、一人持棍。
阿離赫呼號一聲,帶領剛剛完成列隊的金軍迎了上去,好給河面上的金兵爭取整隊時間。
不足百步的距離,雙方相對而行,眨眼間,兩條黑色陣線在白色大地上迅速接近。
雙方僅剩十餘丈時,卻見馬背上的齊軍整齊劃一的將背在後背上的手弩平舉
‘嗖嗖嗖~’
短促破風聲,不絕於耳。
射畢,也不看殺傷效果,熟練將手弩往後背一甩.
但僅此一個照面,金兵便被射翻了幾十人。
阿離赫不由大怒.在他看來,憑機巧之物取勝的軍士都算不得英雄!
不待他多想,雙方陣線便猛烈衝撞在了一起。
阿離赫專門挑了打頭那兩名健碩漢子,那名偏瘦的漢子迎面一個橫掃,憑馬兒全速的衝擊力,阿離赫知曉這一槍不好硬擋,一個後仰鐵板橋,後背幾乎貼在了馬背上,這才躲過了橫掃。
可.不待他起身,另一名黑鐵塔似的漢子,已一棍砸下。
此時避無可避,阿離赫只能舉刀硬接這一棍.
跟隨在長子身後帶領第二條鋒線的吳奎見此,直接移開了看向此處的視線不用看,也知結果。
這個世上,吳奎就沒見過能擋住長子全力一擊的人,更別提長子此刻還憑藉馬力.
果不其然,一棍下去,刀斷人扁.就連那金將胯下戰馬都沒受住這股巨力,嘶鳴一聲,伏臥在地。
“姚旅帥,好氣力!”
與金將錯馬而過的焦屠忍不住又贊一回。
南岸,周良、寶喜也追至了河邊。
界河兩岸有緩坡河堤,結冰後,非常難以攀爬。
河面上的三百金軍一時進不能進,退不能退。
幾乎成了手弩的活靶子
宣慶元年,十一月初六,寅時末。
淮北軍於界河北岸全殲金軍阿離赫部,自丁未始,女真金軍首次成建制被漢軍消滅。
當日,楚王親至滄州府城,召當地文武議事。
嘉柔早有諭旨,賜楚王於河北路‘文武任免、先斬後奏’之權,是以,即便心懷忐忑,武和軍指揮使孫丁秋、武肅軍指揮使毛彪皆不敢有令不至。
當日午後,兩人各率親衛十餘名在滄州城北門偶遇。
入城前,兩人特意湊在一起嘀咕了一番.昨夜滄州境內兩路金軍犯境燒殺,他們怎可能不知。
但畏於金人威名,他們還是和以前一樣,閉營不出,保存實力。
卻不想,後半夜風雲突變,據說楚王率大軍及時來援,趕跑了金兵。
兩人後悔沒能把握住在楚王面前露臉的機會,同時也有些忐忑,不知這楚王會不會借他們沒能出兵的理由尋他們麻煩。“毛指揮使,我今早聽人傳聞,楚王凌晨率軍將金軍全數剿滅了?”
孫丁秋低聲說起了聽來的小道消息,毛彪卻一撇嘴,嗤笑道:“聽他們扯大話。非是某小瞧楚王,即便他有這膽量不怕大金事後報復,但靠他那淮北軍也打不過金軍!”
“呵呵,我覺着也是。楚王年紀輕,年輕人嘛,好大喜功。”孫丁秋說罷一嘆,又道:“卻沒想到他竟來的如此之快,你說,他會不會藉此收拾咱倆?”
毛彪臉色陰沉下來,可眼下局勢,淮北在河北路布有重兵,他也不敢胡來,便低聲道:“無非讓他藉機咬咱一口,我已給家裡書信,準備籌措萬兩銀子,明日便可送去他大營。”
孫丁秋‘哦’了一聲,毛彪斜眼看去,不禁好奇道:“老孫你呢?不給他上供?”
“呵呵.”孫丁秋神秘兮兮一笑,朝後方一頂綠呢小轎看了一眼。
“轎裡是誰?”
“哎,我那心肝寶貝小金璇”
“啊?你夏天裡頭剛納的小妾?”
“正是。”
“你倒捨得!”
“哎,不捨又怎樣昨夜之事可大可小,若不讓小金璇將楚王伺候好,誰知他會怎樣炮製我。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
兩人說話間,已到了滄州府衙。
往日守在外頭的衙役早已換成了楚王親衛,那守門親衛面帶疲倦,但軍靴、甲冑上竟還有星點血跡,似乎是真的搏殺過一場。
“老孫,楚王剿滅金軍的傳聞不會是真的吧?”
進入官衙時,毛彪驚疑不定。
孫丁秋卻眉頭緊鎖,在擔心另一樁事,“殺氣好重!我怎感覺心驚肉跳,楚王不會將你我.”
話未說完,毛彪也明白孫丁秋說的是什麼意思,不由一怔,隨後卻釋然道:“不至於,不至於”
府衙議事的二堂外,孫丁秋卻見了一名熟人.焦屠。
焦屠征衣未換,手拄長矛站在二堂外,矛頸繫着的紅纓上,尚殘留黑褐血跡。
這人是孫丁秋下屬,卻又被他不喜.比如昨夜,明知不可敵,偏偏派出幾撥令兵請求出營!
就你能,就你英雄是吧!
雖然孫丁秋將焦屠所派令兵都扣了下來,可這番舉動終歸是壞了他‘未曾察覺金兵犯境’的藉口。
此時又見這焦屠站在堂外,孫丁秋皮笑肉不笑道:“焦隊將,看來是攀上貴人了啊。”
焦屠也是個不善言辭之人,聞言憋紅了臉,卻也不知該如何搭話。
“和這等莽漢羅唣甚。”
一旁的毛彪拉了孫丁秋一把,好使兩人入內的步調一致。
此刻尚不知楚王胃口有多大,毛彪擔心萬兩銀子和那小金璇滿足不了他,所以二人需共進退纔有一二資格和楚王討價還價。
孫丁秋最後斜乜焦屠一眼,與毛彪並肩跨入了二堂。
二堂內,知府洪授業以及同知、推官等一衆官員已在坐,甚至,不入流的吏人牢城營潘雄也在。
另有一名身形挺拔的披甲將軍正背手望向掛在堂內的‘天地正氣’牌匾。
不用說,這名年輕將軍一定是楚王了!
孫丁秋與毛彪對視一眼,由前者率先露出了肉麻笑容,“屬下武和軍指揮使孫丁秋,見過楚”
可他初次見面的禮節都沒行完,陳初已轉身過來,直接打斷道:“孫丁秋,毛彪?”
“屬下在。”
雖然楚王這態度非常失禮,但二人還是趕緊應道。
“好了,人齊了,開會吧。”
說着開會,陳初自己坐回了上首椅子內,但此時堂內座位已坐滿,孫、毛二人已無處可坐,只能尷尬的站在堂中。
孫丁秋漸漸升起了一股不好的預感。
果然,楚王開門見山便道:“昨夜金兵犯境,屠我百姓!此事有功者當賞,有過者則罰。滄州牢城營管營潘雄。”
“小人在!”潘雄急忙起身,抱拳立於一層。
“昨夜危難關頭,潘管營臨危不懼,組織有度,帶各路英雄馳援三家村,立有大功!今破格擢升爲滄州團練使!”
“小小人領命!”
即便已有了心理準備,但這負責一府募兵、編練的從五品團練使,還是讓潘雄激動的聲音打顫。
下首,知府洪授業有話想講他身爲一府主官,這團練使總得徵求一下他的意見吧,楚王這就安排了?
可陳初根本沒給他說話的機會,又道:“焦屠!”
堂外的焦屠聞聲忙大步入內,抱拳回道:“屬下在!”
“昨夜你不懼生死,力戰敵將王文寶,爲大軍抵達爭取了時間,當賞!今命你爲武和軍指揮使,即日赴任!”
“.”
堂內登時一靜,隨即低聲議論聲起。
武和軍指揮使是人家孫丁秋啊,怎又任命了一個?
就連焦屠自己也懵了,不由擡頭看向了楚王,來確認是否聽錯了。
“楚王!這是何意!”
孫丁秋終於反應過來,壯着膽子質問一句。
直至此時,陳初才第一次打量了孫丁秋和毛彪一眼,接着淡淡道:“原武和軍指揮使孫丁秋、武肅軍指揮使毛彪,臨敵不戰、有土不守、棄民不顧。當斬.”
話音落,早已等候多時的白毛鼠帶着人便從偏廳內涌了出來。
二話不說,將人綁了,便要拖到衙門外斬首。
“來人,來人!”
自始至終一句話都沒和楚王講上的毛彪不由大懼,瘋狂叫喊起來。
堂外二人帶來的親衛,見老闆有難,急忙往裡衝。
長子、焦屠尚未來及上前阻攔,急於在楚王面前表現的潘雄卻衝到堂外,大喝道:“裡頭是朝廷樞相、河北路督撫元帥楚王!誰敢亂來,誅滅九族!”
這聲厲喝,讓親衛瞬間清醒。
“速速放下兵刃!”在潘雄又一次吼叫的同時,二堂內外淮北親軍已越來越多。
至此,孫、毛二人親衛徹底放棄了反抗的心思。
眼見自己人指望不上了,被拖出堂外的孫丁秋竭力扭頭對陳初道:“楚王,我有美人進獻,請楚王嚐嚐滋味楚王,我有美人進獻.”
他不喊還好,一喊這個初哥兒臉上有點掛不住了奶奶滴,好色名聲都傳到滄州了麼?
同樣被拖着往衙外去的毛彪一樣不甘,大聲喊道:“不至於,不至於啊!我爲大齊戍過邊,我爲大齊流過血,不至於殺我啊”
二人自從進了滄州成,生命已進入倒計時。
此時不管喊什麼都是徒勞。
僅僅幾息後,衙門外一陣百姓驚呼,兩人喊聲戛然而止。
和亂哄哄的衙外相比,二堂內靜可聞針.自洪授業以下,衆文官冷汗涔涔,低着頭、縮着肩,努力將自己扮作一個小透明,以免引起楚王的關注。
他們原本準備好的許多說辭,此刻都講不出來了.即便有再多理由,也需對方講理吧?
孫、毛二人哪有開口講話的機會
可他們沉默,陳初卻有話說,“接下來,各位大人說說自己的過失吧。我若覺得合理,還算罷了,若我覺着不合理,孫、毛爲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