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狼跋三

更沒想到的是, 孟桓指着那孩子說:“你心心念唸的白滿兒生的。”

那是一個小姑娘,三四歲的模樣,長得白白淨淨、軟乎乎一團, 眼睛圓圓的, 像她的孃親, 穿的衣衫非常樸素, 洗得發了白, 但保暖,可以看出小姑娘生活的環境並不富裕,可臉上胖乎乎, 可見女孩兒的爹孃並未苛待她。

只看着那雙與白滿兒如出一轍的杏眼,宋芷先信了八分, 可早幾年孟桓便說過他已經殺了白滿兒, 因此宋芷狐疑地看了看孟桓, 又看了看小姑娘。

小姑娘怯生生的縮在婢女身後,打量着面前的兩個男人, 眼睛忽閃忽閃的,彷彿童年時期的白滿兒,宋芷心下一酸,軟得一塌糊塗,向小姑娘伸出手。

“過去, 讓先生看看。”那婢女將小姑娘從身後拉出來, 向宋芷推了推。

小姑娘挪着步子, 手指頭絞着衣襬, 磨磨蹭蹭地到了宋芷身前。

那模樣恰似宋芷初見白滿兒時的情形。

宋芷乍然得見白滿兒的女兒, 一時間心緒複雜,伸手想抱小姑娘, 又怕嚇着她,那手便又縮了回去,看着小姑娘問:“你叫什麼名字,孃親是何人?”

小丫頭聲音也是軟軟的,奶聲奶氣地說:“我叫佩兒,孃親是白滿兒。”

“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爲佩。”這是《離騷》中的句子,聽了佩兒的名字,宋芷便知白滿兒仍是念着他,可枉她一片情深,宋芷不僅無法迴應她,還要連累她受諸多苦楚。

“佩兒……”宋芷在心底念着這個名字,她果真是滿兒的女兒,那滿兒是否還活着,宋芷一時又緊張又期待,“你孃親呢?她還活着麼?”

宋芷的激動嚇到了佩兒,她往後退了一步,不明白宋芷口中活着是什麼意思,小聲答:“孃親在家裡呀……”

“果真在家裡?”宋芷騰地一下站起了身,嚇得佩兒飛快地躲到了婢女身後,又慢慢地露出一雙眼睛看宋芷。

在她眼裡,這個叔叔看着面善,可不知怎地,舉止甚是怪異。

“行了。”孟桓擺擺手,打斷他們的對話,道,“把人帶回去吧。”

婢女應了一聲“是”,抱起佩兒就匆匆離開了,宋芷目光追着離去的佩兒,本想說什麼,張張嘴,又咽了回去。

孟桓道:“想說什麼?”

“你一直認爲我殺了白滿兒,現在知道她還活着,開心了?”

宋芷抿了脣,坐回到椅子上,沒有回答孟桓的話,沉默了半晌,道:“我要見滿兒。”

孟桓神色微頓,擡眸看了宋芷一眼,又垂下眸去,輕聲道:“我爲何要答應?”

說完也不管宋芷有沒有問,便自顧自地往下說:“當初我把你們從臨安帶回來後不久,就給她擇了個夫家,把她嫁了出去,她初時不願,可如今看着,不也生活得挺好麼?”

宋芷是知道白滿兒有多不想出嫁的,他不止一次地想給白滿兒尋個婆家,白滿兒就差拿着刀橫在脖子上表示抗議了,雖然孟桓輕描淡寫一句“初時不願意”,宋芷也知道,白滿兒定是經過了許多的抗爭,最後才被迫屈服的。

孟桓與白滿兒非親非故,既非她尊長,又非她本家主人,孟桓如此行徑,與強盜何異?

孟桓卻全不這樣覺得,反認爲白滿兒如今生活尚算美滿,他是做了件好事。當然,也正好斷了白滿兒對宋芷的念想。

孟桓如此高高在上、隨意操控他人的態度,讓宋芷不勝其煩,他已經不想再爲這些事而發怒了,長久以來的對峙、冷戰讓宋芷身心疲憊,孟桓種種在他看來不可理喻的行爲,都讓宋芷感到厭倦。

因此他偏過頭不看孟桓,只是固執道:“我要見滿兒。”他只是想看一看她現在過得如何,白滿兒已嫁作人婦,有了孩子,此事已不可逆轉,宋芷只希望她能過得好一些。

“我不同意,”孟桓說,“她都已經嫁給了別人,還有什麼好看的?”

“孟徵南,”宋芷叫了他的名字,聲音堅定,一字一句道,“我要見她。”

孟桓的臉色如水一般沉下去,寒聲道:“就這樣,你還敢說你跟她清清白白?”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樣。”宋芷寸步不讓。

“我這樣?”孟桓氣笑了,“我哪樣?”

“齷齪?無恥?”孟桓一個詞一個詞的往外蹦,每說出一個詞,空氣的溫度便下降幾分。

這時候恰巧孟陶一路搖搖晃晃地跑過來,後面跟着幾個婢女,孟陶才一歲多,走路尚且不太穩,何況跑步了,沒幾步就“啪”地摔在地上,他一擡眼看到了自己的爹爹,便張開手要抱抱,嘴裡含混不清地喊:“愛赤哥……”

孟陶的出現徹底刺激到了宋芷,他猛然轉過頭,指着地上的孟陶,對後面那一羣婢女冷冷道:“把這孩子給我帶走!不要出現在我眼前!”

孟陶自從在孃胎裡到如今,宋芷都是知道他的存在的,可宋芷從未對他給予過關注,也從不跟孟桓主動提起,可這不代表他是不在意的。

宋芷還從未用過這樣的語氣對婢女和一個孩子說話,一時間丫鬟們都嚇得不敢出聲,可孟桓在這裡,她們倒也不怕,小少爺撐腰,怕一個男寵?

丫鬟們的反應讓宋芷忽地意識到自己的身份——他只是一個男寵,有什麼資格對小主人這個態度?宋芷自嘲地笑了一下,跌跌撞撞地後退幾步,自語道:“我錯了……該走的是我纔是……”

孟桓頓覺不妙,連忙道:“還不快把小少爺帶下去,愣着幹什麼?”

婢女們後知後覺好像闖了禍,慌忙抱起孟陶,匆匆地走了。

宋芷儼然已失魂落魄,他從未像今天這樣,感受到自己與此地格格不入,宋芷手撐着桌面,眼神無助又絕望,他脫力般地蹲下身,以手掩面,瘦削的肩頭以上,纖細的脖頸從衣領露出一截來,那樣瘦。

“子蘭!”孟桓慌了,一把把他摟到懷裡,“你別哭,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麼?我明天就把白滿兒叫來見你,好不好?”

宋芷用力地掙,也掙不脫,便只好自暴自棄似地倚在孟桓懷裡,他仰起臉,臉上卻莫名沒有一滴淚水,他烏黑的眸子像失去了神采,沒有焦距,好半晌,才微微偏頭看向孟桓。宋芷的聲音像一縷輕輕的風,稍縱即逝,他說:“你讓我死了罷。”

孟桓忽地紅了眼眶,狠狠地把宋芷勒在懷裡,咬牙發狠似地說:“我不允許!你不許死!”

可人若沒了求生的慾望,死亡便來得格外容易。心裡沒了意見,稍有風吹草動,便易生病,加之心底鬱結,病不易好。

任裴雅給宋芷開了多少藥,也治不好他的心病。

宋芷一夜一夜地睡不安穩,半夜總是滿身虛汗地從夢裡驚醒。

他早幾年身子落下些病根,極畏寒,膝蓋也不大好,大都的冬日又格外難熬,前兩年有孟桓精心養護着,倒不太要緊,如今宋芷自己沒了求生的意志,便病來如山倒。

白滿兒倒是可以偶爾來看看宋芷了,但一來孟桓對他們倆始終不放心,總要在旁盯着,二來次數多了,白滿兒如今的丈夫便有察覺,一打聽就知道,白滿兒這時不時出去,竟是在會舊情人呢,那舊情人還是個男寵,心裡頭氣便不打一處來,開始對白滿兒心存芥蒂。

自那天以後,孟桓便命人好好照料小少爺,特意囑咐了不許把人帶到宋芷眼前。

宋芷再一次試圖自盡,是在至元三十年的夏天。

這年夏初四月十六,從河北保定傳來消息,劉因病逝。劉因與宋芷雖未相處很久,卻是多年的神交,二人以書信相交,情誼頗深,宋芷對他當初寧願自頂罪名也不肯供出劉因,可見一斑。

因此當訃告從保定傳到大都時,原本就心存死志的宋芷受到刺激,四月底的一天,趁孟桓外出公幹之時,將孟桓轉贈他的一套青花瓷雜碎了一隻,用碎瓷片割破了手腕。

那是一隻高足杯,圖案是鴛鴦蓮池紋,是青花瓷乃至服飾刺繡中都常用的圖案,是滿池嬌的一種。

鴛鴦自古便是愛情的象徵,常常成雙成對地出現,鴛鴦蓮池紋寓意着美滿團圓,然而宋芷這一摔,卻將兩隻交頸鴛鴦摔碎了,變得不完整、不圓滿了。

殷紅的血從纖細手腕上的猙獰豁口裡流出來,宋芷因爲失血,頭暈目眩地摔到在地上,那溫熱粘稠的液體便從腕間緩緩淌到地面上,逐漸蔓延開來,宛如一朵妖豔的花,盛開在黃泉彼岸。

宋芷的眼睛越來越沉重,他感覺到冷,寒意從四面八方席捲過來,他想要蜷縮起身體,卻發現自己已經沒有力氣。

這次是真的要死了嗎?

宋芷的腦子裡閃過這個念頭,他想起孟桓的臉,想到孟桓發現他時的場景……可還沒能繼續想下去,宋芷便失去了意識。

視線裡最後一個畫面,是那破碎的鴛鴦,靜默地在碎瓷片上,不聲不響地看着宋芷。

宋芷是被前來探望他的白滿兒率先發現的。

白滿兒沒想到,一推門,便看見地面上宋芷瘦弱的身體,她還在期待他身子好起來,還在期待他能想開一些,跟孟桓好好的……

“蘭哥!”白滿兒的聲音因驚慌害怕失了調,“蘭哥你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