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木瓜十

宋芷低着頭,一副“我錯了,你別生氣”的模樣。

孟桓看着他臉上的巴掌印,這氣是怎麼也生不起來,恨恨地咬了咬牙:“我給你半天時間,把他們送回去,今晚給我回孟府來,否則有你好看的。”

“啊?”宋芷擡頭,爲難道,“少爺,這……”

“或者你想現在就被我抓回去?你自己選吧。”

“少爺……”

“沒有第三條路。”

看孟桓說得堅決,宋芷也知道沒有轉寰的餘地,但他急急忙忙地走,一定會惹秀娘懷疑的。

但孟桓沒再聽他說什麼,轉頭就走了。

宋芷無奈,只好想着藉口,待會兒怎麼跟秀娘說。

將秀娘三人送回興順衚衕後,秀娘拿了雞蛋給宋芷敷臉,宋芷身上其他地方也有淤青,擦了些藥酒。

藥酒才擦完,宋芷看天色已經不早,再不回孟府,孟桓肯定要發脾氣了,就跟秀娘說是答應主顧家今兒要回去,明兒有個差事要辦。

秀娘皺着眉:“可少爺受了傷,不能緩一天再去嗎?”

宋芷笑了笑:“都是皮肉傷罷了,不礙事。明兒個的差事很重要,拖不得,秀娘你就放心吧,我沒事。”

最終宋芷還是說動了秀娘,讓她鬆口,答應放自己回孟府了。

在崇國寺看了半天的戲,送秀娘回興順衚衕,再回太平坊來,到達孟府時,天色已經不早了。

宋芷被叫去了孟桓房裡,孟桓沒有急着興師問罪,直接將他帶上了早已備好的馬車。

“我們去哪兒?”宋芷問。

“去金水河,看月亮。”孟桓說。

“看月亮?今兒都十六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哦。”宋芷答應了一聲,不清楚孟桓是不是爲了彌補昨晚沒一起看成月亮的遺憾。

金水河在太平坊附近,穿過幾條衚衕就是,彷彿爲了迎合賞月的氛圍,抵達金水河時,夜色正巧溫柔地籠上來,薄暮逐漸被黑夜交織,月亮升起。

“來,下來。”孟桓拉着宋芷的手,將他攙下馬車。

“今天看你打人,出手還挺利落的啊。”

“你看見了?”宋芷問。

“沒有,廉慎說的。”

崇國寺裡吵鬧得很,孟桓原本離宋芷很遠,看戲得專注,雖然聽到了這邊的聲音,卻不知道是誰。倒是廉慎,對這咿咿呀呀的南戲沒什麼興趣,更喜歡雜劇,因而看得心不在焉,纔看見這邊的人是宋芷,廉慎在孟桓府上見過宋芷,知道宋芷是他的人,方纔提醒了孟桓。

“若是我看見了,怎麼可能等到你被他們欺負了纔過來。”

孟桓領着宋芷到了畫船上。畫船有三層高,以綵帶裝飾,掛滿了紅燈籠,紅燈籠倒映在水波里,與水底月相互應和,彷彿連月色及江水都被染紅。

萬里無雲的夜空裡,東邊掛着一輪皎皎明月,衆星拱衛。

偌大的遊船除了他們兩人,便只剩下婢女。

“這會不會太誇張了。”宋芷說。

孟桓道:“莫非你希望有別人來打擾我們?”

昨夜纔是賞月的正日子,今夜人少了許多,但仍然有,三三兩兩的畫船在金水河上,絲竹之聲不絕於耳。

孟桓坐在樓閣上舒服的太師椅裡,對宋芷伸出手,纔剛觸到宋芷的手,孟桓就用力一拉,直接把人拽到了懷裡。

宋芷正要抗議,就聽孟桓開始興師問罪了:“今天在崇國寺,爲何裝作不認識我?”

宋芷訕訕地,打算做點什麼轉移孟桓的注意力,卻被孟桓看穿了他的小心思:“不許打岔。”

宋芷咬着脣:“我……”

“不許找藉口。”

宋芷泄氣,如實道:“秀娘不喜歡我跟蒙古人來往。”

宋芷說完,沒聽到孟桓的聲音,擡頭看了他一眼,小聲問:“少爺,你生氣了嗎?”

“是啊,我生氣了。”孟桓說,“你說怎麼辦吧。”

宋芷不知道怎麼辦,猶豫着說:“那……我唱一段兒戲給你聽吧?”

孟桓訝然:“你還會唱戲?”

宋芷:“偶爾看戲跟着學的,唱得不好,少爺不要見怪。”

孟桓從沒聽宋芷唱過戲,笑了一聲:“好,你唱。”

宋芷聞言清了清嗓子,真的像模像樣地唱了起來。

“積世簪纓,家傳宦門之裔,更那堪富豪之後。看詩書,觀史記,無心雅麗。樂聲平,無非四時佳致。”

宋芷唱的是今日在崇國寺聽的《宦門子弟錯立身》的第二齣,生上場時的唱詞。

南曲唱腔綿密柔麗,委婉悠長,而宋芷嗓音清亮動聽,與這江南小調相得益彰。

“自家一生豪放,半世疏狂。翰苑文章,萬斛珠璣停腕下;詞林風月,一叢花錦聚胸中。神儀似霽月清風,雅貌如碧梧翠竹。拈花摘草,風流不讓柳耆卿;詠月嘲風,文賦敢欺杜陵老。”

孟桓專注地聽他唱,這詞中意味恰如本人一般,滿腹詩書,神儀雅貌,風流又疏狂。

宋芷沒有專門學過南戲,唱腔並不熟練,也不夠圓潤,但這種稚嫩感配上宋芷稍顯青澀的相貌,卻顯得莫名適合。

“自家延壽馬的便是。父親是女直人氏,見任河南府同知。”宋芷還裝模作樣地學着戲臺上的生,擺了幾個姿勢,擡眼望着孟桓笑。

“前日有東平散樂王金榜,來這裡做場。看了這婦人,有如三十三天天上女,七十二洞洞中仙。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唱到這裡,宋芷忍不住笑了出來,整段垮掉。

“喲,”孟桓笑他,“不知這宛如仙子下凡塵的女子,是何人啊?”

宋芷假作思索,想了想,嘆道:“小生家貧,便真有這般天仙似的人兒,恐也看不上我。”

孟桓笑了笑,站起身,拉着人憑欄當風而立,偏過頭在他耳邊說:“我看得上你。”

宋芷耳朵微紅,引得孟桓湊上去親了一下,這下宋芷臉也紅了。

八月十六的晚風微涼,卻並不冷,軟軟地從金水河面上拂過來,帶來夜色裡的笙歌聲與脂粉香氣。

月色撩人,清冷幽雅地灑下無邊月華,河面又熱鬧又冷寂,憑空捏造出一個虛假的太平盛世來,彷彿真是海晏河清,歌舞昇平。

宋芷看着這一切,有一瞬竟恍惚以爲自己在臨安。

只是在他幼年時,大宋的江山已不太平了,臨安雖是都城,也是人心惶惶,加上軍備費用過巨,國庫虧空,年節時並不十分熱鬧。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可他宋芷不是商女啊。

這時聽得孟桓在身邊說:“你上次說想刻兩個彌勒佛的翡翠玉佩,我當天就吩咐了下去,如今已經刻好了。”

宋芷眼睛一亮:“在哪兒?”

孟桓從懷裡掏出兩個玉佩,一模一樣,刻着大肚便便,笑得眼睛都沒了的彌勒佛。

“我替你戴上。”孟桓說。

“嗯。”宋芷點頭。

孟桓拿起一枚玉佩,伸手給宋芷系在腰帶上,玉佩上用絲線編了繁複精緻的結,底下的穗子不知是什麼材質,在燈光下竟然流光溢彩的。

“喜歡麼?”孟桓問。

“嗯,喜歡!”宋芷應道,從孟桓手上接過另一個玉佩,替孟桓系在腰間。不過孟桓腰間一直系着一個避者達。

“這是什麼?”宋芷問。

“是我初次上戰場後,阿可送予我的禮物。”孟桓將其取了下來,收在懷裡,把腰間的位置留給彌勒佛。

宋芷點點頭。

“餓麼?”孟桓突然問,“我準備了一些甜甜的點心,你若是餓,便吃一點兒。”

孟桓知道宋芷喜歡吃甜食,怕苦。

“吃!”宋芷說。

孟桓當即命人將準備好的酒水、點心等都布了上來。

“喝酒麼?”孟桓問。

宋芷酒量不好,平日一般是不喝酒的,但今天見孟桓興致好,便道:“喝一點點。”

孟桓果真只給他倒了一點點。

“若是不能喝,便不喝。”

宋芷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果酒,不怎麼辣,醇厚微甜,宋芷訝然:“很好喝啊!”

案上布的點心精美無比,什麼桂花糕、小桃酥、慄糕、五色小圓鬆糕之類,宋芷也不跟孟桓客氣,每一樣都揀着吃了點兒。

宋芷見孟桓一直在喝酒,雖然沒見醉模樣,到底攔了不讓他多喝。

“酗酒傷身。”宋芷說。

蒙古人好酗酒是真的,孟桓也不例外,真是惡習,宋芷想。

“好歹吃些點心墊墊肚子。”宋芷揀了塊兒小桃酥塞到孟桓嘴裡。

孟桓張開嘴,一口咬下來,咬住了宋芷的手指,沒用力。

“鬆口。”宋芷說。

孟桓不僅不鬆口,反而還舔了舔,隨後就着這隻手把宋芷一拉,拽到了懷裡。

酒氣撲面而來。

宋芷突然意識到,孟桓這是醉了。

隨後帶着酒氣的柔軟的脣貼了上來,淺淺的親吻後,孟桓又退開,笑說:“甜的,比小桃酥甜。”

宋芷哭笑不得,把人拽起來:“我們該回府了。”

孟桓一用力,兩人一起摔了下去。

木質的地板,而且有厚實的地毯,疼倒不是很疼。

宋芷無奈地拍拍身上的人:“起來了,耍酒瘋也回府耍去。”

“嘶……”孟桓一口啃在了宋芷頸側。

“你屬狗的麼?”宋芷抱怨。

“屬豬。”孟桓說。

宋芷笑了笑:“好吧,屬豬。”突然胸前一涼,接着有灼熱的吻落了下來。

宋芷陡然變色,奮力把人一推,籠好自己的衣襟,退了幾步,斥道:“你做什麼?”

孟桓約莫是半清醒半醉的樣子,看着宋芷的眼神時而清明時而茫然。

算了,跟一個醉鬼沒法講道理,宋芷想。

他站起身,細心整理好自己的衣着,才努力板起臉,對孟桓伸出手:“不許亂親,我們回府去。”

這其實是兩句沒有關係的話,但被半醉半醒的孟桓理解岔了,點點頭:

“好,回府去。”

宋芷鬆了一口氣:“還好,能聽懂人話。”

醉鬼走路不穩,宋芷只好攙着他出去,一面跟畫船裡的婢女吩咐:“少爺要回府了。”

機警地婢女立刻去準備馬車,等宋芷將孟桓攙到馬車前的時候,車伕已經在那兒等着了。

宋芷衝車夫笑了笑:“有勞了。”

兩個人一齊把孟桓塞到了馬車裡。

剛一進馬車,孟桓又開始不老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