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路禮舉手行禮,回答的聲音中多少帶上了幾分沮喪。
與俞通海這個水師萬戶的兒子不同,他對海洋幾乎一無所知,而中原人骨子裡的傳統,又讓他覺得死在陸地上,魂魄纔會有所皈依,而帶領一支艦隊遠赴茫茫大海,弄不好,就是命喪域外,死無葬身之地的後果。
“大聲些,我聽不見。”朱重九狠狠瞪了他一眼,厲聲喝令,既然你們都希望我出口成憲,我今天就聽你們一回,看看到底誰更不舒服。
“是。”路禮雙腿猛地一併,舉手額頭間,“末將遵命。”
“那就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到蘇先生那裡拿了文憑,坐船出發!”朱重九又吩咐了一句,轉過身,不無快意地離開。
當個獨裁者的感覺的確不錯,至少無須顧忌太多別人的想法和感受,不過,這種快意只維持了短短几分鐘,就又消失得無影無蹤,蘇明哲拄着包金柺杖迎了過來,遙遙地衝着他躬身施禮,“主公,微臣在此恭候。”
“你還有其他事情麼。”朱重九心停住腳步,詢問的聲音裡帶着幾分心虛,“你說的那些,我會認真考慮,俞通海我也沒有過重責罰,青島護航隊的規模,將來不會比水師黃河艦隊小。”
“臣並非爲了這些事情來煩主公。”蘇先生很有自知之明地解釋了一句,然後迅速補充,“小彭將軍回來了,在門外等着拜見主公。”
“小彭將軍,哪個小彭將軍。”朱重九眉頭輕皺,無論如何都在記憶中找不出一個姓彭的少年英雄來。
“是彭早柱,彭大的長子,前些日子跟着彭大去了汴梁,今天不知道爲什麼又偷偷跑了回來。”蘇先生雖然能力有限,做個秘書工作卻還算稱職,笑了笑,低聲補充,“估計是到了汴梁那邊,覺得和自己先前想得完全不一樣,所以又念起了主公這邊的好處。”
“嗯,。”朱重九沉吟着輕揉自己的太陽穴,跟這些遺老遺少打交道,對他來說,比親自提着刀子上戰場還累,至少,在戰場上,他知道哪個是敵人,哪個該殺,而面對趙君用、彭大、朱元璋等人,他身上卻存着太多的羈絆。
“主公不妨聽聽他說些什麼,彭大那個人我知道,性子差了些,卻是直心腸,不像趙君用,肚子裡頭全都是彎彎繞。”蘇先生看了朱重九一眼,小聲勸諫。
“行。”朱重九輕輕點頭,“既然他來了,我不見他也說不過去,你讓人帶他進來吧,我在二堂等着他。”
所謂二堂,其實是議事廳旁邊的一個側殿,用來作爲朱重九處理公務的中間,短期休息之所,同時也意味着,在會見的人和處理的,都是私事,與公事沒太大關聯。
蘇先生作爲一名積年老吏,當然對朱重九的安排心領神會,答應了一聲,小步離開,磨蹭了大約一刻鐘之後,纔將彭早柱領到了指定房間。
朱重九早已命人準備好了茶水和點心,見到彭早柱入內,起身迎了幾步,笑着說道:“你怎麼自己跑回來了,彭總管呢,他還好吧,還有其他人呢,大家最近過得如何,小明王的登位大典辦得熱鬧不,參加的人多否。”
“八十一叔。”彭早柱紅着臉,躬身施禮,“多謝八十一叔掛念,我爹他們都還好,小明王的登位大典”
輕輕咧了咧嘴,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小明王從現在起,應該叫宋王了,據說還要回歸祖姓,爲趙氏第多少代孫,爲了彰顯正統,汴梁那邊弄出了一整套繁瑣至極的禮節,極盡奢華之能事,但給大夥的感覺,卻跟過去蒙古王爺跟喇嘛們每年例行拜祭神佛的場景差不多,只是拜祭者換了幾個人而已。
彭大當天就覺得非常鬱悶,回了宋王殿下特地賜給大夥的駐地,就牢騷滿腹,潘癩子也覺得很沒意思,當年芝麻李活着時,都沒這麼揮霍民財,小明王無尺寸之功,卻像個神仙般被高高供在大夥頭頂上,實在怎麼看怎麼彆扭,倒是趙君用,無論大典之前,還是大典之後,都跟左丞相杜遵道打得火熱,恨不得穿上同一條褲子般。
‘姓杜的是看上了大夥手中的兵馬,想拉着大夥一道對付劉福通,’當即,潘癩子就低聲道破了事實,汴梁紅巾內部不和,劉福通帶領主力攻打洛陽,丟給杜遵道和羅文素兩人的只是個空殼子,而朱重九在揚州,雖然剝奪了大夥的權力,卻把大夥的剩餘的嫡系家底,都准許保留了下來,並且平素糧餉供應,一概比照淮安軍,從沒有過什麼匱缺。
兩相比較,高下就立刻清清楚楚了,特別是朱重九本人雖然富可敵國,吃喝用度卻跟芝麻李一樣簡單,而杜尊道和羅文素等人,則怎麼揮霍怎麼來,更是讓人對他們的前途心生懷疑。
所以彭大等人當時就開始後悔,覺得自己這半年多來不該礙着面子,始終沒有接受芝麻李的遺命,但如果領着兵馬再回頭,恐怕以當下的本事和實力,自己頂多也就被封個統制做,還得給徐達、胡大海、吳良謀這些人打下手,面子上無論如何也放不下去。
於是雙方商量來商量去,乾脆決定現在汴梁混一段時間,看看有沒有新的獨立門戶機會,但爲了今後不至於絕了退路,就把幾個小輩全都派了回來,反正他們都算是朱重九的子侄,即便給自家叔叔當親兵也沒什麼好丟人的。
只是這些私下裡的算盤,實在無法明言,所以彭早柱被憋得滿頭大汗,結巴了好一陣兒,也沒說出個子午卯酉來。
朱重九見狀,豈能不知道他心中另有苦衷,於是便在對方肩膀上拍了幾下,笑着安慰道:“路上累壞了吧,回來就好,等會兒去外邊吃一頓,咱們爺倆兒邊喝邊聊。”
“八十一叔,我,我爹”彭早柱的臉色更紅,額頭上汗珠也更密集,一路上,他想了很多見到朱重九之後的說辭,可事到臨頭,卻發現根本用不上,大夥當初離開,對淮安軍和朱重九本人來說,根本就不算一個壞事,而自己這幫小兄弟奉命回來,也對淮安軍無任何助益。
換句話說,淮安軍乃爲朱重九一手打造,與其他各路紅巾沒什麼太大關係,要說欠,也是別人欠淮安軍的居多,淮安軍欠別人的很少,所以雙方沒有任何人情可言,提任何過分要求都是自取其辱。
想到這兒,彭早柱後退兩步,用非常彆扭的姿勢,小心翼翼地再度給朱重九敬了一個淮安軍禮,“八十一叔,我爹說,他拉不下面子來,所以無法回頭,但,但我和潘封、張茂他們,卻是晚輩,想讓我們到您帳下效力,哪怕是從一個小兵做起,都心甘情願。”
“你們,到我帳下做小兵。”朱重九眼前迅速閃過幾個少年的面孔,舉手還禮,遲疑着詢問,比起普通民間少年來,彭早柱等人也算是將門之後了,無論身體素質還是軍事素質,都要高出甚多,但幾個人從一方諸侯的繼承人,直接降低到普通士卒,這個落差也太大了些,換做朱重九自己都無法適應,更難相信對方會甘之如飴。
“我爹和潘叔都說,八十一叔這裡公平,只要我們肯努力,就不愁沒前程。”彭早柱點了點頭,決定實話實說,以免剛一見面就鬧出誤會,“我跟潘封都上過戰場,張茂他們年齡雖然小一些,這幾年也專門請了教頭打熬武藝,所以當小兵的話,也不會給父輩們丟人。”
“好,你們有這個心思就好。”朱重九略做沉吟,笑着揮手,彭大和潘癩子二人的心思他能理解,所以也沒必要推三阻四,況且能讓對方送孩子回頭,正說明淮揚的一些做法,已經漸漸得到了這個世界的認可,並非如自己先前認爲的那樣一無所成,“那你們就先去講武堂讀一年速成班,然後按照畢業生標準擇優安排職務,淮安軍這邊的訓練比較系統,你們多用心學學,將來即便不留下幫我,也能回去幫你們的父親。”
“多謝八十一叔成全。”彭早柱歡喜地敬了個蹩腳軍禮,眉開眼笑。
“去吧,早點告訴張茂他們,讓大夥都安心,晚上記得過來吃飯,我給你們幾個接風,太白樓。”朱重九笑着揮了揮手,給對方又吃了一個定心丸。
彭早柱歡歡喜喜地答應着,轉身退下,朱重九心裡也覺得頗有感觸,望着對方的背影輕輕吐氣,蘇先生在旁邊看着暗暗納罕,走上前,笑着湊趣,“恭喜主公,賀喜主公,周公吐脯,天下歸心。”
“滾。”朱重九的興致被打斷,瞪了他一眼,笑着罵道,“這回,你高興了,我要是周文王,你就是姜子牙,先丟到渭水河邊,釣上二十年魚再說。”
“臣願意爲主公做任何事情。”蘇明哲接過話頭,滿臉獻媚。
“狗屁,一個個嘴巴上都像抹了蜜一般,事實上,最後我還是得聽你們的。”朱重九翻了翻眼皮,悻然說道,“到底我是主公,還是你們是主公,鬼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