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在拍攝打戲的時候,很少有人能夠讓韓冬心服口服。

多少年來,男人唯一從心底裡感到自傲的,就只有自己這一身經過無數挫折和苦痛淬鍊出來的拳腳功夫。他曾在拳拳到肉的激情中感受過被人打翻在地、將臉壓進泥濘裡的屈辱,也曾點燃奮戰的熱血,在耀眼的燈光下享受對手爆發出哀嚎那一刻時勝利的快感。

可以說,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在擂臺上戰鬥就是韓冬生活的全部乃至生命的意義,曾經登上過世界最高的舞臺、見識過最兇狠的敵人迸發了血與汗的暴力美學後,這些從來只是做做樣子的演員們沒有靈魂的花拳繡腿,怎可能讓他有什麼感觸?

然而,蔣遜是不一樣的。

韓冬終於知道爲什麼這個男人能夠擔得起那麼多的讚譽。

閃着兇光的利刃“叮”的一聲被打飛出去,打着旋以十分有畫面感的拋物線砸進了路邊的小攤檔上。荒涼的邊塞圍城裡,一身黑衣的殺手停下進攻的動作,轉過頭來,被風掀起的帷帽下,冰冷的黑色瞳眸直視着眼前紅衣翻飛的劍客失去了武器時的表情。

蔣遜所演繹的男主角璞劍,和之前傅恆扮演的璞劍明明是一樣的設定,兩人卻由內到外地散發着完全不同的氣場。如果說傅恆的璞劍正像劇本所描述的那樣正氣又執着,是一個最傳統的武俠片男主角的模樣的話,就連戲服的用色都和當初傅恆的煙藍長袍正好處於兩個極端的蔣遜,他塑造的璞劍給人的感覺,彷彿一顆燃燒到了極致、反而吞噬了所有的黑暗、毀滅了劇本里一切暗喻所塑造的是非觀的太陽。

天真、純粹到令人覺得恐懼的正義。

這是商無言在劇本中死去的那場戲。

璞劍和他都失去了各自的武器。他們對峙着,在黃沙飛揚、死氣沉沉的荒城中正視着對方的眼睛。在之前你來我往的過招裡,商無言的右肩負了劍傷,鮮血徐徐地濡溼了男人的黑衣,這個冷血殺手的神態卻不曾有任何變化。

璞劍垂下的手握了握拳,沒有讓對方等待太久,赤手空拳地迎面攻了上去!

整個劇本中,只有這一段戲裡,慣用劍的璞劍會和匕首從不離身的商無言展開如此原始的拳腳打鬥。沒有道具武器,甚至沒有威亞,兩人或出拳或擡腿,本應放慢的動作逐漸變得流暢、激烈,跳躍的黑影和紅浪翻滾的衣襬將空氣抽打得獵獵作響,一瞬間,已經分不清是演戲還是真的在對戰的兩人憑藉肢體語言所構建的畫面張力,將攝影機鏡頭的方方寸寸都擠壓得飽滿而富含美感。

孫小溪緊盯着小屏幕裡兩個男人時而交纏、時而分離的影子,第一次在現場感受到了只有經過後期剪輯處理才能表達出來的動作片的蓬勃的氣勢。

韓冬的拳腳有多漂亮,孫小溪是有數的。這個沉默寡言、戲路不寬的男人能讓武術指導的魏叔那麼推崇,是因爲他確確實實有着優秀的底子,並且也曾專注地在鏡頭表現力方面下過功夫。然而蔣遜能做到這個地步,卻確實是讓孫小溪感到驚喜了。

蔣遜太懂得怎麼配合鏡頭了。

韓冬半蹲着橫掃了一腿,鞋尖堪堪從蔣遜的胸前掠過。一身血紅色袍子的男人甚至還有餘裕露出一個驚詫中隱含着興奮的目光,被薄汗浸染的臉頰透露出屬於男主角璞劍的一絲單純。

韓冬確信蔣遜是沒有拳腳底子的。對方揮出的拳頭、利用腰力甩出的腿鞭,都全然缺少內斂收縮、等待着接觸那一刻爆發的力度。

但是,他也確信,蔣遜是不需要拳腳底子的,和韓冬不同的是,蔣天王將可以利用的一切都化作了輔助表現力,揚起手時衣袖晃動的動作,側頭避開時長髮揚起的弧度,被設計的動作擊中時微微抖動的眼睫,以至於喉嚨裡擠出來的、就連聲帶顫動的幅度就計算妥當的悶哼,這一切能夠被鏡頭捕捉到的細節,共同構成了他無可比擬的巔峰級的演技。

精妙到可怕的演技。

只不過是三個兩回的對招,韓冬就明白了兩人之間的差距。

蔣遜是用頭腦、天賦和經驗在演戲,但韓冬靠的卻是本能。

所以蔣遜能夠在鏡頭下成爲任何人,而韓冬永遠只會是有着冰冷麪孔和出色身手的那個韓冬。

“你輸了。”璞劍將商無言壓在地上,撿起劍抵上了他的脖子,露出一個孩子氣的笑容,“如果你放棄掙扎的話,我就不殺你。”

商無言沒有說話,他本就無法說話。

巨大的疑慮和焦躁同時擊中了商無言、和扮演這個啞巴殺手角色的韓冬本身,戲裡戲外的情感此刻高度重疊,無論是滿手鮮血的黑衣死神,抑或是在現實面前摔得頭破血流的韓冬自己,此刻唯一想說出口的,就只有三個字。

……不想輸。

……不想輸不想輸不想輸不想輸不想輸!

男人將藏在袖口處的一根淬毒的長針抽了出來!夾着暗器的手指毫不猶豫地刺向璞劍,在到達對方額心的前半秒,那隻手痙攣般停頓了一下,然後頹然落下。

架在脖子上的劍刃割斷了他的喉嚨。

整座荒城都安靜到了極致。

“cut!過了!”

韓冬仰面躺在地上,眨了一下瞪得酸澀的眼睛,輕輕地蹭了蹭一脖子黏糊糊的假血漿。正將小臂頂在他胸前、乃至於差不多半個身軀壓在他身上的蔣遜首先被趕過來的助理拉了起來,蔣天王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臉上屬於男主角璞劍的那種認真、執着又單純得詭異的表情已經被他慣常的熱情所代替。

“還好吧?”

韓冬還躺着,於是低下頭和他說話蔣遜頓時變得居高臨下了起來。從下往上看,背對着天空的蔣遜的臉被陰影所吞滅,韓冬只憑着直覺感受到一陣並不算友好的打量。

對方已經不屑於掩飾針對他的那種不悅的拒絕。一旦脫離演戲的氛圍,蔣遜的態度就急轉直下。韓冬該慶幸的是,蔣大神的人品和職業素養都是有口碑的,不然讓他再遇上當初傅恆處處針對戲弄他那種事情,他大概會沒有面再在這個滿懷惡意的圈子裡混下去。

“……還好。”

韓冬客套地回了一句,手一撐就站了起來。今天已經沒有他的戲份了,這個租借的場地卻還有好幾場戲要拍。男人正打算接下來都沉默地在劇組中充當背景順便思考人生,卻意料之外地被蔣遜叫住了。

“韓冬,”蔣遜這次沒有笑。他很少會在別人面前露出那麼明顯的不悅,但眼前這個人和他所鍾愛的學弟的種種聯繫,以及兩人之間完全無法談得上對等的各種差距,令蔣遜心中因落差感而滋生的怨念越來越重,幾乎到了無法壓抑的地步,“我在這個圈子裡奮鬥了那麼久,看人的眼光不敢說是百分百準確,但一定的根據總是有的。你應該也猜到,我們之間除了相互厭惡之外,應該也不會產生任何正面的觀感了……即使如此,你願不願意聽我一句建議?”

蔣遜這番話說得真可謂坦坦蕩蕩、不加修飾的直白了。在這之前,韓冬根本沒有想到,這個演技出色的男人居然還有那麼坦率的時候。被情敵直接當面說了“厭惡”之後,還被詢問要不要聽“建議”……這種古怪又充滿不詳的展開,讓韓冬很有些不知所措。

……總覺得他說完之後就要拿劍捅死窩了。(=_=)

猶豫再三,好奇還是戰勝了疑慮。韓冬抿着脣謹慎地點了點頭,想聽聽蔣遜有什麼想說的。

然後他後悔了。

只聽代表了國內娛樂圈最高水平的蔣大神說:“你退出娛樂圈吧,這裡不適合你。”

“……”

看着蔣遜認真中略帶厭惡的表情,韓冬霎時間覺得自己在娛樂圈這潭渾水中掙扎扭動了那麼久的意義一下子蒸發了個乾淨。

“……這是報復嗎?”韓冬禁不住脫口而出,彷彿在爲作爲演員的那個自己而垂死掙扎。

“嗯,是報復。”蔣遜坦誠地補刀,“同時也是事實。”

沒由來的憤怒牢牢地擒住了韓冬的喉嚨,他很想衝對方大叫,質問他“你又知道些什麼呢?”“你憑什麼否定這一切?!”,但最後,自從和曲南希在一起之後,他一直隱藏在心底,時不時就會冒出來刺他一下的不安感完全地爆發了出來,韓冬終於發現了自己最大的弱點。

他就快忘記勝利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感覺了。

他已經失去了像當初踏上擂臺時那樣渴望成功的野心。

“還有就是,有一句話我想說很久了。”盤踞在舌尖的毒汁一旦開了個頭,蔣遜就索性放任自己將它完完全全地噴濺出來,管它會腐蝕或者灼傷什麼,“哪怕你和南希感情再好,客觀來說,你根本就配不上他。”

韓冬無言以對。

在威尼斯時就一直盤旋在他腦袋裡的某個念頭,忽然變得異常的清晰和強烈起來。

導演那邊喊人了。

大個子孤零零地站在人羣之後,目光放空地注視着被圍在中央、正和劉依思對臺詞的蔣遜,眼前浮現的,卻是曲南希在電視熒幕中間,意氣風發地公佈自己正在和一個男人熱戀的消息時的模樣。

……配不起,嗎?

韓冬垂在身側的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

韓冬去了b市拍戲,曲南希又恢復了獨自一人跟一隻愛撒嬌的白毛薩摩耶住在一起的生活。

鐘點工的阿姨煮的菜,其實比韓冬弄的更合曲南希的口味,但感覺總是不一樣的。而且,從曲家本宅離開之後,曲南希想念韓小冬的症狀就嚴重了。

繼承了星環集團之後,或者應該說被某個瘋女人一花瓶砸醒了之後,曲南希已經很久沒有試過產生這種自我懷疑的、懦弱的情緒了。他性格中根深蒂固的驕傲,正在強烈地拒絕着他情緒上那種脆弱的化學反應,雙方扭打一番,往往肆無忌憚的瘋狂會佔上風。因此這些天來,星環的員工們每每遇見他們的曲總裁,都有一種想要大叫“警察蜀黍!就是這個人!”的衝動。

總裁大人覺得,他急需從韓木頭身上汲取力量,來抵禦他內心在那場談話之後產生的挫敗感,和偶爾閃現的、恐怖又扭曲的某些不正常的念頭。

即使這種想法,對曲南希來說,本身也是懦弱而無謂的。

自從上次和父母的談話不歡而散之後,曲母到星環集團所在的廣茂大廈來“探班”的次數驟然暴增。

尤其當這位熱愛粵劇的夫人,在和兒子的秘書方蕊蕊小姐攀談時,無意中得知姑娘她讀高中時有過登臺唱戲的經驗(哪怕那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元旦匯演,而毫無功底的蕊蕊根本就是被趕鴨子上架)後,曲母到星環集團辦公室來晃的時間變長了,對待蕊蕊的態度漸漸升溫到恨不得把人家女孩子綁回家認閨女的程度。

一開始,蕊蕊還自戀地以爲,說不定自己天生親切又可愛,就是特別討有錢太太的歡心呢?

……很快,自己就能變成曲夫人的乾女兒,和南希大大兄妹相稱,舉辦盛大的上契派對,正式進軍上流社會,出入高檔場所,住洋樓,養番狗,登上事業新高度,少奮鬥二十年,順便包養三兩個美少年,走上人生的巔峰!滅哈哈哈哈!!

蕊蕊叉腰大笑。

緊接着,在曲母夾雜在某次聊天中、貌似若無其事的試探說出口之後,新聞系畢業、對篩選有效信息尤其敏感的方蕊蕊小姐啥都懂了。

“蕊蕊啊,你瞧南希他一表人才、事業有成,怎的沒個美嬌娘看對了眼?”

……因爲他霸氣地向全國的女性宣佈自己有男朋友了嘛。

蕊蕊小妞表情頓時就木了,她默默看了曲母一會,在發現這位保養得當的夫人朝她暗示性地眨巴眨巴眼睛之後,秘書小姐輕輕地舉起右手,乾脆利落地“pia~pia~”打了自己兩巴掌。

曲母震驚了:“……你這是作甚?”

蕊蕊:“……告誡自己要老實做人,別隨意腦補。(=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