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君子偕老一

剎那間, 孟桓恍然驚覺,他怎麼又瘦了這麼多?

他怎麼……看着那麼憔悴?

孟桓快步走上去,將畫擱到一旁, 一手攬着宋芷, 一手輕輕拍着他的背, 幫他順氣。

直到宋芷咳出一口殷紅的血, 孟桓才倏然變了臉色。聽到錦明說是一回事, 自己親眼看到是另一回事。

“子蘭!”孟桓嚇得手足無措,把畫的事情都拋之腦後了,一邊用袖子替宋芷擦嘴角的血, 一面問,“你怎麼樣?”

“叫裴雅!”孟桓轉頭厲聲道, “快, 去把裴雅叫來!”

“是!奴婢這就去!”錦明也嚇得花容失色, 一轉身就衝了出去。

“徵南……”咳了血後,宋芷才喘過氣, 輕聲道,“……我沒事。”

孟桓瞪着他:“沒事?這還叫沒事?”

宋芷苦笑,無奈道:“你才成親,跑到我這裡來幹什麼,不合規矩。”

“什麼規矩不規矩, 你閉嘴, 不許說話!”孟桓將他攔腰抱起, 大踏步走到牀邊, 才輕輕將他放下, 蓋上被褥,掖好被角, 心疼不已,“你自己的身體,怎麼半點也不知道愛惜?非得把自己折騰死了才甘心麼?”

宋芷擡眸看着他,孟桓臉上的擔心不是作假,可他已經沒有心力來回應。

“我想跟滿兒一起回興順衚衕。”宋芷說。

孟桓的神色僵了僵,想幫宋芷擦汗的手頓在半空,又若無其事地垂下來,替宋芷拭去額角的冷汗,低聲道:“你先養好身體再說,現在病成這樣,不許說這些。”

宋芷不依不饒:“那我病好後,就可以回去了麼?”

孟桓皺眉,沒有說話,可很顯然,他是不想答應的,岔開話題:

“錦明說你前幾日咳血了,你也不知找大夫看一看麼?”

宋芷明知孟桓不肯讓他走,情緒頓時低落下去,輕輕道:“府里人都忙着,不想添亂。”

“胡鬧,”孟桓說,“身體是最重要的,怎麼能叫添亂?你就這麼拖着,病越拖越嚴重,纔是添亂。”

宋芷說:“你嫌我添亂麼?”

孟桓皺眉:“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胡說什麼?”

孟桓低下頭,用額頭貼着宋芷的額頭,沒發燒,倒是發冷,“是不是病糊塗了?”

宋芷說:“病糊塗了你就讓我走吧。”又說,“但孟將軍家大勢大,若是執意想把我留在這裡,羞辱我,宋芷卻也沒什麼辦法,只好受着了。”

“將軍,”裴雅出現得恰是時候,他拎着藥箱,一瘸一拐地向孟桓行了禮。

“快過來,”孟桓招手,眉頭皺得能夾死一隻蒼蠅,“看看子蘭怎麼樣了。”

裴雅跟宋芷也算老熟人了,宋芷至元十八年秋住近孟府,如今至元二十三年春,近五年時間,裴雅診治宋芷的次數比孟桓還多。

他仔細打量了宋芷的神色,查看了眼白、舌苔,把了脈,又詢問了一些具體症狀。

“子蘭怎麼樣?”末了,孟桓問。

裴雅看了孟桓一眼,他知道孟桓近日大婚,也知道宋芷和孟桓的關心,出於醫者仁心,裴雅如實道:“依草民之見,宋先生主要是心病。”

心病,宋芷能有什麼心病?自然只有孟桓。

這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訴孟桓,宋芷是因他而病了。

“怎麼治?”孟桓皺眉問。

“將軍莫非不知道,心病還需心藥醫麼?”裴雅說。

話雖如此,裴雅還是給宋芷開了方子,助他調理身體,藥方里加了些凝神靜氣的藥材,助宋芷安眠。

裴雅能看得出來,宋芷想來許久沒睡過好覺了。

宋芷喝了藥後不久,便困了,懶懶地不想搭理孟桓,便閉着眼,面向牆的方向。

孟桓在他牀邊坐了一會兒,等到宋芷睡着後才離開。

把宋芷留下來是一個錯誤嗎?

他該放他離開嗎?

……

孟桓去見了白滿兒。

白滿兒自從到孟府後,便成了個閒人,府裡丫頭小廝們因了宋芷的緣故,對她沒什麼好臉色,這丫頭倒也不自怨自艾。她不能經常和宋芷見面,便時不時悄悄地去看宋芷。

孟桓去時,白滿兒在繡一個荷包。她見到孟桓,也沒有行禮,四平八穩地坐在那裡,毫不掩飾自己的敵意。

“你來幹什麼?”

孟桓是看在宋芷的面子上,纔沒把她趕出去,自己拉了張椅子坐下,掃了一眼白滿兒在繡的荷包,問:“送給子蘭的?”

白滿兒橫了他一眼:“與你何干?”

孟桓說:“當然有關,要是送給子蘭的,我保證你送不出去。”

白滿兒氣得牙癢癢,說實話,她可以說是恨孟桓的,因此語調陰陽怪氣:

“孟將軍出身高貴,又身居要職,現如今娶了個更高貴的千金小姐,權勢滔天,自然想做什麼做什麼。”

孟桓不至於跟一個小丫頭片子計較,淡淡問:“你想回興順衚衕嗎?”

白滿兒愣了一下,飛快地說:“我要跟少爺在一起。”

意思是想回,但得跟宋芷一起回。

孟桓手指敲了敲桌面,又問:“你想嫁給他?”

漢人女子不像蒙古女子那麼大方爽快,白滿兒登時紅了臉,啐道:“不知羞!這種事也好拿來問一個女孩兒家麼?”

孟桓自顧自地說:“不可能的。”

“他不會娶你。”

雖然心裡清楚,可孟桓這樣說出來,實在太傷一個女孩兒的心,白滿兒變色道:“你再在這裡胡說八道,我就趕人了。”

孟桓撇嘴,提醒:“這是我的地盤。”

頓了頓,孟桓又問:“你明知他不會娶你,又爲何願意一直跟着他,不惜爲奴爲婢呢?”

白滿兒騰地站起來,指着孟桓道:“若你今天來,就是想羞辱我,也請適可而止,孟將軍。”

“我願意跟着少爺是我的事,孟將軍可是嫉妒沒有誰肯這麼無怨無悔地跟着你?”

“你知道爲何嗎?”

“因爲你不配。”

白滿兒破罐子破摔道:“少爺瞎了眼,纔會看上你,纔會陪你白白地耗了這麼些年。”

“若不是你,他本該娶一房嬌妻,有兩三個孩子,過着平淡卻安逸的生活。”

“你耗着他,卻娶了別人,更可惡的是,你娶了別人還想鎖着他,這世上怎會有你這樣無恥的人?”

“說到底,不過是孟將軍自以爲高人一等,便能爲所欲爲,你做什麼別人都得受着,你能娶妻他不能,你要他留下他就得留下,你口口聲聲說想跟他過一輩子,可行動上不還是將他當做個男寵麼?”

白滿兒冷笑地盯着孟桓逐漸沉下去的臉色,最後補了一句,道:“若我是少爺,便是死,也不會讓你齷齪的佔有慾得逞!”

“啪!”白滿兒最後一句話才說完,便迎來重重的一巴掌,扇在她左臉上。

孟桓的力道,宋芷都受不住,何況白滿兒,立刻就被這一巴掌扇倒在地,左臉高高腫起,火辣辣地疼。

孟桓居高臨下地盯着她,寒聲道:“我們之間的事,輪不到你插嘴。若不是看在子蘭的面子上,你以爲你還能安安穩穩地住在這裡?早就到大街上要飯去了。”

白滿兒疼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昂着頭,倔強地瞪着孟桓:

“你配不上他。”

孟桓險些想掐死她,但顧忌着宋芷,只掀了桌子,冷冷道:“配不配得上,你說了不算。”

說完便拂袖而去。

經白滿兒這一通罵,孟桓好多天沒去看宋芷,不是生氣,是不敢。只是吩咐了人,日夜守着宋芷,監督他喝藥,時刻查看宋芷的病情。

如此過了小半個月,二月染的風寒是好盡了,心病仍在。孟桓特意囑咐了廚房,每天給宋芷開小竈,都做宋芷愛吃的,開胃的。

在這樣精心地養護下,宋芷的身體稍好了一些,臉上的肉也養回來了一些。

到四月,巴雅爾沒有在孟府久留,啓程回忽都虎那兒去了,將孟府留給新婚的小夫妻兩個。

然而四月,卻發生了一件大事。

大都路總管府的人荷槍實彈,魚貫而入,要緝拿宋芷。

孟桓才下朝回來,就碰到這場面,當然不可能讓他們把人抓走。

那個曾經被孟桓打過的同知,已經從從四品的同知晉升爲從三品的副達魯花赤,四年升了兩階,速度不可謂不快。

本來這等事不用他親自出面,但許是記着四年前才崇國寺的仇,他帶着人親自來了,手裡拿着總管府達魯花赤緝拿宋芷的文書。

“奉總管府達魯花赤之命,前來緝拿亂黨宋子蘭,包庇者與之同罪。”

“什麼亂黨,”孟桓心底有不好的預感,沉聲問道,“沒有證據,豈能胡亂攀咬?”

“證據?”副達魯花赤姓胡,胡大人捻着山羊鬍,聲音細細的,“來人,把證據呈上來!”

“是!”他身後的知事應聲上前,將證據呈了出來。

那是幾份薄薄的紙,上面是至元二十年宋芷抄寫的劉因的詩《白溝》、《塞翁行》等,還有十八年冬,宋芷抄寫的《正氣歌》。

當初在滕寫《白溝》等詩時,因爲孟桓突然來了的緣故,宋芷連原作者也沒有標上,因此直接被當成了宋芷自己寫的詩。而《正氣歌》上卻明明白白寫着落款,“宋子蘭,於壬午年卯月戊申”。

二者字跡一樣,一對比便知是一人寫的。

或許僅僅一個干支紀年說明不了什麼,但加上那幾首含義隱晦的詩,卻讓人不得不多想了。

詩裡明明白白寫着對宋的懷念,這不是宋朝餘孽,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