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重八不知道眼下脫脫的大軍具體在什麼位置,也不知道跟在脫脫身後的徐達具體到了哪裡,這可不是後世那個電子時代,天上底下都佈滿了眼睛,隨便一道電波發出去,便可以令半個地球外的人收到消息。
沒有衛星,沒有無線電,甚至連最簡單的有線電話也沒人來得及去發明,他和徐達之間的聯繫,完全靠水上的快船和陸地上的軍情處信使,而前者對天氣的要求非常苛刻,並且需要在河流與大海之間多次中轉,後者,蒙元立國這麼多年來,居然用的還是北宋時的驛道,沿途的各家堡寨的又多是些牆頭草,能順利把報告送到目的地已經屬於萬幸,根本不用考慮任何時效性問題。
而脫脫那邊,情況也沒比他好多少,戰報照例是一天一送,可山東東西兩道的官吏逃得逃,死得死,沒人敢繼續履行職責,唯一跟淮安軍還能保持接觸的只有雪雪,但此人直接受命於大元皇帝,根本不肯賣脫脫的賬,等雪雪的戰報送到大都,再經過大都城的各級機構轉發到軍中,黃花菜早涼了,以朱屠戶的奸猾,早就不知道又去了什麼地方。
細算下來,如今最能詳細掌握軍情的,反倒是大元朝皇帝妥歡帖木兒,雖然他遠隔在千里之外的大都城中,可全天下官府的各類文書,都會第一時間往他這裡送,通過多方比較,不難看出來最近幾天朱屠戶的大致動向。
可看得到是一回事,看得懂則是另外一回事了,特別是濟南城被攻破之後,每次看雙方交戰區附近送來的各項文書、密報,妥歡帖木兒都覺得自己好像掉進了一團迷霧當中。
被他寄予了厚望的脫脫,帶着二十萬大軍,北渡黃河之後行軍的速度就一天慢似一天,據說是爲了應付緊跟在身後的淮賊徐達,所以不得不加倍小心,而本該被脫脫剿滅在河南江北戰場上的朱賊,卻以平均每兩天下一城的速度,在大清河兩岸肆意馳騁,留守在地方上的武將,根本擋不住朱屠戶的腳步,要麼被陣斬,要麼失蹤,幾乎沒有第三種結局可選。
如今濟南周邊方圓百里的區域,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每天都有無數支打着朱賊旗號的隊伍在趁火打劫,甚至遠到德州,都出現了朱賊的手下,據說是僞淮揚大總管府的帳下先鋒官餘寶,把德州城郊的田莊洗劫一空,然後揚長而去。
過了德州再往西,可就是緊鄰運河的陵州了,萬一此城被朱賊的人馬攻克,非但朝廷跟脫脫之間的聯繫會被切斷,大都城內肯定也會一日三驚,畢竟朱賊的善攻是出了名的,去年寶應、高郵和揚州三座大城,都被他一鼓而下,而從陵州往北,擋在大都城之前,並且城防完善程度能跟揚州想提並論的,恐怕只剩下了一個通州。
所以連日來,妥歡帖木兒對脫脫的專橫跋扈,越來越無法忍受,如果不是脫脫之弟,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兒夥同其黨羽從中阻撓,他早就做出了臨陣換將之舉,畢竟無論是哈麻還是月闊察兒去取代脫脫,至少都會更聽話一些,知道急君王所急。
這段時間,唯一能令妥歡帖木兒感到省心的將領,恐怕就是雪雪了,同時令他最爲困惑的事情,也都是因雪雪而起,在丟失了濟南之後第五天,此子居然知恥而後勇,只帶着五千殘兵敗將,就趁朱屠戶不備,重新將城池給搶了回來,隨即,他就跟朱屠戶二人,在山東東西兩道開始了一場搶地盤比賽,朱屠戶每沿着大清河向北攻破朝廷一城,他就向西南從朱屠戶身後奪回一城。
結果朱屠戶沿河大清河順流而下,攻城掠地,雪雪則趁着朱屠戶身後空虛,一路橫掃,按照今天送回來的最新戰報,朱屠戶大軍已經進入了利津,只差一步就重歸大海,雪雪的兵馬,則再度將益都收歸朝廷掌握,並且隨時都可以劍指膠州。
“臣以爲,朱屠戶是故意放棄了般陽、益都等地,所以雪雪的反擊才能屢屢得手。”每當雪雪有捷報送來,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兒肯定會出面給妥歡帖木兒潑冷水,這次也不能例外,“而朱屠戶之所以沿大清河一路向北,不管身後發生了什麼情況都不肯回頭,肯定是爲了收縮兵力,從海路前往登萊。”
“嗯。”妥歡帖木兒擡頭瞟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從旁觀者角度,也先帖木兒的說法極可能正確,但身在局中的雪雪,卻能準確地把握住朱屠戶的脈搏,趁機爲朝廷挽回顏面,這份膽色和判斷力,足以令人驚歎。
如果脫脫的眼光也與雪雪同樣敏銳,不光是一味地謹慎謹慎再謹慎的話,他就根本不可能被徐達給纏得寸步難行,到此刻,朝廷的兩路大軍早就把朱賊殲滅於泰山腳下了,根本不至於讓山東兩道的局勢糜爛如此。
“陛下,臣以爲陛下應及時給雪雪一道旨意,命令他不要過於輕敵,朱賊丟了益都,是因爲麾下兵馬太少,無力處處防守,而雪雪大人手中的兵馬更少,一旦朱賊趁着他東進之機,調頭再逆流而上,濟南城恐怕又要再度陷入敵手。”另外一名肱骨之臣,侍御史汝中柏也湊上前,小心翼翼地提醒,(注1)
這就有些無恥了,脫脫動作緩慢,遲遲追不上朱屠戶的腳步,別人想爲國收復失地居然也不行,還必須留在原地等着他脫脫帶領大軍慢慢趕到,讓最後的功勞也全歸於他,。
妥歡帖木兒最恨的就是臣子們結黨營私,將他這個大元朝皇帝當成瞎子和傻子,擡起頭,冷冷地盯了侍御史汝中柏好一陣兒,才笑着說道:“愛卿說得極是,朱賊已經到了海邊,卻又看到了濟南空虛,調頭殺回來,準備在那裡跟脫脫決一死戰。”
“臣,臣只是想提醒陛下謹慎,並無他意,請陛下明察。”侍御史汝中柏被刺激得滿臉通紅,立刻跪倒在地上,大聲抗辯。
“當然,你沒別的意思。”妥歡帖木兒忍無可忍,大聲冷笑,“御史臺麼,不就是風聞而奏,專門糾察百官的麼,雪雪不顧大局,居然敢在別人都喪城失地之時,逆勢而進,他不是膽大妄爲,還有誰配得上‘膽大妄爲’四個字,朕乾脆直接撤換了他,讓你汝中柏去領軍纔好,你會比雪雪謹慎小心,哪怕眼睜睜地看着朱賊將朕的山東東西兩道全給搶成白地。”
“臣,臣不敢,臣對陛下忠心耿耿,若是陛下覺得臣言有誤,請陛下奪了微臣之職,放臣回鄉養老。”侍御史汝中柏是個有名的正直人,哪裡受得了如此委屈,眼含熱淚重重叩頭。
“不準。”妥歡帖木兒氣得臉色發黑,用力拍打御案,“說錯一句話就被逐出朝廷,莫非你想說朕是個聽不得逆耳忠言的昏君麼,爾等回頭好好看看,自朱賊突然在膠州登陸之日起,朕什麼事情最後不都是聽從爾等,可爾等,除了排斥異己之外,可有一策獻朕,打了勝仗的,朕不能及時嘉獎其功,那些屢戰屢敗的,不聽調遣的,朕反而要給對其百般安撫,朕到底是大元天可汗,還是爾等家中的僕役。”
一番話,說得聲色俱厲,到最後,幾乎完全變成了咆哮,被召集來一道探討軍情的衆文武官員被嚇得兩股戰戰,誰也不敢再多講一個字。
倒是妥歡帖木兒自己,咆哮了一陣之後,心中的煩惱稍微化解,咬了咬牙,衝着汝中柏擺手,“汝卿平身,朕沒有怪罪你的意思,但是你以後出言也謹慎一些,不要總是對人不對事。”
侍御史汝中柏聞聽,委屈得幾乎要吐血,然而,想到脫脫出徵之前對自己的囑託,又強忍住辭官離去的慾望,輕輕叩頭,“謝陛下寬宏,臣以後知道該如何做了。”
“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妥歡帖木兒不耐煩地擺手,“起來吧,朕也按照你的說法,給雪雪去一道聖旨,提醒他不要貪功冒進就是。”
“陛下聖明。”沒等汝中柏再說話,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兒搶着上前,帶頭大拍妥歡帖木兒的馬屁。
“陛下聖明。”登時間,御書房裡阿諛之詞宛若潮涌,所有文武官員,無論屬於哪個派系,都異口同聲。
“聖明不聖明,朕都得替祖先看好這片江山。”妥歡帖木兒懶懶地擺了下手,苦笑着自嘲,“誰叫朕是大元的皇帝呢,誰在這個位置上,就甘心做個昏君來着,呵呵,時也,勢也,命也罷了。”
衆文武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該怎麼勸他振作,過了好久,剛剛升任平章政事的哈麻才清清嗓子,笑着說道:“陛下何出此言,賊寇折騰得再厲害,也不過是疥癬止癢而已,只要陛下選良將,領精兵,早晚會將其犁庭掃穴。”
“但願吧。”妥歡帖木兒看了他一眼,依舊提不起什麼精神頭,良將,脫脫難道不算良將麼,精兵,抽空了整個塞外各部的勇士,難道還沒組織起一支精兵,而那朱屠戶,戰前只是龜縮於兩淮,如今卻已經進入了中書省,再精兵良將下去,恐怕下個月早朝,羣臣就得商量遷都之事了。
“臣素聞察罕帖木兒驍勇善戰,而李思齊最近亦爲朝廷立下了赫赫之功,如今他二人都枕戈待旦,陛下不如命令他們也揮師北上,從側翼威脅淮賊徐達,如此,脫脫大人的後顧之憂必將大大地減弱,就能加快速度,前往益都跟雪雪匯合。”
“嗯,你不說,朕還真把他們兩個給忘了。”妥歡帖木兒想了想,輕輕點頭。
事到如今,也只能繼續往交戰地區調集兵馬了,雖然李思齊和察罕二人去了未必能起到多大作用,至少可以讓脫脫失去繼續拖延的藉口。
“濟寧義兵萬戶田豐,東平義兵萬戶孟本週,素有報效國家之志,臣舉薦,他們兩個帶領各自麾下的毛葫蘆兵,沿着運河南下,與李思齊、察罕二人一道對付淮賊徐達。”見妥歡帖木兒聽得進自己的勸,哈麻想了想,繼續朝戰場上安插嫡系。
不同於脫脫出身高貴,他與雪雪,完全是靠着孃親的乳汁,纔得到了妥歡鐵木兒的重用,所以家族中沒有太多的依仗,手裡也沒太多的親朋故舊需要照顧,如此一來,反倒能做到折節下士,不拘一格地從地方團練中提拔人才。
李思齊、察罕、田豐,孟本週,四人手中兵力全部夾在一起,差不多也接近小十萬了,單純從規模上,足以令淮賊徐達感覺到壓力,妥歡帖木兒在心裡默默地算了一下賬,再度笑着點頭,“嗯,朕準了,等會兒你替朕擬旨,將他們勉勵一番,讓他們放心去替朕出戰,倘若能立下大功,朕不管他是蒙古人、色目人還是漢人,全都一視同仁。”
“陛下聖明。”衆文武聞聽此言,再度大聲讚頌,特別是幾個漢人官吏,按照脫脫在時的規矩,原本沒有資格參與探討軍情,今天卻因爲脫脫出徵在外而破了例,並且親耳聽到了皇上要將漢人和蒙古人一樣看待,怎麼可能不感動得熱淚盈眶,一個接一個拜倒下去,將地磚磕得咚咚作響。
“爾等這是做什麼,速速平身。”妥歡帖木兒先是一愣,然後哭笑不得地擺手,不怪脫脫瞧不起這些漢臣,的確膝蓋太軟了些,幾句話,居然就給感動成了如此模樣。
“謝陛下鴻恩。”中書左丞韓元善、中書參政韓鏞等漢官,不敢抗命,伸手抹了抹眼角,緩緩站起。
妥歡帖木兒見此,心中愈發覺得脫脫不值得自己倚重,像這些漢官,明明對朝廷忠心耿耿,而脫脫卻千方百計防範他們,甚至直接規定,凡議軍事,漢人、南人迴避,這不是將人才朝淮賊那邊推麼,如果不是他平素所爲太過,逯魯曾怎麼會戰敗之後,就直接投降了朱賊,反過來千方百計跟朝廷做對。
正感慨間,卻見中樞左丞韓元善又抹了把眼淚,哽咽着向自己施禮,“陛下,臣有一計策,可令朱賊死無葬身之地。”
“嗯。”脫歡帖木兒微微一愣,臉上立刻涌起幾分期待,“速速說於朕聽,若是可行,朕必將依從。”
“臣聞朱屠戶北犯之前,曾給其麾下衆賊排了座次,他若死,徐達繼之,徐賊死,則吳良謀,胡大海,吳二十二和劉子云,按順序繼承,唯獨將陪着其一道出生入死多次的心腹蘇明哲排除在外,而那蘇賊明哲,在淮安羣賊之中,又穩坐第二把交椅,如今,朱、徐兩賊都出徵在外,蘇賊坐擁淮揚,若是陛下許下高官厚祿,他區區一個編外小吏,豈能不感激涕零。”
“嘶。”蒙元君臣,齊齊倒吸冷氣。
一直想着如何對付朱重九,如何對付徐達,卻偏偏把這淮安軍中穩坐第二把交椅的蘇賊明哲給忘了,此人可不像朱屠戶,擺明了車馬要革蒙元的命,此人也不是徐達,當初不造反的話,早已成了一具餓殍,此人是落第秀才,徐州府的弓手,好歹也算是天子爪牙,對爲“國”出力,心裡一點兒都不排斥,此人陪着朱屠戶出生入死,到頭來卻要做千年老二,他心中豈能半點怨氣都沒有。
“臣蒙陛下不棄,依爲肱骨,多年來,卻寸功未立。”正當妥歡帖木兒興奮得幾乎跳起來的時候,中樞左丞韓元善又拱了下手,大聲請纓,“若陛下有招降那蘇賊之意,臣願輕衣簡從,潛往淮安,以三寸不爛之舌,說其舉城來降,給朱屠戶來一個釜底抽薪。”
注1:蒙元官制,御史大夫爲從一品,侍御史爲從二品,都有監察百官,並向皇帝進言,糾正施政得失之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