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君子偕老三

孟桓這些年在朝堂上, 得罪過不少人。但真能從他手裡找出破綻來打擊他的人,卻不見得有幾個。

孟桓眼神沉冷幽邃,像是凍結的古井。

“先把內鬼查出來, 是誰把這件事透露了出去, 誰將那些東西送了出去。”

“我孟府容不下內鬼!”

這事綽漫做得熟練, 她原本就是高門閨女, 對這內宅之事最清楚, 因此她轉了轉細白指尖的瓷杯,道:“此事交給我。”

無論孟桓救的是誰,根源都在孟桓身上, 綽漫便不可能逃得了,畢竟她與孟桓現在是一體的, 聰慧如她, 不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吃什麼飛醋。

孟桓沒跟綽漫客氣, 凝着眉,靜靜地在腦海裡推測可能的幕後主使。

“哈濟爾, ”綽漫頓了頓,出聲打斷他,說,“你早知道宋子蘭是宋的餘孽,是不是?”

孟桓掃了她一眼:“注意你的措辭。”

綽漫冷笑:“怎麼, 他敢做, 還怕人說麼?”

“要我說, 他是活該, 至於你……”綽漫想到這就火大, “你失心瘋了不成?”

“既然你早知道,你還跟他走這麼近, 引火燒身,你就不怕被他牽連麼?”

“東西雖是他寫的,可他在你府裡,名義上你的老師,你以爲你能逃得了干係?”

孟桓:“這是我的事。”

綽漫聲音拔高了八度:“現如今也是我的事了!”

“你可真是糊塗啊哈濟爾……平白地給人送漏洞,嫌命長麼?”

依綽漫的意思,現在最好就是把宋子蘭乾脆利落地撇掉,把這一切都當做不知情,才能儘量減少對孟桓的影響,陛下看在伯顏和安童的面子上,不會太爲難孟桓。

“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知道撇掉宋子蘭是不可能的,孟桓絕不會同意,綽漫只好考慮其他對策。

“怎麼辦?”孟桓擡手揉了揉眉心,神情略有些疲倦,“當然是還子蘭一個清白,《正氣歌》又不是他寫的,不過是謄抄罷了,那些詩……”

難點就在那些詩上,孟桓一屆武官,在這一點上肯定不如文人。

“他們就是在潑髒水,想要在朝堂上打壓我,才污衊我府裡的人,”孟桓說得像真的似的,“這一點上,在陛下面前必須要站穩了。”

“你可以在你愛赤哥和阿不合那兒也說說。”

本是爲救宋芷,綽漫心底到底有些不情願,但她知道利害,悶悶地應了。

先太子去後,長子甘麻剌看起來似有取代自己父親的趨勢,但讓人不解的是,朝中偶有大臣提及立太子的事,陛下卻又避而不談。

這曖昧的態度讓有些人咂摸着,心想甘麻剌未必能入主東宮,這不還有其他皇子皇孫麼?先太子的次子塔刺麻八剌時年廿三歲,自今年開春,便十分努力地在陛下面前刷存在感,隔三差五要去宮裡請安,在朝堂上也突然積極上進了起來,時不時慷慨陳詞,陛下多次採納了他的意見。

爭儲的意圖昭然若揭。

三子鐵穆耳十八歲,與兩個哥哥相比,在戰功和政績上都差了一大截,他看起來不是平庸之輩,到底年輕。

關鍵是,這三人都是太子親兒子,孟桓目前中立,還沒有明確表現出支持誰,那這三人便沒有道理打壓他。

除了先太子的三個兒子,對東宮之位最眼熱的,要屬四皇子了。

那麼,對孟桓這個原太子/黨動手的,會是四皇子麼?

孟桓眯起眼睛,四皇子多年駐守北邊,戰功赫赫,按理說,在朝中沒有多少人脈纔是,而能做到這一切的,又必須對京城的局勢非常瞭解,有強大的情報網。

宋芷被押到了大都路總管府,那是一片很恢宏的建築,只是色調略顯壓抑,遠遠望着便有一股壓迫感逼過來。

“磨蹭什麼,快走!”高大的蒙古士兵踹了宋芷的小腿一腳,“你以爲自己在逛廟會麼?”

小腿上肉少,一踢就能踢到骨頭,生疼。

宋芷的手被戴上了鐐銬,動作有些不便,他趔趄了一下,勉強保持了平衡沒有摔倒。

從沉重的大門進去,穿過一片空地,正對面便是公堂,繞過公堂,在靠近總管府西邊圍牆的地方有一大片低矮的建築,那便是監牢。

押送宋芷的士兵很不把孱弱的宋芷放在眼裡,拉着粗重的鎖鏈,看也沒看宋芷一眼,似是篤定了他逃不了。

打開鐵門,走進監牢裡,迎面而來一股陰冷潮溼的氣味,混合着臭味和血腥味,宋芷忍不住皺了眉。

在這監牢裡頭,他穿得便有些少了,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那蒙古士兵見了,嘴角一瞥,又嫌棄又譏諷。

“進去!”他推了宋芷一下。

宋芷沒有同他逞口舌之快,想了想,他問:“文丞相當年被關在何處?”

“文丞相?文天祥?”士兵翻了個白眼,“那賊子被關在天牢裡,還獨立一間,專人看守,待遇跟普通囚犯可不一樣。”

“像你……”士兵打量了宋芷一眼,“就享受不了這待遇了。”

在孟府時,孟桓與宋芷之間氣氛曖昧,與尋常人不同,這士兵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出問題來:“文丞相好歹是個一以當百的大將,你除了能在牀上討男人歡心,還能做什麼?”

話語之惡毒,讓人不忍卒聽。

被人當成孟桓的男寵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可宋芷到底無法習慣,忍不住就想反駁:“我不是……”

“不是什麼?”那士兵在一間牢房前停下,伸手打開鐵門,黑色的鎖鏈晃動,在沉悶的監牢裡發出刺耳又滲人的金屬碰撞聲,“就這兒,進去吧。”

一間不大的牢房,沒有牀,只有一些幹稻草,老鼠在此安家,看到人來也不害怕,嘰嘰喳喳地叫着,在草堆裡爬來爬去。

宋芷在興順衚衕的家,偶爾也能看到老鼠,他不怕老鼠,但還是第一次看到老鼠如此猖獗的。

“大哥,這老鼠都要成精了吧?”

這時候還有空說俏皮話,士兵瞥了他一眼,沒有答話。

宋芷也不知爲何如此坦然,他走進鐵門,到了牢裡,還沒轉身,就聽到身後傳來上鎖的聲音。

宋芷沒有回頭,走到老鼠不那麼喜歡的地方坐下歇息,這才擡頭來看,那士兵落了鎖,已經轉頭出去了,只留了一個背影給宋芷。

宋芷微微嘆了口氣,靠着牆,閉上眼。

這牢裡頭是沒有窗戶的,只有上面一個小小的天窗,能透出一點光亮來,提醒宋芷,現在還是白天。

不過白天不白天的,似乎也不是那麼重要。

直到夜裡,宋芷才發現,還是重要的。

一顆小石子從天窗上扔下來,砸在稻草堆裡,“啪”的輕微一聲響,但在睡得不安穩的宋芷看來,卻極爲響亮。

他離開睜開眼睛。

已是約莫子時了,月光從天窗上漏下來,宋芷仰起臉,模模糊糊看到上頭有一個人影。

“子蘭。”

那人低低地用氣聲叫。

“我來了。”

宋芷睡得有些迷糊,重重打了兩個噴嚏,有些着涼,聽到這聲音,卻倏然清醒了。

“子蘭!”見宋芷注意到自己,孟桓聲音裡帶了幾分高興。

天窗上有塊透明的瓦,孟桓小心地把瓦取下來,放在旁邊,腳先伸進來,然後是腿,胯,腰,他手撐着兩邊,看準了高度,便一鬆手,落了下來。

孟桓的身法很輕盈,落到地面上時,除了一點稻草響聲,並沒有別的聲音。

“少爺?”宋芷看着那個從天而降,落到身前的年輕男子,遲疑着問,“你怎麼來了?”

孟桓拍了拍一褲腿的灰,站起來後,一把便把宋芷抱住,按到了牆上。

牆上又冷又硬,宋芷忍不住縮了一下,孟桓這才知道不妥,趕忙把人摟在懷裡,低聲問:“還好麼?”

宋芷頓了頓,如實答:“不怎麼好。”

“伙食差,還冷。”

老鼠兄弟嘰嘰喳喳地也被吵醒了,一顆不得安寧地四處亂躥。

孟桓當然知道牢裡什麼樣子。

“明兒我派人來給你送牀被子和吃食,府裡廚房做的,都是你愛吃的。”

宋芷在他懷裡,沉默了一下,說:“謝謝少爺。”

孟桓撫着他臉側的手微頓:“怎麼這麼生疏?”

“現在就咱倆,還叫少爺?”

他琥珀色的眸子在月色下熠熠生輝,一瞬不瞬地盯着宋芷,讓人看不清裡頭的情緒。

宋芷拗不過他,只好順從地叫他的名字:“徵南。”

孟桓這才罷休,又一寸一寸摸宋芷身上的肉,宋芷想躲,被孟桓按住了,變戲法似地從懷裡掏出一隻雞腿。

“就知道你沒吃,吶,快吃吧。”

宋芷來了牢裡之後,一天沒吃東西,倒不是監牢裡不給,而是實在是……難以下嚥,都餿了,宋芷全送給了老鼠兄弟。

“謝謝,”宋芷不想做個餓死鬼,接過來啃了一口,他本不想在孟桓面前表現得太狼狽,卻沒忍住,立即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孟桓輕輕拍着他的背,說,“慢點吃,別噎着。”

宋芷百忙之中擡眸看了他一眼,含混地說:“不會噎着。”

孟桓忽而鼻子一酸,替宋芷擦了擦脣角的油,低聲囑咐:“我在查背後的人是誰,你不用擔心,我會盡快查出來,把你救出來的。”

“不過有一點你得記着,凡是總管府提供的吃食,統統不能吃。”

“我擔心他們下藥,給你僞造出一個畏罪自殺的假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