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防有鵲巢三

宋芷臉紅的樣子看起來很好欺負,孟桓忍不住擡手摸了一把,嘆道:“你說說你,怎麼總那麼招人喜歡?”

“嗯?”宋芷疑惑。

孟桓說:“和禮霍孫大人,太子,都想把你從我身邊搶走,我真怕你哪天就真的走了。”

“不會的。”宋芷小聲說,“我絕不會出仕的。”

孟桓摸着他的頭髮,命人將飯菜撤下去,才道:“其實你若真想出仕爲官,我也不攔着你,只怕你性子太剛直,在爾虞我詐的朝堂上受人欺負。”

宋芷說:“我不會出仕的。”

至於爲何不會,孟桓也約莫知道,將此事按下不提,道:“既然如此,日後我幫你攔着太子一點兒。”

宋芷:“我又給你添麻煩了嗎?”

“沒有,”孟桓說,“這不是你的問題。”

其實宋芷心裡還有一個疑惑,既然太子當初懷疑他摻和進了阿合馬的事裡,想要抓他,怎麼如今又突然變了個態度,簡直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其後,宋芷又與劉因約見了幾次,基本都是談天說地,不久,劉因辭了官,要回保定。

宋芷去送他。

“劉大人,怎地突然辭官,在東宮過得不好麼?”

“別叫我劉大人了,我大你一些,叫聲哥哥便好。”又說,“太子很好,待我也很好,然而劉因志不在此,只想做個鄉野村夫。”

宋芷瞭然。

劉因道:“不過,說給太子殿下的藉口,倒也不完全是藉口,家中高堂確實年紀大了,需要人照顧。”

“倒是子蘭你,不是奉承之語,哥哥是真心覺得你有才華,你家中也沒什麼牽掛的人,又爲何不肯出仕呢?”劉因有些好奇。

宋芷猶豫了一瞬,因了近來的相處,覺得劉因是個值得結交的人,對劉因說了實話:“夢吉兄,先父乃是當年的銅陵縣知縣,守城而亡,爹孃拼死才救得我一命,宋芷惜此殘生,不敢追隨先父而去,可……也不敢違背先父遺志。”

話到這裡,已經很明白了。

劉因有些吃驚,看着宋芷的眼神頓時變了,但即便聽到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到底還算冷靜,沉吟道:“沒想到子蘭竟是因爲這個緣故……”

劉因嘆了口氣,“宋亡時,子蘭才十幾歲吧?竟也能有這樣的氣節,令人欽佩。”

宋芷連說不敢。

劉因又道:“不過,子蘭,我且問你一句,你到底因何讀這聖賢書?”

劉因這一句話,卻問住了宋芷。

因何讀書?

他自幼跟隨父親,父親一腔愛國情懷,宋芷那時讀書,自然是爲了家國。

可現在宋已亡,他又爲何要讀書呢?

見宋芷沉吟不答,劉因道:“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繼往聖之絕學,開萬世之太平……子蘭聽說過這四句話吧?”

宋芷點頭,他素來聰穎,立即就明白了劉因話中含義。

《禮運》曰:“人者,天地之心也。”《程氏遺書》又言,故仁民愛物,便是爲天地立心。

“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此乃是爲生民立命也。

成聖合天之學,繼之往聖;協和天下之功,遺諸後世。繼往聖之絕學,開萬世之太平便是如此。

不論江山如何變換,是宋的江山,還是元的江山,天下百姓總還是百姓,總還是天地生民。

若按張子厚此言,宋芷一心只有大宋,卻是狹隘了。

劉因見他懂了,也不多言,又提醒了一句:“文宋瑞……恐怕活不長了。”

宋芷驚了一驚,連忙問:“怎麼回事?”文天祥一直好好地被關在大都,世祖始終想招降他,沒忍心處死,怎麼突然就活不長了?

劉因道:“不久前福建有一僧人說土星冒犯帝坐星,懷疑有變亂,中山有一狂人自稱“宋主”,有兵千人,想救出文天祥。”

宋芷明白了。這種種事蹟,都指向文天祥,世祖再惜才,也不可能坐看一個前朝遺臣禍亂自己的江山,被惹惱是遲早的事。

“劉因言盡於此,子蘭且好好想想吧,你以一己之力,抗衡整個大元,是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

劉因說完後,便與宋芷拜別,上了馬車,車伕揮動馬鞭,馬發出一聲長長的嘶鳴。

“子蘭,後會有期。”

初冬的寒風捲起落葉,落葉打着旋兒,蕭瑟又落寞地兀自飄零,最後無力地落回到地上。

車輪碾過青石板的地面,發出“咕嚕”聲,卻沒有留下任何轍痕。

劉因說的話,切切實實地響在宋芷心裡,讓他不由自主地想:難道我錯了嗎?果真是我狹隘了嗎?

可……宋芷轉念一想,若真按這話說的,那他大宋無數戰死的將士,他的爹孃,陳吊眼兄妹,還有如今被關在牢裡的文宋瑞,不都成了笑話嗎?

大宋莫非該把江山拱手送人,還歡歡喜喜地替別人治理江山不成?

……簡直荒謬!宋芷想。

古今讀書人,都是爲了百姓不假,可不是爲了這樣殘暴的皇權!

懷着這樣的念頭,宋芷一直望到劉因的馬車離開了視線,再也看不見了,才擡腳往回走。

回孟府時,路過了張府,宋芷想起已經許久沒去探望過張惠,便順道進去看了看。

張惠的日子過得不錯。

雖然不是以往那樣權勢滔天,京城裡也有不少奚落他的,可張惠一概不放在心上,安安心心地窩在自己府裡過日子,成日下棋、擺弄花草。

張惠見宋芷來了,還招呼他坐,讓宋芷陪他下了一盤棋。

末了,張惠又問起宋芷的近況。

宋芷只說自己在孟府裡一切都好。

張惠就問他:“當初我想用你,你還死活不答應,怎麼如今,就肯乖乖留在那小子身邊了?”

宋芷磕巴了一下,這該怎麼回答?頓時臉紅成一片。

索性張惠也沒有爲難他,只笑了笑,道:“不過既肯稍稍轉寰一下,不像以往那麼頑固,也是好事。”

宋芷心虛地點頭答應了。

因爲劉因的話,宋芷對文天祥的情形多了一個心眼,時時偷偷關心着,但從不讓孟桓知道,只自己私下裡打聽。

十一月,京中流出一份未署名的信,裡頭大略說了如何營救丞相云云,世祖懷疑,這個丞相指的就是文天祥。

同時,朝中有個叫王積翁的官員,想與宋官謝昌元等十人一起請釋放文天祥爲道士,被一個叫留夢炎的南宋降臣駁回了。

世祖心中畢竟不忍,在宮中召見了文天祥一回,可文天祥一心求死。

一時間,對文天祥是殺是放是繼續囚着,引得衆朝臣在朝堂上爭吵不休。

宋芷自然是希望文天祥能繼續活着。

可他也知道,於文天祥本人來說,恐怕死亡纔是他最好的歸宿,這意味着他這一生,都奉獻給了宋廷。

心裡頭不由得爲文天祥捏了一把汗。

關於文天祥的事,宋芷連蓮兒也沒有告訴。

畢竟,宋芷也算明白了,不論孟桓如果處置蓮兒,蓮兒都依舊是孟桓的人,自己有什麼風吹草動,蓮兒都會第一時間去報告孟桓。

十一月下旬,下了一場極大的雪。

從頭天夜裡開始下,一直下到隔天清晨。

宋芷早上推門出去,只見滿目都是雪白的一片,整個世界銀裝素裹,冰清玉潔,院子裡的海棠花樹完全被大雪覆蓋了,枝頭堆着一簇又一簇的積雪。

地面上的雪則已經被早起的下人們掃淨了,不影響行走。

孟桓去樞密院點卯回來,只覺得渾身都要被凍僵了,怕宋芷冷,吩咐人往他房裡又送了幾個爐子。

宋芷給孟桓倒了一杯熱茶:“暖暖身子。”

孟桓笑着接過了,說:“暖身子,還是酒比較好,我才喝不慣你們這些茶。”

宋芷嗔他:“喝酒傷身,還是少喝的好。”

“知道了。”孟桓把人摟到懷裡,低頭吻他的脖子。

鼻間的氣息熟悉得令人心安。

“想不想出去看雪賞梅?”孟桓問。

孟桓自己是很少做這些事的,但他想着,宋芷應該會喜歡,既然如此,陪宋芷出去,也是不錯的。

“好啊。”宋芷微微地笑,眼裡已經有了期待的神色。

今晨起來,他就想出門了。

積水潭旁有一片極好的梅林,如今開得正盛,宋芷早就聽聞了,一直想去看。

馬車跑得不快,晃晃悠悠地慢慢前行,畢竟雪天路滑。

孟桓給宋芷手裡塞了一個暖爐。

“我哪有那麼嬌氣?”宋芷說。

“今天外面很冷的,你本是南邊兒來的,怕你受不住這個寒,病了可怎麼好?”

宋芷雖然依舊不想要,但還是接了。

積水潭上已經結了冰,一眼望過去,只見水面上明晃晃的一片,明鏡似的。

岸邊則都是積雪。

這片梅林在京城裡很有名氣,遊人很多,多是各家的女眷,趁着天氣好,出來賞梅、賞雪的。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在這片梅林被體現得很精到。

還未走進梅林,只是在不遠處站着,便能聞到梅花清幽的香氣,混合着冰雪的清冽意味,一齊鑽進人的鼻子裡。

宋芷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雪裡,心說還好今兒穿了靴子,否則要踩了一腳雪了。

孟桓牽着他的手,看人走得像鴨子似的,有些好笑。

“明明有好好的石板路你騙不走,偏要往雪堆裡踩,這下好了,自討苦吃了。”

宋芷認真道:“踩在石板上,哪有看雪的感覺,還是得踩在雪裡,踩得‘嘎吱嘎吱’響,纔有意境。”

孟桓多年行軍打仗,也去過北邊,在寒冬臘月裡,在凜冽的北風和鵝毛大雪中作戰過,這點雪倒是不怕。

好容易踩着雪進了梅林,迎面是一陣撲鼻的香氣,和一片積雪似堆在枝頭的梅花,美得令人心驚,宋芷忍不住屏息。

“真美。”宋芷說。

孟桓道:“你要是喜歡,我們年年都來看,還可以種幾株到府裡。”

“年年?”宋芷問。

“嗯,年年。”孟桓回答。

宋芷替孟拂去肩頭的雪花,那是枝頭上落下來的。

“好,年年。”宋芷笑着答應。

可年年哪有說的那麼容易。

梅林深處響起女眷們清脆的笑聲。

蒙元時男女之防沒有那麼嚴重,尤其是蒙古人家的女兒,更是大膽之極。

宋芷聽到梅林裡似有綽漫的聲音,便拉着孟桓悄悄地遠離那裡。

孟桓低笑:“這麼不想看見她?”

宋芷攥着孟桓的手,一面小心注意着敵情,一面回道:“綽漫小姐對你有想法,我不信你不知道。”

孟桓回握着他的手:“那又如何,我對她沒有。”

宋芷:“你敢有!”

“你要是有,我就把你從積水潭上推下去。”

“這麼兇啊,這大冬天的,推下去,不淹死也得凍死。”

宋芷驟然回頭,親了孟桓一下,說:“所以你不要喜歡她。”

孟桓眼神漸深:“不會的,我只要你。”

“哎呀!”只聽一聲驚呼,有個女子一腳踩滑,撲到了不遠處的梅樹下,額頭都撞青了,雪簌簌地往下落,落了少女一身。

只的這聲音怎麼那麼耳熟呢?

宋芷擡頭一看:“滿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