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就有些麻煩了。”黃老歪沒想到金元成色太好了,反倒成了一個大問題,愣了愣,猶豫着說道:“咱們大總管府治下各地除了太平路之外都不產銅,而太平路剛剛打下來沒多久,銅礦和鐵礦都剛剛恢復,產量遠遠供不上消耗,眼下的銅料來源主要靠四下收購,而造炮和造槍也要用到大量銅材”
“何不直接帶些金錠過去,反正一樣能當錢使。”第二軍團都指揮使胡大海顯然是個外行,開口就提了一個冒失的建議。
受到他的提醒,兵局和留守揚州的將領們,紛紛開口,“是啊,拿些金子去不得了麼,何必讓外人佔咱們的便宜。”
“金子又好帶,又好用,沒必要造成金元,白費力氣。”
“嗯哼,嗯哼。”戶局副主事李慕白大聲咳嗽,打斷了衆人的吵嚷,然後先偷偷朝帥案後看了一眼,再小心翼翼第提醒道:“各位將軍有所不知,大總管的初衷是,是讓沿江各地的百姓,儘快,儘快習慣使用咱們、咱們的淮錢。”
事實上,他也跟胡大海等人一樣,弄不太明白金幣和金錠在使用上有什麼差別,但是這並不影響他站出來重申自家主公的思路,因爲在趙君用麾下的那幾年,揣摩上意就是當官的必備技能之首,不由得他不在這方面多下功夫。
“嗯。”胡大海也朝帥案後的朱重九看了一眼,沉吟着坐了下去,這次帶領第三軍團回揚州休整,他發現自己對大總管府裡的很多地方都變得越來越不適應,非但在跟同僚議事時總是滿頭霧水,跟自家主公之間的關係好像也疏遠了許多,很難再像原來那樣總能找到機會坐在一起沒大沒小的說一些瘋話。
“是我想試一試,能不能儘快建立咱們的貨幣信用體系。”察覺到胡大海的困惑,朱重九放下手裡的錢幣,笑着解釋,“簡單點說,以前老百姓覺得咱們是反賊,朝廷是正朔,但咱們的錢好,一個頂一個花,即便朝廷嚴令禁止流通,但老百姓揣在口袋裡依舊覺得比朝廷的交鈔和小平錢踏實,依舊會偷偷地用,而反過來,朝廷的錢越鑄越次,鈔不如紙,一吊小平錢能買到的東西越來越少,蒙元官府還總是逼着老百姓使,還總是強買強賣,用不了多久,老百姓就會覺得,咱們淮揚比朝廷更講信譽,更值得他們信任,那樣的話,即便咱們的軍隊沒打過去,當地百姓對咱們也會有好感,覺得咱們肯定比朝廷強,慢慢的,就有有人覺得,改朝換代對大夥來說肯定是一件好事!至少,他們手裡的錢還能當錢花,不會頭天能買一隻羊,第二天就只能買一把羊毛。”
“哈哈哈”這個比方實在太貼切,令議事廳內許多人都大笑失聲。
在起義之前,大夥幾乎都吃過蒙元劣錢的虧,對其所犯下的各種惡行都記憶猶新,特別是紙鈔,官方規定每貫紙鈔換銅錢一千文,而實際上,五百貫紙鈔拿出去都換不回一斗米,而因爲含銅量越來越低的緣故,官府所鑄造的小平錢在民間的口碑也極其差,通常被稱爲黑錢,黑心錢,被接受程度連前宋末年的鹹淳元寶都不如。
“原來大總管是想讓全天下的百姓自己分辨,到底誰是官,誰是賊。”胡大海雖然依舊聽不懂什麼是貨幣信用體系,但對朱重九此舉的目的,卻立刻了解了個清清楚楚。
“胡將軍所言甚是。”朱重九笑了笑,得意的點頭,“前一段時間外邊對咱們的風評,朱某也隱約聽到了一些,朱某寫不出那麼好的文章來,也沒功夫跟別人打嘴皮子官司,所以乾脆拿出些乾貨,讓老百姓自己選,看他們是相信某些人的信口雌黃,還是相信自己拿到手裡的東西。”
“哈哈哈”戶局、工局、軍情處和內衛處的官吏們聞聽,忍不住又大笑出聲。
因爲在《荊州盟約》中,大總管府公然替淮揚商戶撐腰,惹得四下裡罵聲如潮,非但是鐵心效忠蒙元的無賴文人對淮揚口誅筆伐,就連一些號稱隱居山林,一心治學的名士、大儒,也紛紛跳了出來,或者赤胳膊上陣,或者發動其門生故舊,朝着淮安大總管府痛潑髒水。
一時間,大總管內部人心浮動,很多官吏認爲當初大夥過於急功近利,不該對吳良謀和於常林等人表示支持,更有甚者,還試圖勸說朱重九毀掉盟約,追究幾個主導者的責任。
誰料向來從諫如流的朱重九,這次卻又難得獨斷專行了一次,非但駁回了毀約的提議,並且立刻宣佈,大總管內部停止對此事的爭論,任由外界評說,隨即,又動用大總管府和淮揚商號的所有力量,給第五軍團提供全力支持。
而支持的方式之一,就是向荊州附近的各路各州撒錢,用淮揚新鑄出來的金、銀、銅、鐵四種新幣,收購各地的糧食和各類特產,同時低價向上述地區銷售淮揚所產的棉布、絲綢、農具以及各類生活用品。
因爲在座某些人當時心懷牴觸,再加上準備倉促,所以這一招施展得極爲簡單粗暴,幾乎就是淮揚商號的貨船,滿載着四種制錢逆江而上,通過在當地的關係商戶,以及軍情局撒出去的細作,對着地方大砸特砸,銅臭之氣,令沿江兩岸的士紳名流無不掩鼻。
但十幾船‘阿堵物’砸過之後,效果卻不是一般的好,非但荊州附近的百姓對淮揚的印象迅速逆轉,連沿江的其他地區,淮揚大總管府的形象也大爲改觀。
一片熱鬧的歡笑聲中,中兵參軍劉伯溫的身影,顯得格外孤獨,當初吳良謀炮製《荊州之盟》,用軍隊給商販背書時,他的反對最爲堅決,過後四下裡山雨欲來,他也是力主大總管府收回盟約,並對吳良謀施加懲處的總源頭,如今事實卻證明,讀書人和士紳們的口誅筆伐,在大總管府的真金白銀面前,根本無還手之力,讓自詡深謀遠慮的他情何以堪。
“如果實在不行的話,工局可以在金元裡多摻些銅,降低其成色。”根本沒人注意到劉基的落落寡合,一名吏局的官員站起來,大聲提議。
他的提議,迅速被一陣反駁聲給吞沒,“不成,大總管說的是,信譽,信譽第一。”
“對,咱們寧可以後不再造金元,也不能自己毀了自己的名聲。”
“金子和銀子的比價一直在變,誰知道哪天,就又落回一換十。”
“甭說一換十,一換八的時候,我都遇見過。”
也不怪大夥興奮過度,在此之前,他們從沒想過,原來還有不出兵就打擊敵人的辦法,這太符合傳說裡頭“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形象了,讓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彷彿是孫武在世,諸葛重生。
“眼下市面上,一兩金子能換幾兩銀子,一直是這樣麼,大概多長時間變化一次。”朱重九側着耳朵聽了一會兒,敲敲桌案,把話頭拉回正題。
“不一定。”內務處主事張鬆對此頗有研究,從座位上站起來,拱着手迴應,“眼下咱淮揚差不多剛好是一兌十一,湖廣那邊大概能到一兌十二,但廣州路和泉州路等地,因爲海商雲集,金價反而要低得多,一兌十、一兌九都有可能。”
“那爲什麼沒人到廣州和泉州拿銀子換金子。”朱重九聽得奇怪,忍不住低聲追問。
他記得在準備制幣之初,張鬆就跟自己提醒過銀價的波動問題,自己之所以在銀元之上加鑄了金元,也是爲了穩定貨幣而打算,誰料實際操作起來,依舊沒能完全將問題解決掉,至少把金幣買回去重新回爐這一招,讓大夥都始料未及。
“啓稟主公,微臣以爲,原因至少有三。”張鬆雖然以前在蒙元那邊是個大貪官,但無論智力還是反應速度,卻都屬於一流水準,稍作斟酌,便條理清楚第給出了答案,“第一,金銀比價波動不定,除非事先有準備,否則未必來得及,第二,便是因爲路途上不安全,官府、綠林都得打點,得不償失,第三,就是泉州、廣州的貿易,事實上都被當地的大戶把持,外人一頭扎進去,輕則賠得血本無歸,重則連命都會丟掉。”
“你是說泉州的蒲家和廣州的麻家。”朱重九的眉頭跳了跳,雙目中快速閃過一道寒光。
“正是。”張鬆又拱了下手,大聲迴應,“事實上,這兩家都是色目人,非我族類,蒙元朝廷只管讓他們包稅,從沒管過他們在地方上如何胡作非爲。”
“嗯,,!”朱重九點點頭,低聲沉吟,關於泉州蒲家和廣州麻家壟斷海貿的事情,他曾經多次從沈萬三嘴裡聽說過,大總管府之所以冒險將線膛炮賣給沈萬三,打得也是讓沈家去牽制泉州蒲壽庚家族的主意,但從目前的結果上看,沈家的發展重點,顯然不是跟蒲家爭奪海上貿易路線上,而是全力經營三佛齊,試圖海上立國,所以將來對付蒲、麻兩家的事情,依舊得由淮揚大總管府自己親力而爲。
正沉吟間,卻見逯魯曾站了起來,大聲說道:“主公,老臣以爲,即便有人大肆收購金元,我淮揚依舊不能停止鑄造,一則,主公此舉所謀甚遠,不能半途而廢,二來,以眼下的金銀兌換比,咱們大總管府會吃一些虧,但銀價不可能永遠這麼低,只要它慢慢高起來,就能保證收支平衡。”
“善公所言甚是。”朱重九笑着揮揮手,示意逯魯曾坐着說話,“不過”
迅速將目光轉向於常林,他低聲問道:“戶局所存的金錠還多麼,假使鑄造金元一直像現在這種賠法,還能支撐多久。”
“這?”於常林低下頭,想了好一陣兒,纔給出答案,“啓稟主公,戶部存金甚足,假使金銀兌換比一直不變,至少也能支撐個三五個月乃至一整年,只是如此一來,其他方面的支出恐怕就會受到影響,畢竟只有今年下半年我淮揚沒大肆向外用兵,而往年卻無一日不聞戰鼓之聲。”
“嗯,,。”衆人聞聽,幾乎同時低聲沉吟。
淮安軍兵鋒之利,堪稱天下無雙,但淮安軍打仗時的開銷,恐怕也是天下第一,所以大夥必須居安思危,存在足夠的錢糧備戰,而不是稀裡糊塗地就把老本兒都花在別的地方。
“嗯。”中兵參軍劉伯溫,也低聲沉吟,但是擡頭看了看衆人的氣色,他又咬着牙把已經到了嘴邊的話給咽回了肚子裡,道不同不相爲謀,自己去年一時沒忍住,明珠暗投,雖然再想抽身已經來不及,但至少可以學一學當年的徐庶,終身不爲曹阿瞞再獻一謀。
“伯溫,你可有良策教我。”朱重九很敏銳地看到了劉伯溫的神色變化,主動向他諮詢。
“微臣,微臣沒有,微臣不通此道,所以不敢妄言誤國。”劉伯溫的臉色瞬息數變,但最終還是決定不繼續跟大夥“同流合污”。
“不妨,咱們這裡,向來不會因言而罪人。”朱重九擺擺手,和顏悅色地開解,“你慢慢想,什麼時候有了辦法,隨時可以說出來,哪怕說錯了,也沒人會追究。”
劉伯溫聞聽此言,心裡又是一陣波濤洶涌,憑實而論,朱重九對他的確不薄,即便當年他拒絕了大總管府的招募,對方依舊待之以禮,甚至主動拿出錢財,資助他在揚州開辦書院,傳播先賢之學
而在他決定加入大總管府之後,朱重九待他更是親厚有加,在極短的時間內,就把他提拔到了參謀本部中第二高的位置,僅僅低於老榜眼逯魯曾。
只是私恩歸私恩,朱重九的治國理念,卻跟他的想法格格不入,最初之時,他還一廂情願地以爲,自己可以與章溢等人聯起手來,將主公拉回正途,卻萬萬沒有料到,大夥都低估了朱重九的固執,雖然表面上他彷彿從諫如流,實際上,此人一直在他選定的邪路上加速狂奔,任大夥都筋疲力竭,甚至粉身碎骨,也不可能令他偏離一絲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