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底藏哪兒了?”
丑時初,微胖的朱春被綁着雙手吊在三家村中央一棵柏樹下,幾鞭子下去,鬼哭狼嚎。
“哎喲喲,哎喲喲,說,我說.”
自小也算錦衣玉食的朱春哪遭過這般毒打,很快吃不住疼求饒。
王文寶命人將朱春解了,讓他指認村民藏身之處。
今夜一路殺來,就數此處最詭異,村內竟空無一人,只有一個小胖子在村北敲鐘.
隨意破門進入一家,那被窩還是暖的,不用說,一定是藏起來了!
但手下兄弟在村中搜了一刻鐘,竟沒能找到村民藏匿處。
幾百口人難不成能憑空沒了?
這纔有了鞭打小胖的一幕,這小胖一看就不是什麼硬骨頭,王文寶還有好多手段沒使呢,他就撐不住了。
卻不料.小胖子帶着王文寶屬下在村內轉了兩刻鐘,連根毛都沒找見!
王文寶不由惱怒,明白過來這小子是在拖延時間.
當即命人將小胖子扒光,再次吊了起來。
小胖子疼的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嗷嗷直叫,終於頂不住,“我說,我說,這次我真說”
這次比上次更真誠,王文寶決定再信他一回.
不遠處,一處石頭壘就的牲口圈下方,有條兩指寬窄的裂縫,若舉着火把湊近看,才能看見牆體內有雙眼睛正擔憂的盯着小胖子。
牆內特意留出的空腔內,郭林拽了拽湊在裂縫前的陳英朗,低聲道:“怎樣了?朱春怎樣了?”
陳英朗盯着外頭,搖了搖頭,示意不太樂觀。
那朱春吃不住疼是真的,但此時明顯又要帶着金兵在村內兜圈子那金國漢將屢次三番被他戲耍,待會極有可能惱羞成怒繼而殺人。
郭林和朱春是師兄弟,關係極佳,不由帶了絲哭腔,“陳學長,想想辦法啊!咱不能眼睜睜看着我師兄被金人打殺!”
陳英朗自然不想看朱春死在此處,可眼下三家村地道中,有淮北民夫幾十人、經過簡單訓練的三家村民壯幾十人,加起來勉強過百。
外頭影影綽綽看不真切,但粗略估計,少說有金兵四五百人。
僅靠他們這點人殺出去,無異以卵擊石。
並且此舉對大家的性命不負責,也有暴露地道入口的風險.朱春之所以在外頭被抽的哀嚎連連,不就是爲了隱瞞地道入口,保全全村幾百口人麼!
見陳英朗不語,關心則亂的郭林不禁氣惱,抓了根棒子便道:“陳學長不去,那我自己去!”
陳英朗聞言也生了氣,一把拽住郭林低喝道:“莫耍二百五!咱們出淮北時,是怎樣說的?來河北時,誰不知此地有危險?前線將士死得,咱們也就死得!朱兄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此時若是我在外邊,亦是如此!”
郭林明白陳英朗說的沒錯.朱師兄落在金軍手裡,又不肯帶他們找地道入口,結局十死無生。
這是他們自己選的路,既然來了河北,便要爲自己的選擇承擔相應後果。
能想通是一回事,但心理能不能接受卻是另一回事想起今晚臨睡前,朱師兄還說收到了師父寄來的包裹,裡頭是兩套毛衣毛褲。
兩人試穿一回,雖覺暖和,卻顯的臃腫當時兩人還在商量要不要穿,穿了吧,身形鼓囊囊的,不夠帥氣;不穿吧,又覺得愧對恩師關懷。
於是兩人說定,只在見恩師時才穿.
這日常一幕,僅僅發生在兩個時辰前,可眼下竟要與師兄天人永隔了麼?
來河北路的這幫士子中,郭林年紀幾乎是最小的,此時脫離了父親、恩師的羽翼庇護,即將面臨親近之人的死別,不禁悲從中來.抱膝蜷在地道一家,無聲啜泣。
地道內黑漆漆的,只有裂縫中漏進一道飄忽火光,陳英朗卻精準的找到了郭林的位置,拍了拍後者的肩膀,以示安慰。
隨後再次看向了外頭。
果不其然,和上次一模一樣,朱春又帶人瞎逛半天無果。
王文寶終於徹底失去了耐心,撒氣一般在裸着上身的朱春身上抽了幾鞭,隨即招呼身旁親衛殺了這‘不誠信’的小胖子。
“誒,誒!不慌,不慌,我再帶你們找找”
朱春在蔡州也算富貴公子,此時見金兵獰笑着拔刀上前,怎會不慌出賣鄉親的事不能幹,地道里可不止三家村村民,還有淮北民夫婦人、柳川先生的兒子、自己的親師弟。
若將他們賣了換一時苟活,朱春不止背叛了師父,也背叛了整個淮北。
可,對於死亡,他真的害怕且遺憾哎,已答應了家裡的丫鬟小蝶,回去要納人家做妾呢。
家中臥房被褥下藏的插圖版《洞玄子》《玉女經》也沒來及丟掉,日後爹爹爲自己收拾遺物時若看見.怪羞人哩。
蘊繡閣的鴛兒、百花樓的稚巧、芝麻胡同的盧寡婦.小爺走了!你們會傷心麼?
“我站在烈烈風中,恨不能蕩盡”
許是覺着到了人生最後關頭,想表現的壯烈一些的朱春嚎起了一首從師父那裡學來的傲來小調。
但恐懼、寒冷讓他的嗓音變得尖細顫抖,少了英雄氣
地道內,郭林聽見師兄鬼哭狼嚎的歌聲,眼淚愈加洶涌,止不住喃喃道:“師父,師兄要死了,您在哪兒啊.”
陳英朗卻緊緊盯着馬背上的王文寶,他要記清這個人,以後給朱春報仇!
可下一刻,馬上那軍將猛地轉頭看向北側,接着,其餘金兵也突然收起了吊兒郎當的摸樣,紛紛抽出了朴刀
陳英朗礙於視線所限,看不見金兵目光聚焦的方位到底發生了什麼,只得支耳細聽,隱約聽見一陣喊殺聲。
援兵來了?
是誰?廂軍?牢城營?
丑時一刻,界河北岸的烽燧已逐一燃起了火堆,一路往西南阜城方向延伸。
但烽燧傳遞消息雖快,但駐紮於阜城的淮北軍主力想要趕過來,卻至少需一天時間。
這也是金兵無所顧忌的原因。
早在一個時辰前,駐守長蘆灘燧堡的淮北軍隊將秦勝武發現敵情後,便召集了臨近燧堡的軍士集合在了一處。
每座隧堡只駐軍五至十人不等,這點軍士點火傳遞軍情可以,但想要攻擊敵軍,和送死差不多。
子時中,五團一營一連正副連長秦勝武、康石頭聚攏了八九十名軍士,這才朝火光之處追了過去。
剛出發不久,卻遇到了武和軍十名馬軍,得知後者同樣是要追擊金軍,兩部隨即合爲一隊。
一路追過去,途經村莊皆被大火吞噬,滿村老少婦孺竟無一名活口。
一連將士不由目眥欲裂,但秦勝武見此慘狀卻更着急了三家村正處於金軍的行進方向上。
秦勝武非常清楚,三家村有淮北民夫婦人數十名,柳川先生之子、楚王側妃陳氏堂兄,以及朱春郭林兩名楚王學生,都在此間!
若被金軍一鍋端了,這損失.
丑時初,秦勝武部終於追到了三家村外.此時敵情不明,本方兵力又不佔優,按說不該發動主動攻擊。
但,三家村不容有失,即便是以卵擊石,也要爲村內衆人爭取來一二逃生機會。
一念至此,秦勝武對衆多兄弟們一抱拳,道:“能與諸位袍澤一場,是秦某之幸!”
此話,已有訣別之意。
衆軍士紛紛抱拳回禮。
月光下,是一張張堅毅面龐隨即大夥紮緊綁腿,束緊甲帶,做好最後準備。
武和軍焦猛詫異的看向了兄長.他從未見過整建制的軍人會以必死之姿參加一場戰鬥。
而焦屠也在這羣首次謀面的戰友身上感受到了凜冽殺意,以及那種向死而生的無懼!
這是幫好兵!
若是平日,焦屠一定會拉着這名年輕隊將好好吃上幾杯酒,結識一番。
但眼下.過了今晚,不知還有幾人能活命。
“在下焦屠,幸會!”
“在下秦勝武,幸會!”
兩人互相抱拳後,略一頷首,接着便按方纔商議的計策行動.秦勝武率軍從北面強攻,焦屠率九騎從背後直插後軍!
此戰唯一勝機,便是焦屠趁亂斬首敵將!
丑時一刻,康石頭帶人摸掉了金軍數名暗哨後,被高處警戒的金兵發現。
隨即,衝突爆發.
村北喊殺聲起後,王文寶倒也不見慌亂,馬上命三隊馬軍前去迎敵。
剛開始,秦勝武等人趁金軍不備,佔了便宜,可當馬軍支援抵達後,登時陷入了下風。
人數劣勢,又兼步軍對馬軍若不是想給陳英朗等人爭取一線生機,秦勝武打死也不會打這樣的仗。
瞬息間,秦勝武部便被金軍殺了個對穿。
八九十人當即折損三成而金軍僅被淮北手弩射落十餘人。金軍透陣而過後,於三十來丈外重新列隊。
見齊軍人少,特意分出一隊準備從側面迂迴襲擊。
僅剩五六十人根本不可能再有餘力組織側面防禦,眼瞅已陷入死地。
“兀那齊兵,速速束手就擒,驢爺饒你不死,哈哈哈”
一名金軍隊將以戲謔口吻高喊道,秦勝武看了兄弟們一眼,哈哈一笑。
他腳下不遠,有名方纔被手弩射中的墜馬金兵,此時出氣多進氣少,眼瞅活不成了。
秦勝武擡腳踢飛那人的頭盔,一刀斬下金兵頭顱,抓着後者髮髻便提了起來,傲然立於陣前,那金兵腦袋尚在稀里嘩啦的往下淌着血水,說不出的可怖。
“哈哈哈”
“秦頭威武!”
“金狗,速來受死,哈哈哈”
秦勝武的舉動,登時引來袍澤們的怪笑叫號那金軍隊將見此,臉色一寒,便要發令衝鋒,忽覺身上一滯,像是被人從後方推了一把。
低頭一看,竟見胸前不知何時透出一段槍尖。
想要回頭看看怎回事,卻最終沒能轉過腦袋來,身子一歪,摔下馬來。
卻見,月光、冰雪交相輝映的夜色中,一幫打扮各異、面目猙獰的漢子正迅疾衝來。
打頭那人,身穿公人皁衣,他身旁那幾人更怪.手裡的兵器有鐵鏈、有枷鎖,身穿白衣,胸前竟寫有一個大大的‘囚’字
其中一人,邊跑邊朝金軍投擲短槍,藉助前奔之勢,那短槍竟能擲出十幾丈遠,依舊來勢甚疾。
方纔那金軍隊將,正是命喪此人之手。
“滄州牢城營管營潘雄在此,金狗休得猖狂!”
本已抱必死之念的秦勝武邈邈聽見一道高喝.
遠處密林中,奔出一羣羣漢子,竟有千人規模!
金國馬軍一時慌亂,急忙原地調頭但方纔注意力全在這夥齊國官軍身上,竟被這羣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雜魚接近到了十幾丈的距離。
這點距離已不足以積蓄起戰馬的衝擊力!
秦勝武瞅準時機,喊了一聲‘上’,便率先衝了出去。
被前後夾在中間的金國馬軍更加慌亂,有人想要先收拾後方衝來的牢城營,有人想要回身再和齊國官軍對衝,還有些人見勢不妙,想要從側方衝出被前後夾擊的窘境。
一時間,東奔的、西走的、原地打轉的,亂作一團。
前後兩夥人迅速接近金國馬軍,戰線亂了起來。
而亂戰則是牢城營的最愛.若兩軍對壘,他們即便有千人只怕也抵不住百餘馬軍衝鋒。
但‘亂’了,各懷武藝的江湖人士,就能發揮出身手好的優勢了。
滄州好武,名不虛傳!
三家村村內,同樣陷入了苦戰。
雖猝不及防之下,焦屠從後方的突襲,當場斬殺十餘金兵,卻未能將王文寶梟首!
且村內尚有二百餘騎,兵力過於懸殊。
不到半個時辰,焦屠等人便被金軍團團圍住。
眨眼間,十騎僅剩五人焦屠使一把丈二蛇矛,舞的密不透風,每回刺擊,必中敵軍。
若不是有他撐着,十人早已殞命。
可此刻兵力過於懸殊,便是有焦屠多抵抗一陣,身死此地也只在早晚。
“三郎!伱快走!”
焦屠使一記橫掃千軍式,將金軍逼退,回頭朝胞弟大喝一聲。
肩上已掛彩的焦猛卻犟道:“我不走!若死,便與兄長死一塊!”
戰團外圍,王文寶臉頰上有一道四五寸的傷口.便是拜方纔從側後偷襲的焦屠所賜。
此時他坐在馬背上,見上百人圍攻竟還一時拿不下這人,不由氣惱,擡手朝親兵要來弓箭,準備來一記冷箭。
可不待他挽弓,卻聽西方夜色中一陣猶如擂鼓的聲響。
王文寶久在軍伍,自然對這種動靜無比熟悉.正是大股馬軍衝鋒的聲音。
難不成是阿離赫來了?
王文寶清楚滄州兵力,當地除了兩部疲弱畏戰的廂軍,再無別的防禦力量。
正疑惑間,月色中當先衝出一騎。
即便尚有二三十丈距離,王文寶依然心生凜意只因這馬上騎士身影太過雄偉,將胯下戰馬都襯托的小了許多。
一身黑甲,手持鑌鐵棍.宛若地府裡殺出的索命魔神!
緊接,騎士身後兩名馬軍騎手各擎一旗,疾奔的速度將兩面旗幟扯的舒展無比。
大些的旗幟上書一斗大‘楚’字,小些那面旗幟上書‘近衛一團’.
眼瞅對方來勢甚疾,絲毫沒有減速之意,是敵非友的姿態已十分清楚。
王文寶大駭之下,緊忙召集身旁侍衛。
平原之上,絕不能逃.一逃,便是潰散。
王文寶唯有全力相抗,尚有幾分生機
雙方還有十餘丈時,王文寶急抽馬臀,想要將速度提上去。
相對而行,十幾丈距離瞬息可至雙方接近剎那,王文寶欲要挺刺,可那身形高大的漢子竟不閃不避,朝王文寶當頭砸下
若王文寶不回手格擋,興許會刺中對方,可自己的腦袋絕對會被砸爛。
無奈之下,王文寶回手將矛槍橫於半空,想要擋下對方這一擊.
擋,他確實擋了。
卻沒起任何作用,那三指粗的銅皮包裹棗木槍桿,猶如朽糟細枝一般,應聲而斷。
沒起到任何遲滯作用。
鑌鐵棍斷了槍桿,又重重砸在王文寶左肩,直接讓半個肩膀塌了下去。
棍上傳導來的巨力,帶着王文寶若斷線風箏似的,斜飛出去.剛好跌落在裸着身子、被綁在柏樹上的朱春腳旁。
鼻青臉腫、滿身鞭痕的朱春擡腳便踩在了王文寶的左肩上.本來已被擊昏的王文寶劇痛之下,慘嚎一聲,又昏了過去。
王文寶醒了,王文寶昏了,王文寶又醒了,王文寶又昏了.
隨着夜色中越來越多的西來馬軍攻入三家村,村內二百餘殘兵迅速被斬殺、俘虜。
自進村時,便留意到了焦屠的大漢,連人帶馬一棍掃到一名想要逃走的金兵,隔着十幾丈的戰場,朝焦屠翁聲喊道:“好漢!好俊的功夫,敢問大名?”
焦屠方纔也被這大漢極具視覺衝擊的出場方式吸引,抹了把臉上血水,抱拳道:“在下武和軍隊將焦屠,不知足下是何人?”
“呵呵,俺乃楚王座下先鋒官,姚長子.”
“啊呀!可是有淮北第一猛將之稱的姚旅帥!”
焦屠急忙下馬,上前參見.兩人軍階差了多少級呢。
不善言辭的長子卻對這名小小隊將生出幾分惺惺相惜之意,翻身下馬,互相見禮。
可二人你儂我儂的模樣,卻惹了朱春的不快。
“誒!我說姚旅帥,你們能不能先把我從樹上解下來,再英雄相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