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主公是主公。”蘇先生訕笑着回了一句,隨即轉身逃走,“主公有事,微臣先行告退。”
能令朱重九在一日之間做出如此大改變,已經令他喜出望外,所以果斷見好就收,以免逼迫過急,適得其反。
“別偷懶,抽空去江灣新城那邊巡視一圈兒,有什麼問題順便解決掉,黃正讀書少,很多事情處理起來未必妥當。”朱重九瞪了他一眼,低聲命令。
江灣新城是當初淮揚大總管府爲了充分利用水力和保密的雙重需要,特地於長江向北岸內凹處打造出來的巨大工地,但隨着新式生產技術的推廣,一些非官辦工坊,也都主動朝那片區域聚集,這就導致新城的管理難度與日俱增,身爲工坊主事的黃老歪每天累到口吐白沫,依舊無法令其運轉完全順暢。
而黃老歪本人,心胸又略有些狹窄,跟麾下的許多屬吏都合不來,這令工局處理事情能力愈發孱弱,已經漸漸成了整個大總管府的短板,所以朱重九有時候只好親自,或者安排能令黃老歪服氣的人,過去搭一把手,以免工局那邊腳步落下太多,拖延了整個體系的運轉。
蘇先生自然分得出輕重,立刻收起了嬉皮笑臉,正色迴應,“是,微臣馬上坐車過去,黃正的身體開春以來就不太好,您看是不是要他先退下來將養些時日。”
“有合適人選麼。”朱重九立刻明白了蘇先生的意思,想了想,遲疑着詢問。
所謂將養,就是給黃老歪放個長假,然後再補一個新人暫且替代他的職位,等他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新人也在工局站穩了腳跟,然後雙方將負責的區域重新劃分一番,再度達成新的平衡。
“人選倒是有,姓許,咱們剛剛打破淮安的時候,主公前來投效的,原本在淮安做過一任小吏,人很精明,處理起事情來也很果決。”
“他現在做什麼職務。”
“眼下是財局的都事,去年底立過一些功勞,我讓內務處專門查過他的底細,忠誠方面應該沒問題。”蘇先生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補充。
“嗯,先調到工局去給黃老歪做個”朱重九猶豫了一下,輕輕搖頭,“還是算了,免得你麾下又缺了人手,你從第一次科舉考上來留用的人裡頭,給黃老歪多調幾個過去,然後平素自己多盯着些,黃老歪是個有心的,自然知道該怎麼做。”
“那樣,也好,主公考慮得比微臣周全。”蘇先生聞聽之後,默契地點頭,能用科舉選拔出來的人才,就儘量不用舊朝遺留下來的小吏,這幾乎是淮安系中一條不成文的規矩,雖然後者比前者更有經驗,但前者對大總管府的認同感,卻遠遠超過了後者。
“也就是兩三年的事情,大夥都咬緊牙關熬一熬,等咱們的府學、百工技校和講武堂的學生都畢了業,就不會這麼艱難了。”唯恐蘇先生多心,朱重九又低聲補充了一句。
這句話,讓蘇先生無法不贊同,去年淮安大總管府最艱難時刻,從軍中到地方,都有人發生了動搖,甚至還有人主動跟脫脫那邊接觸,希望在淮安軍兵敗之後,能避免遭受池魚之殃,而在大總管府出資籌辦的學堂裡頭,這些情況卻是鳳毛麟角,特別是百工技校和講武堂的學子,每每在最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極大地替官府穩定了軍心和民心。
所以在大總管府的衆多核心人物眼裡,府學、技校和講武堂的學子,都屬於自己的孩子,雖然還沒長大,將來卻可以繼承家業,而科舉考上來的,就遠了一層,再沒表現出足夠的忠誠和能力之前,僅能算是僱傭來的掌櫃和夥計,至於前朝留用的官吏,則又遠了一層,除了極少數翹楚中的翹楚之外,其他大多數,這輩子都註定與大總管府的議事堂無緣。
二人又商量着處理了幾件瑣事,然後蘇明哲終於得以離開,朱重九則再度將頭埋入案牘之中,開始與大摞大摞的公文展開搏殺。
無論是這個時空的朱老蔫,還是另外一個時空的朱大鵬,政治天分都很是一般,所以處理公務的速度,也非常緩慢,好在兩個靈魂融合之後,一些後世的觀念,也被新的軀體原封不動給汲取了過來,把整個大總管府看做一個公司,把工場、商號、財稅等部門看做生產、銷售、財務,如是簡而化之,暫時倒也還算條理分明。
時間在忙碌中飛快地流逝,一轉眼,已經是日落,當值的親兵連長進來提醒了一句,讓朱重九迅速想起來,自己還請了人吃飯,於是放下筆,狠狠伸了個懶腰,振作精神出了行轅大門。
早有人安排好了馬車,將彭早柱等人從驛館接出,雙方先彙集到一處,然後沿着街道,緩緩駛向運河畔最大的一座酒樓。
酒樓老闆在下午的時候,就提前得到了近衛旅的通知,清楚是朱總管要在自己的地方宴請貴客,又是興奮,又是害怕,所以沒等日落就主動配合幾個喬裝打扮的近衛,清空了整座酒樓,將所有大廚、上竈和夥計都換成了自己的親戚,然後又將做菜的材料親口嚐了個一個遍,才終於放下心來,滿臉期望地等在了樓門口。
待朱重九等人來到,直接就被送上了二樓,不一會兒,一道又一道揚州的時鮮美味,就被端上了餐桌。
彭早柱等人雖然稱朱重九爲叔,實際上,雙方年齡卻沒差了幾歲,所以幾杯熱酒下肚之後,大夥就不再是先前小心翼翼的模樣,嘴裡的舌頭漸漸利落,說出的話,也越來越坦誠。
“我爹說了,過去他很多事情做得莽撞,所以想請我當面替他向您賠個罪。”潘癩子的兒子潘封,在裡邊算是一個核心人物,端起酒盞,朝朱重九微微躬身,“這一盞,小侄就先幹掉了,我們父子失禮之處,還請叔父原諒則個。”
說罷,將裡邊的酒水,朝着嘴巴中一倒而空。
“這是哪裡話來,令尊與我,都是李帥的舊部,打斷骨頭連着筋,彼此即便有了誤會,也沒人會放在心上,況且最初在徐州之時,我的許多部屬,還是令尊和彭都督、張將軍他們主動贈送的。”朱重九舉起酒盞抿了一口,然後笑着迴應。
內心深處,他對彭大等人的離開,原本就不是非常介意,甚至還有些釋然,因爲這些人根本無法融入淮揚體系,留下來只會給自己添亂,反倒是主動離開,能讓彼此都輕鬆許多,至少,自己不用再擔心哪一天彭大等人觸犯了淮揚的律例,讓自己不得不對他們下刀。
“小侄還有個不情之請,不知道叔父能否通融一二。”反覆觀察朱重九的臉色,見他的確沒有不悅之色,潘封舉起第二盞酒,繼續笑着說道。
“說吧,只要不違反淮揚的律例,能幫的,我肯定會幫。”朱重九笑了笑,輕輕點頭。
“小侄等都是叔父的晚輩,私下見面時,自然執晚輩之禮,但公開場合,小侄卻希望能和別人一樣,叫叔父一聲主公。”潘封的聲音忽然變得有些急切,舉在手中的酒盞微微顫抖,將酒水潑出來,濺溼了腥紅色的地毯。
其他少年,也紛紛舉起酒盞,滿臉期待地等着朱重九的迴應,不比較,不知道淮揚的好處,親眼目睹了汴梁那邊的腐朽與做作之後,他們心裡才明白雙方之間,到底那邊前景更爲光明。
“你們能來,朱某歡迎之至,包括彭都督,趙都督和潘都督,如果將來在外邊走得倦了,朱某這邊,都給他們留着容身之所。”在衆人殷切的期盼下,朱重九笑着點頭,“但是,朱某卻不能隨便開這個先例,讓你們叫主公,如果你等能在講武堂畢業,憑本事進入淮安軍中,或者從其他學堂畢業,進入百工坊、淮揚八局一院,朱某這個當長輩的,也絕對不會將自家子侄拒之門外。”
“八十一叔。”幾個少年舉着酒盞,聲音哽咽,類似的話,他們下午時已經聽彭早柱轉述過,但此刻聽朱重九再度闡述了一遍,卻是別有一番感覺。
八十一叔是公正的,沒有因爲他們父輩的過失,就遷怒於他們,對他們另眼相看,當然也同樣不會因爲他們父輩的功勞,就照顧他們,替他們開闢一條金光大道,從某種程度上而言,自這一刻起,他們就變成了普通人,與淮揚地方上那些普通人家的孩子沒任何分別,雖然事實上,他們無論在武藝、謀略還是待人接物方面,都遠超同齡人甚多。
“朱某當初和你們的父輩,是被官府逼得不堪忍受了,才提起刀子造了反。”知道少年人們心裡未必能完全接受自己的安排,朱重九又抿了口酒,緩緩補充,“朱某這輩子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老百姓又被朱某逼得揭竿而起,所以爾等雖然爲故人子侄,朱某也不能照顧太多,否則,朱某自己開了這個頭,底下就有一大堆人照貓畫虎,用不了太久,淮揚與蒙元那邊,就沒什麼分別了,咱們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們既然出去轉了一圈,應該懂得我的話是不是杞人憂天。”
目光透過玻璃酒杯,朱重九彷彿再度穿越了時空,用另外一個時空的角度看,彭早柱也好,潘封也罷,還有父親陣亡于徐州城外的張氏兄弟,都算得上的某二代,而當這些二代們口口聲聲說自己具備接替父輩職位和理想的天然正義性時,殊不知,他們的作爲,恰恰褻瀆了他們父輩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