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宋芷仍舊情緒不高,孟桓將人拉起來,輕聲道:“怪我,不該提這些的。”
宋芷擡眸看他,一邊自厭着,一邊貪戀着,爲自己、爲孟桓辯解,心說:“怎麼能怪他呢?丁家洲之戰時,孟桓才十三歲,還是個孩子罷了……伐宋的主帥,是伯顏啊……”
可如今孟桓偏偏又是伯顏的心腹,偏偏又是他最憎恨的蒙古人的一員。
但這不是遷怒嗎?
《便宜十六策》說,喜怒之間,必明其類。怒不可犯無罪之人,怒不可戮無辜。
遷怒,不就是犯及無辜了麼?
但孟桓是無辜的麼?
景炎二年,孟桓十五歲,第一次上戰場,彼時臨安早已失陷,伐宋到了最後階段,直至祥興二年的崖山海戰後,陸秀夫揹着少帝趙昺投海自盡,大宋終於走到了絕路。這兩年孟桓定然也加入了伐宋的隊伍。
所以孟桓不是無辜的,他身上也揹負了大宋子民的血債。
孟桓捏了捏宋芷的後頸,問:“在想什麼?”
宋芷不言。
孟桓微微傾身去吻他,卻被宋芷偏頭躲過了。
孟桓頓了頓,沒有強迫他,將人攬在懷裡:“你心情不好,我不鬧你。”
來自孟桓的溫度和氣息包裹住他,而孟桓說的話又是那樣動聽,讓宋芷忍不住動搖,暗自說:“孟桓也不過是整個蒙元朝廷的一柄劍罷了,他的選擇從來不由己。”
微微直起身,宋芷順從本能地偏頭,親了孟桓的下巴一下,而後把臉埋在孟桓肩上,強行假裝那些家國大義不存在。
宋芷想:我們終歸是不會長久的,現在放縱一下,爹孃……應當不會怪我吧?
然而平靜總是暫時的,很快,就有人替宋芷打碎了他短暫的安寧。
轉眼到了八月初,這日大清早,宋芷在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地扎馬步,隨後孟桓指導他拉拉筋絡。
“右腿伸直,膝蓋不許彎。”
此時宋芷正以一個類似金雞獨立的姿勢站立,右腿單腳站立,左腿屈膝提起,左手扶膝,右手抓住左腳。
“左腳往前伸。”
“不許晃,站穩。”
“站不穩……”宋芷費力地說。
見宋芷晃晃悠悠,孟桓扶住他的肩,免得他摔了。
眼下孟桓的左手繃帶已經拆了,但疤痕仍有些駭人,不太方便使用。
“來,繼續往前伸。”孟桓引導着他。
“伸不動了,疼……”
“剛開始都會有些疼的,慢慢就好了,忍忍。”孟桓說。
宋芷:“嗯。”
宋芷一邊拉筋,孟桓一邊問他:“想好那塊翡翠做什麼了嗎?”
“想好了,做一對彌勒佛玉佩。”宋芷說。
“你一個,我一個。”
“爲什麼?”孟桓問。
宋芷擡眸看他,笑說:“希望你笑口常開,沒有煩惱。”
真是最簡單又太動聽的情話。
宋芷自然是有私心在裡頭,希望能有一件兒與孟桓一樣的東西,作爲見證。可並蒂蓮一類的東西太過高調,被人看到了不好解釋,況且,宋芷並不真的指望能與孟桓永結同心。因此他退一步,把那些私心悄悄藏下來,只希望孟桓能夠開心就夠了。
孟桓看着宋芷的眼神漸深,正想做什麼,突然聽到前院一聲呵斥:
“滾開!”
是綽漫的聲音。
宋芷心中一驚,連忙退了一步,離孟桓遠一點,這時恰巧綽漫拿着鞭子走了進來,看到後院裡頭的兩個人,綽漫先是看了孟桓一眼,見兩人之間沒什麼異樣,心下稍安,但一想起朵兒失同她說的話,就覺得胸中一股怒火熊熊燃燒。
綽漫將長鞭一甩,鞭尾抽在地面上,發出“噼啪”之聲,指着宋芷:“你給我過來!”
綽漫氣勢洶洶,下一刻就要打人,宋芷是被她打過的,哪裡敢過去,孟桓更是皺了眉,將宋芷拉到身後,問綽漫:“你這是做什麼?”
綽漫見此更加被激怒了,道:“哈濟爾,你不許護着他,讓他過來!”
宋芷將手從孟桓手裡抽出來,上前一步,儘量以平和的語氣問:“綽漫小姐,發生了何事?”
“你還有臉問我發生了何事?”綽漫冷笑一聲,“膽敢引誘哈濟爾,看本小姐今天不打死你!”
手一揮,細而堅韌的紅色長鞭帶起陣陣尖銳的破空聲,直奔宋芷的面門。然而宋芷卻在聽得那“引誘”二字時,面色陡然變得煞白,躲也未躲。眼看長鞭就要擊中宋芷,孟桓忽地一伸手,半道上將那長鞭截住了。
凌厲的鞭子在孟桓手中抽出一道血痕,孟桓恍若未覺,綽漫和宋芷卻先慌了。
“少爺!”
“綽漫!”孟桓依舊把宋芷攔在身後,壓着火氣皺眉斥道,“你胡鬧些什麼?”
綽漫拽了拽,又拽了拽,沒拽動,又氣惱又委屈,眼睛都紅了,“放手!”
孟桓道:“放手可以,你先保證不隨便打人。”
“不行,我今天一定要打死這個男狐狸!”
“閉嘴!”孟桓手上一用力,直接將綽漫的鞭子搶了過來。
綽漫一懵,孟桓還從沒用這樣嚴厲的語氣對她說過話。
“你從哪兒聽來的謠言?”孟桓厲聲問。
“謠言?”綽漫被氣笑了,指着孟桓和宋芷,“你看看現在,像謠言嗎?”
孟桓不跟她逞口舌之快,轉頭看了宋芷一眼,只見宋芷臉色煞白煞白的,想來是從沒被這樣羞辱過,不免有些心疼,去拉宋芷的手,宋芷卻一縮,躲開了,低下頭不敢看他。
孟桓低下頭柔聲道:“你別聽她胡說,先回屋去,這裡我來處理。”
“不行!”綽漫高聲道,“他不許走!”
“綽漫,”孟桓道,“你是一個未出閣的大小姐,這樣咋咋呼呼的,非要鬧得人盡皆知,都來看我孟府和你的笑話麼?”
“可是……”
孟桓擡頭冷冷看了她一眼,綽漫嚇得立即噤聲了,不甘不願地囁嚅道:“那好吧。”
綽漫瞪了宋芷一眼:“快走!”
孟桓微微皺眉,到底不好跟綽漫鬧得太僵,對宋芷耳語道:“你先回去,你放心,我絕不會讓她輕侮了你去。”
宋芷沒說話,飛快地看了綽漫一眼,又猶豫地看了孟桓一眼,自知在綽漫面前,自己是說不上話的,便點點頭,匆匆離開了。
宋芷自嘲地想:果然自己就不該有任何的奢望,即便只是不能說出口、不能爲人所知的些許期待。
一晌貪歡,一晌貪歡,果然只是一晌。
等宋芷走了,綽漫便把火力轉到孟桓身上,瞪着孟桓,越想越委屈,越想越覺得孟桓不是東西,他從來沒這麼罵過她,寶石一樣熠熠生輝的眸子眨巴眨巴,倏然落了幾滴眼淚下來。
又覺得丟人,轉過身去,捂着臉說:“不許看!”
孟桓無奈,嘆了口氣,這位大小姐也太難伺候了。
“好,我不看,你別哭了。”
“這要是傳出去,讓人知道綽漫小姐在我府上哭了鼻子,將軍不得把我打個半身不遂啊。”
綽漫用帕子擦了眼淚,抽抽鼻子,說:“誰讓你欺負我的!”
“明明是你無理取鬧在先,”孟桓說。
“我無理取鬧?”綽漫反問。
“哪有你這樣衝到別人家裡,二話不說就要打人的?打狗還要看主人呢,何況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了。”
綽漫也知道自己這事兒做得不地道,事實上,她若是真不由分說打了宋芷,打的是孟桓的臉,但想想還覺得氣,道歉是不可能的,說:“那都是他該打!”
孟桓沉聲問:“綽漫,你是聽了誰的教唆?誰在你面前嚼舌根的?”
“是……”綽漫正想說,轉而又覺得不對,“你管是誰說的,你只說,宋子蘭是不是引誘你了?”
“沒有。”孟桓皺眉。
綽漫不信:“那你幹嘛那麼護着他?”
孟桓反問:“平時我不護着你麼?”
綽漫被孟桓噎得說不出話,半晌憋出一句:“這不一樣!”
“但凡我府裡的人,我都護着,怎麼了?”
綽漫:“你還教他練武!”
孟桓:“我沒教過你?”
綽漫瞪他:“他區區一個下人,怎麼能事事跟我比?”
孟桓壓了壓火氣,解釋道:“他不是下人,是我府裡請來的先生。”
“按照漢人的禮節,有天地君親師的說法,他教我書法,是我的老師,理當受到禮遇與尊敬。”
綽漫驚詫道:“哈濟爾,你爲何要學漢人的禮節?”
孟桓看了她一眼,也沒法解釋自己怎麼突然說起了漢人的禮節,將鞭子還給她,說:“日後萬不可再如此無禮了。”
“而且,就算你不說,我也知道是朵兒失,這府裡頭,除了她,還有誰敢在你面前搬弄是非。”
孟桓說完,也不管綽漫,擡腳就打算離開。
“站住!”綽漫說,“你不許欺負朵兒失!”
孟桓回頭看了她一眼,說:“綽漫,這是我府裡的事,你是將軍府的人。”
言下之意,綽漫沒有資格和立場來插手孟桓如何處置府裡的人。
綽漫站在原地,看着孟桓真的就不管她,自己走了,想了想,還是氣得直跺腳,雖然孟桓說得坦坦蕩蕩,但孟桓還從沒爲任何一個人如此斥責過她,這裡頭一定有問題。
孟桓確實是去找朵兒失了。
蓮兒同他說過朵兒失的動向,知道朵兒失近來一直對宋芷有意見,但朵兒失在府裡也有幾年了,不整什麼幺蛾子,孟桓原沒打算把她怎麼樣。
偏生這人還不知道安分二字怎麼寫。
孟桓到時,朵兒失正在房裡拉胡琴。
胡琴原是蒙古人特有的樂器,卷頸,龍首,有兩根弦,以馬尾製成,音色柔和渾厚,聽之如草原上的風聲、馬嘶鳴聲。
朵兒失看到孟桓還挺冷靜,沒有分毫東窗事發的意味,安安靜靜拉完了那隻曲子,將胡琴遞給一旁的婢女,才款款向孟桓行了個禮:
“少爺萬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