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時末,三家村村內燈火通明。
陳初隨後軍抵達後,暫時借用了陶員外家的前廳做指揮部。
一衆村民以及陶員外一家哆哆嗦嗦從地道內爬出來後,聽聞楚王親至,說甚也要拜見一番。
借了人家的房子,見見主人,實屬應當。
不過,當陶員外被親衛領着進入前廳時,不禁愣在當場。
他聽說過楚王年輕,卻也沒想到竟如此年輕,且模樣俊朗,尚未開口已露出了溫和笑容.和傳聞中那個殺人不眨眼的粗莽武夫形象,簡直天壤之別。
“陶員外,深夜叨擾,借佔貴宅,慚愧慚愧.”
正舉燈細瞧輿圖的陳初,回身笑道。
“楚王哪裡話!若不是楚王率天軍抵達,老朽”這一夜,驚心動魄,陶員外沒忍住一哽,調整了一下才繼續道:“若無楚王,老朽一家連同三家村三百餘口鄉親,今晚只怕凶多吉少.”
這話不假,方纔在地道內,雖暫無性命之虞,但數百人躲在漆黑、逼仄地下,耳聽頭頂上隱約馬蹄聲,那種壓抑和恐懼,是陶員外一輩子未曾體驗過的。
陳初溫聲寬慰幾句,恰好白毛鼠裹着一身寒氣從外疾步入內,抱拳道:“王爺,自河間府都統王文寶以下共俘一百九十人,如何處置?”
“殺了。”
輕描淡寫一句,卻令陶員外驚愕不已.世人都講‘殺俘不祥’,這楚王卻沒有任何猶豫。
陶員外雖痛恨金兵,但也知金國勢大,就這麼將人都殺了,不怕金國震怒麼?
但不得不說,陶員外在爲楚王擔憂日後怎樣面對金國的同時,又覺大大的快意!
交談幾句,楊二郎替陳初將陶員外送出前廳,白毛鼠接着又道:“王爺,此地盡是平原,我軍不好分散追擊,定然有潰兵漏網逃脫。”
方纔經簡單審訊,已知界河下游還有一支全由女真人組成的金國馬軍,白毛鼠是在提醒,三家村外逃走的潰兵或許會將淮北軍趕至戰場的消息傳遞過去。
這麼一來,淮北軍就失去了突然性。
已有了打算的陳初卻道:“良哥兒、寶喜率四、六團往東搜索前進,遇阿離赫部後,不要死戰,將其驅趕至金國即可!”
周良一聽便急了此次前來,初哥兒從一、四、五、六、九各團中抽調了五營馬軍,爲的便是將這夥犯境金軍一網打盡,若給那阿離赫逃了,算不得竟全功!
如今王文寶部已滅,己方擁有五倍於阿離赫部的兵力優勢。
這種情況下,還只想驅趕,不想剿滅,讓周良倍感憋屈也不符合初哥兒的性子啊?
兄弟多年,他很清楚初哥兒那套邏輯‘你打了我,沒有不讓我還手的道理’。
可這次是怎了?
難不成畏於對方是金人,不敢殺?
周良拼命向寶喜使眼色,想要他和自己一起開口,勸初哥兒將這夥金兵滅了。
不過寶喜卻比他對陳初更有信心,靜待陳初繼續下一個命令。
果然,陳初稍一停頓,接着吩咐道:“長子、項敬、奎哥兒,率一、五、六團隨我去北岸伏擊!”
“呼”
廳內幾人同時做出長出氣的聲響。
同時也明白了初哥兒這麼安排的原因將金人驅趕過界河,金人覺着進了自己的地盤,一定會鬆懈許多。
畢竟,齊金兩國軍人的慣性思維中,都覺金軍來齊不算稀罕。但齊軍進金,卻是從未出現過的情形,甚至是許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衆將的功名都是隨着初哥兒一刀一槍殺出來的,只要有仗打,他們纔不管別的.可在場的陳英朗一聽,不由心中一凜。
即便他不在軍隊體系中,依然沒忍住提醒了一句,“校長!若率軍越界河,此事的性質便不同了!請校長三思!”
陳初沉吟幾息,卻道:“寇可來,我亦可往!”
衆將爲之精神一震!
自當年周國丁未後,漢人終於又有了與金人正面對決的機會那股已在心中憋了十餘年的澎湃怒氣,今夜終得宣泄之機!
他們要爲漢家子正名,也想爲千萬漢民破除那道‘金人不可敵’的心理桎梏!
周良與寶喜率先帶本部往東而去。
陳初走出陶家宅院,村子中央的空地上臨時變作了屠宰場.剛剛從地道中鑽出來的三家村村民大多聚在外圍。
處決俘虜的場景,可不多見。
婦孺們捂着孩子的眼睛,卻也有些膽大的孩童,從孃親指縫間盯着那砍頭場面一瞬不瞬。
今夜之事或許在將來會成爲一些孩童們的心理陰影。
但大人們卻知曉,若不是楚王率軍來援,他們的下場只怕比這些落了個痛快的金兵還要慘。
於是,當陳初在一衆將領簇擁下走出陶家後,劫後餘生的百姓呼啦啦跪倒一片。
陳初讓人將百姓們攙了,隨後在陳英朗介紹下,走到了牢城營衆人身前。
即便逞着個人勇武,他們此刻的模樣也有些悽慘.綠林、差撥、和尚道士、死囚加上九百囚徒,少說也有一千多人。
但方纔戰鬥甫一開始,便逃走了小半,此時僅剩的四五百人也大多帶傷。
“這位是牢城營潘管營,方纔村外戰況不利,幸而潘管營帶義士前來襄助!”
陳英朗話音剛落,身材魁梧的潘雄已前邁一步,乾淨利落的單膝跪地,抱拳大聲道:“潘某拜見楚王!”
這位聞名已久的滄州豪傑,雙手竟微微顫抖.
人有所求,便會失了平常心。
今夜潘雄冒死一搏,爲的不就是能進入楚王的眼界麼!
在他眼裡,楚王是他謀富貴權勢的青雲梯,是他可攀附的參天大樹。
陳初虛託潘雄雙臂,不想後者卻依舊跪在地上沒有起身,陳初不由笑道:“潘管營此次立了大功,你想要些什麼?”
潘雄卻道:“爲楚王出力,是小人榮幸!小人甚也不要,只想跟隨楚王建功立業!”
說着不要,又表明了想要加入楚王團伙的決心
不管潘雄初心爲何,今晚確實出了大力,論功行賞也需賜他個一官半職。
齊金自今夜始,徹底撕破了麪皮,未來一段時間內,與金國戰和鬥爭應是齊國重中之重。
與異族戰,需團結一切可團結的力量。
由潘雄極其三教九流組成的屬下,爲天下草莽豪傑立個模版也不錯。
一念至此,陳初再次俯身,將潘雄扶起,笑道:“潘管營先帶弟兄們修養幾日,日後我自會與你們安排一個前程!”
“謝楚王!”
僅憑楚王這一句,潘雄知曉已拿到了爲官鑰匙,自是激動不已。
隨後,陳初又看望了秦勝武和康石頭的五團一營一連,他們這支隊伍折損近半,便是秦、康兩位正副連長都帶了傷。
陳初在秦勝武面前多停留了幾息,不知該說啥貓兒孃家本就弱勢,唯一能算的上至親的舅舅一家中,舅舅和表哥秦勝文都在冶鐵所機擴局工作,雖薪資待遇不錯,但走了科研路子註定未來上限不高。唯有這表弟算個人才,若他有個三長兩短,日後貓兒更無依仗。
秦勝武似乎從陳初眼神看出某些東西,不由笑嘻嘻道:“姐夫,我無礙.”說罷,還蹦跳兩下,向陳初表示自己完好無損。
卻不小心牽扯了傷口,忍不住齜牙咧嘴,卻還是道:“姐夫不要將今晚之事告訴我爹孃和姐姐”
他擔心爹孃知曉了今晚兇險後,會找到表姐求她吹枕邊風將自己調回後方。
“先養好傷吧。日後不管作何事都要小心,伱姐姐親人本就不多。”
陳初不置可否,接着走向了另一處。
可全程待在秦勝武旁邊的康石頭卻嚇的不輕,看向秦勝武的眼神驚疑不定。
“石頭,咋了?”
“我,我你,你,你方纔喊王爺姐夫?”
“嗯。”
“你姐是誰!”
“楚王妃”
“你不是說你姐夫是個賣瓜的麼!”
“他確實賣過瓜啊。”
“恁娘!”
康石頭因過命兄弟隱瞞家世剛升起一絲不滿,隨後意識到了另外一件事,不由驚奇道:“你姐是王妃!你怎還和我一樣餵過豬、當過火頭軍、在前線搏殺啊!”
“廢話!不這般還能怎樣?”
“你讓王妃求王爺調你去安逸處混幾年資歷不好麼?戰場刀槍無眼,你萬一死了怎辦?”
“死了便死了。”
秦勝武像看白癡一般看了康石頭一眼,隨後淡淡道:“你方纔也聽見了,我姐親人少。這世上除了楚王,便數我家和她親近。如今我姐又誕下了小世子,我真刀真槍拼出功名,才能在日後成爲我姐的助臂,若混個資歷,萬一哪日誰有歹心,想要加害我姐和外甥,我如何能幫的到她?”
“.”康石頭愣了半天,這等高層辛密,遠不是他能接觸到的。
秦勝武所謂‘哪日誰有歹心’並非是說貓兒的之位真的受到了威脅,但一個孃家過於弱勢的王妃,總歸少了些震懾。
他秦勝武便是要做姐姐的‘膽’。
康石頭和秦勝武相交莫逆,又兼在孤幼局時,對時常探望他們的王妃娘娘極感親切,今夜,秦勝武突然的敞開心扉,讓康石頭做出了決定,低聲道:“勝武!往後若真有歹人想要謀害王妃,你莫瞞我,我與你共進退!”
“好!”
秦勝武笑着攬住了康石頭的肩膀方纔他說的那些話,便是想達到此刻效果。
日後,所謂‘後黨’,便是在宣慶元年深冬的河北路三家村,有了雛形。
那邊,陳初臨出發時,在一個不顯眼的角落看到了焦屠五人
比起不遠處因得了楚王承諾而歡欣鼓舞的牢城營衆人,他這邊最顯落寞。
不得上官軍令,私自帶人出營。
出戰十人,身死五人,還有一名袍澤被削斷了右手手掌,焦屠割下自己衣襟幫兄弟包了,可那血水依舊在快速滲出,逞密集水滴狀不斷砸在雪地上。
方纔長子見識了此人身手,此時見好漢無人問津,不由心酸,忙向陳初耳語一番。
長子甚少在陳初面前吹捧別人,陳初聽了便主動走了過去。
剛剛那番跪拜,焦屠等人自然知曉來人是誰。
見楚王站在了幾人身前,正在幫戰死袍澤整理儀容的焦屠等人趕忙站了起來,道一聲‘見過楚王’後,便沒了言語。
完全沒有潘雄那等熱絡,甚至因忽見權臣,肉眼可見的窘迫緊張。
“焦隊將,今晚你主動來援,立下功勞,可有甚想要的?”陳初將剛纔說與潘雄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可焦屠卻不見激動神色,反而有幾分黯然,隨後看了看剛剛收攏來、沿牆根躺了一排的袍澤屍首,略帶祈求道:“懇請.懇請楚王幫屬下這幾名弟兄購置幾口薄棺安葬,若”
焦屠明顯猶豫了一下,卻還是道:“若能再賞他們家眷幾兩銀子撫卹,最好。還有我這名兄弟,斷了右掌.日後怕是不好勞作了,能否能否”
焦屠吭吭哧哧,始終說不出那句幫受傷兄弟討些安家費的話來。
這次出戰,沒有上官命令.焦屠所在的武和軍是個什麼德行他最清楚,便是得令出戰,戰死撫卹經過層層剋扣,到家眷手中已十不存一。
至於受傷根本沒有安家費的說法。
且焦屠等人的編制又不在淮北軍,向後者張口討要撫卹,在他看來確實難以啓齒。
不知怎地,極易共情的長子見焦屠窘迫難堪,心底驀然一酸.多好的漢子啊,卻被些許錢財逼成了這般模樣,這武和軍簡直不配有這等好漢效命!
“初哥兒”長子像害羞小娘一般哼唧了一聲。
陳初卻明白,兄弟這是想讓淮北軍幫幫焦屠他們,陳初自不會讓兄弟失望,當即道:“小乙,記下。”
許小乙趕緊從挎包中掏出紙筆,等待書寫陳初口述命令。
“着老白遣親衛營一連,將這名兄弟.”陳初指了指那名因疼痛而不住顫抖的武和軍斷掌軍士,繼續道:“將這名兄弟連同其他受傷弟兄一併護送至阜城軍醫所治療,待康復後在我淮北軍另行安置。另,武和軍五名戰死兄弟,依淮北軍例撫卹,家眷子女安置於場坊、學堂.”
平日口述軍令,遠沒今夜這般詳盡。
陳初說的仔細,是爲了讓焦屠放心。
今夜過罷,金兵入境後按兵不動的武和、武肅兩軍必然迎來清洗,陳初此舉亦是爲了收攏兩軍中下層軍官之心。
可焦屠原本只是想幫兄弟們討口湯、以免家眷餓死,沒料到楚王竟做出如此妥帖的安排。
心中滋味難言,竟一時控制不住,堂堂七尺男兒,那熱淚卻順臉流淌。
焦屠不知該怎樣表達感激,噗通一下跪地,額頭徑直砸在冷硬地面上,‘邦邦邦’磕了幾個響頭。
長子連忙上前,將人扶起,紅着眼睛道:“兄弟不必如此!俺們初哥兒歷來如此,絕不叫衛國將士流了血汗再流淚!”
正此時,白毛鼠來報,一、五、六團各屬馬軍營已在村外完成集結,隨時可北越界河,於金地伏擊阿離赫部
陳初翻身上馬,朝焦屠道:“焦隊將,可有餘力隨我去金國之地浪一浪?”
焦屠一把抹乾臉上濁淚,以沙啞嗓音大聲道:“某願隨王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