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有狐五

來人正是孟桓。

他像是平時一樣,穿得優雅閒適,但那低而冷的嗓音以及有如實質的冷然目光,都透露出,他現在心情十分不好。

孟桓身上沒有血,想來是並未直接參與戰鬥。

“陳吊花,你可真讓我大吃一驚,連這樣都能逃出來。”

“是誰向你們透露的情報?”

孟桓輕輕問,他部署了絕大的兵力去引誘以及抓捕陳吊花的同謀劉十三,莊子裡的佈置便略有放鬆。

可他原有自信,莊子裡的地形複雜,在如此緊迫的時間內,不可能有人能順利找到陳吊花的所在,並把她帶出來。

可現在竟然真有人做到了。

而且還差一步,陳吊花就會被救走。

孟桓打量了陳吊花喝副將一眼,突然注意到不遠處的黑暗裡,站了一個纖瘦的身影。

注意到孟桓在打量自己,宋芷一頓緊張,冷汗順着額頭上冒出來,流到黑色的面巾裡。

但孟桓看了看,就收回了目光。那身影有些眼熟,孟桓只當是自己看錯了,或是隻是相似。畢竟宋芷全副武裝,等閒人根本看不出是誰,何況他在黑暗裡,手上拿着刀,身上滿是血。

誰能想到宋先生那隻拿筆的手,也能拿血淋淋的刀呢?

“哈濟爾,百密終有一疏,本將軍能走到這兒,今日就一定能逃出去。”

孟桓還在想內鬼的事,自然沒有好臉色,手一揮:“把他們三個給我拿下。”

等抓到了人,自然就知道消息是怎麼泄露的了。

見孟桓沒有認出自己來,宋芷心裡既有慶幸,也有愧疚,但已到了這個地步,宋芷知道,無論如何,孟桓都會知道是他了。

畢竟他已經無法全身而退,沒事人一樣地回孟府了。

想到這裡,宋芷下定決心,在戰鬥開始之時,便提着刀,直接向孟桓衝了過去。

如果孟桓現在殺了他,那他也算功德圓滿,跟孟桓兩不相欠了,宋芷想。

至於陳吊花能否逃出去,宋芷不知道……只希望她能逃出去,也不枉自己一番苦心。

宋芷一番動作,讓所有人都驚了一驚。

誰不知道哈濟爾雖然年輕,卻已縱橫沙場五載,手下人命成千上萬,功夫了得,宋芷衝上去對他動手,不是自找思路嗎?

守衛們略略側目,就不再管宋芷,一起圍攻陳吊花和副將去了。

他們還不信,這麼個小子能傷到哈濟爾?

孟桓也很詫異,看着逐漸逼近自己的人,搞不清楚這人怎麼想的。

然而等到距離近了,孟桓才藉着月色看清來人的眼睛。

那是一雙極漂亮的眼睛,卻盛滿了決然,盯着自己,眼裡神色複雜難言。

孟桓心裡頭猛然一跳。

宋子蘭?

宋芷已經近到他身前,提刀便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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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芷當然傷不了孟桓,只一個接觸,便被孟桓反擰住了手,他一用力,宋芷手裡的刀便鏗鏘落地。

疼痛讓宋芷悶哼一聲,也就是這一聲,讓孟桓確定了他抓住的人是誰。

憤怒,失望,害怕,悲傷,不可置信,種種情緒一齊涌上心頭,教孟桓一時間都分不清,自己該以何種神色來面對眼前的人。

而宋芷還閉上眼,一副引頸就戮的模樣。

孟桓太陽穴一跳一跳的。

“你……”他從喉嚨間擠出一個音節。

那聲音炸響在耳畔,讓宋芷的心微微抽了一下。

他認出來了。

趁着孟桓不留神,宋芷從地下撿起一把刀,正打算自裁,便被孟桓一掌砍在手腕上,手腕一痛,立即腫了起來,刀也無力地落下去。

正巧這時,副將帶着陳吊花破門而出。

孟桓一個激靈,下令道:“給我追,決不能讓她逃了。抓不了活的,就就地格殺!”

“是!”守衛們魚貫而出。

一個轉眼,書房裡就只剩下了孟桓和宋芷兩個人。

孟桓回過頭,用森冷的目光盯着宋芷,冷笑:

“好,好得很吶宋子蘭……你可真是讓我大吃一驚。”

宋芷的身體因爲緊張和恐懼而微微發顫,他不敢看孟桓的眼睛,“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頭埋得很低。

“少爺,我……”

孟桓冷冷盯着宋芷,卻突然笑了一下,笑得宋芷毛骨悚然,想要撿把刀一死了之,卻發現手腕被孟桓打得根本使不上力氣,連刀也拿不動了。

“想死?”孟桓冷眼看着他,脣邊帶着滲人的笑,“在我面前,你沒有尋死的機會。”

孟桓捏起他的下巴,強迫宋芷擡起頭來。

宋芷卻不敢看他。

“看着我!”孟桓低吼。

宋芷身子一顫,怯怯地擡起眼,對上孟桓的目光。

孟桓眼裡有諸多情緒,幽深得像寒潭一般,沉冷濃郁,讓人不敢直視。

“告訴我,你是怎麼跟他們接上頭的?什麼時候成了他們的人?我竟一點察覺都沒有?”孟桓的語氣低而涼,像蛇吐着信子。

宋芷的眼淚刷地一下流下來,說:“我不是他們的人。”

“不是他們的人?”孟桓好像聽到了什麼荒謬的笑話,“你以爲我會信你的話?不是他們的人,你拿着刀跟他們出生入死,利用我的信任套情報,轉頭就告訴了他們?”

“對不起……少爺。”

孟桓手上的力氣很大,幾乎要將宋芷的下巴捏碎,“對不起?你也知道你對不起我?”

宋芷眨了眨眼,眼淚無意識地往下落。

“現在知道哭,博取同情了?”孟桓冷笑了一下,“宋子蘭,你膽子很大……我還真是看錯了你。”

孟桓低語,語氣讓宋芷不寒而慄:“剛纔衝過來是想做什麼?殺我?”

宋芷滿臉都是淚,搖頭否認道:

“不是……”

“不是?”孟桓問,“那是想做什麼?”

宋芷不說話,總不能說,衝上去讓孟桓殺了他吧。

“不說話了?”孟桓又道,“如果我沒來,你是不是就跟着陳吊花走了,嗯?”

宋芷咬着脣,當然不會。

他從沒想過要跟陳吊花走,從沒想過要離開孟府,卻也沒想過,要如何再去面對孟桓。

“少爺,”宋芷閉上眼,“您若是生氣,就殺了我,我絕無怨言。”

“你以爲我不敢?”孟桓陡然被他激怒了,掐着宋芷的脖子,“還是說,你認爲我會捨不得,所以有恃無恐?”

宋芷的臉很快因爲缺氧而憋得通紅,額頭上青筋爆起,卻絲毫沒有反抗,看樣子是真打算就這麼死在孟桓手裡。

宋芷基本上滿身都是血,讓孟桓辨不清哪些是他的,哪些不是他的,眼看宋芷已經瀕臨窒息,瞳孔有些失焦了,孟桓才猛然鬆開手。

宋芷無力地倒在地上,劇烈地咳嗽起來。

孟桓從一旁一個身量較小的士兵屍體上,扒下一套衣服,丟到宋芷身邊,冷冷道:“換上。”

宋芷不解其意,也不敢違抗,乖乖脫了自己的外衣,換上那套鎧甲。

孟桓這才發現,宋芷果然是受了傷的,裡衣上也有血,看起來是從裡頭滲出來的,只是不知道傷得有多重,因此諷道:

“真是感天動地。你一介文弱書生,也敢拿着刀與人廝殺,你對宋的一片拳拳愛國之心,真令我感動。”

鎧甲很重,宋芷的傷有些吃不消,然而沾了血後卻看不清他慘白的臉,宋芷聞言眼睫顫了顫,沒有回答,依舊在孟桓面前跪下,伏在地上,低聲道:“請少爺責罰。”

“責罰?”孟桓輕聲反問,“責罰能把陳吊花抓回來麼?”

這麼久沒有抓回陳吊花,想必她已經逃遠了。

“少爺……”

“住嘴!別叫我少爺!”孟桓道,“我生平最恨的,就是背叛我的人。”

“我……”宋芷的聲音有些哽咽,垂下眸,“……您把我交出去吧,我自己做的事,願意自己承擔。”

陳吊花逃了,孟桓首當其衝,定然會被處罰。

“你承擔?”孟桓諷道,“你憑什麼承擔,你以爲你誰?把你交出去,我還得加一個御下不嚴的罪名。”

宋芷咬着脣:“對不起。”

孟桓冷笑了一下,道:“給我滾起來,跟我出去解決後面的事。”

“從現在起,你若是膽敢再脫離我的視線,我就立即要了你的命,你看我是捨得還是捨不得。”

宋芷吃力地從地上站起來,鎧甲壓在他的傷口上,讓血不斷往外滲透。

“是。”

其實後面已經沒有許多事了,陳吊花的同謀劉十三被抓住,餘黨不足爲懼,陳吊花的親信也死傷殆盡,俘虜了少許,只有副將帶着陳吊花逃了。

孟桓只出面跟也的迷失一起,稍稍善了後,又下了全城搜捕陳吊花的命令,就帶着自己的親信,回了孟府。

孟桓坐在馬車裡,宋芷跟着孟桓其他親衛一起,走在馬車後面。

有人不認識宋芷,上來搭話,宋芷也不搭理。

回到孟府,已是丑時。

孟桓暫時沒空處理宋芷,便命和郎撒把他送回去,吩咐了兩名侍衛看住了門,自去忙去了。

宋芷身上有好幾道傷口,且都比較深,沒有處理,蓮兒也被守衛攔在了門外,無法進去,只能乾着急。

宋芷脫了鎧甲,用清水稍微洗了一下身上的血跡,換上乾淨的衣物,就躺到了牀上。

疼。

不只是身上的傷口疼,心裡更是一抽一抽地疼。

宋芷幾乎不敢去想孟桓,可孟桓認出他時那一瞬間的眼神,卻不斷在腦海裡浮現。

孟桓一定很生氣,對他很失望吧。自己不僅欺騙了他,還利用了他。

他會如何處置他?

他放走了陳吊花,孟桓會怎樣被處罰?……以他的身份,頂多是斥責一番,小懲一下,不會太嚴重吧?

宋芷腦子裡想着這些事情,越想越清醒,一夜沒睡。

天亮後,來了個不認識的大夫,替宋芷處理傷口,十六日夜孟桓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記,至今已消了大半,但仍有少許,沒有完全消掉。

宋芷不知道孟桓有沒有藉此羞辱他的意思,可無論孟桓有沒有,宋芷都只好受着,解開衣服,在大夫詭異又驚詫的注視下,低聲道:“勞煩大夫了。”

大夫倒也沒說什麼,專心致志地替宋芷處理傷口。大夫手法粗糙,宋芷疼得直冒白汗,好容易處理完傷口,大夫丟下一些上藥,道:“日後自己換。”便離開了。

今天是廿二日,明日便是天壽節。

世祖於廿三日辰時抵達健德門,孟桓作爲留守大臣,也去健德門迎接。

廿四日,大都一片熱鬧,陛下在宮中設詐馬宴,宴請百官,百官皆着質孫服,上殿恭賀陛下聖誕。

而宋芷則一直被軟禁在屋裡,門口的侍衛得了孟桓的命令,不允許他踏出半步,每日三餐都有專人送進來,蓮兒也被調走了。

大夫自廿二日來過一次後,果真沒再來了。

除了一日三餐,宋芷就像被遺忘了似的。

之後又過了一日,到廿六日,孟桓才抽出空來,時隔幾日,第一次走到宋芷的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