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
“朱總管休得再挑撥離間,某家不會上你的當。”
“朱總管,落井下石,非君子所爲。”
聽朱重九提起自家妻兒老小,雪雪終於再支撐不住,雙手扶在石桌上,嘴裡發出一連串絕望的咆哮。
的確,朱重九是異族,脫脫纔是他的同胞,但朱重九這個異族在打敗了他之後,卻沒想過斬盡殺絕,而脫脫,一旦在政治傾軋中獲勝,絕不會給他半點憐憫。
這是從成吉思汗時代就遺留下來的傳統,殺死所有仇人,哪怕他只是一個孩子,罪不及妻孥,那是懦弱的漢人們纔講究的規矩,作爲征服者,鐵木真的子孫只喜歡在對手全族的屍體旁放歌。
“如果是爲了落井下石,朱某根本不用費這麼大周章。”正痛不欲生間,雪雪耳畔卻又傳來了朱重九的聲音,冰冷得如魔鬼在地獄深層吐息,“據朱某所知,你麾下現在全部兵馬加起來都不到五千,糧食完全靠搶劫周圍的百姓,打獵爲生的話,弓箭好像也沒幾根了。”
上趕着的買賣不值錢,雪中送碳纔會被人銘記一輩子,如果對方還未淪落到雪地上打滾的地步,就乾脆想辦法拆了他的房子,把他按到雪堆裡頭去
雖然兩輩子都是宅男,可最近這一兩年來,看着逯魯曾、趙君用等人如何給人下套子,看着陳基、葉德新等人如何運籌帷幄,還時不時地被蘇先生言傳身教一番,朱重九的心臟即便是塊頑鐵,也早被磨成繡花針了,更何況來自二十一世紀的那部分靈魂,原本就沒少受過厚黑之學的薰陶,輕輕幾句話拋出去後,立刻擊潰了雪雪心中最後的防線。
趴在冰冷的石桌上,後者喘息着說道:“你,你到底,到底想幹什麼,讓,讓本官跟你一道造反,那,那是,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
“你的家小都在大都,讓你造反,不是強人所難麼。”知道火候已經差不多了,朱重九笑着搖頭,“況且你麾下的那些將士,也都是大都城內的貴胄子弟,即便你答應跟朱某一道造反,他們也不會答應,弄不好,會直接把你的腦袋砍下來,去向朝廷邀功。”
這都是顯而易見的事實,禁軍的戰鬥力,已經被證明不值得一提,但禁軍對朝廷的忠誠度,卻不容置疑,畢竟,他們都是頂尖蒙古家族的子侄,即便是旁系,也跟朝廷休慼與共,不可能冒着全家受拖累的風險,去跟着雪雪一起造反。
“你,你,他們,他們,他們”兩眼瞪着朱重九,雪雪語無倫次,對面這個人是魔鬼,自己根本就不該答應來會面,跟魔鬼做交易,凡人怎麼可能賺得到任何便宜。
然而,那個魔鬼嘴裡說出來的話,卻充滿了誘惑,“脫脫派人炸開了黃河,殺我無辜百姓上百萬,所以,本總管跟他不共戴天,但是本總管跟你雪雪,卻是各爲其主,戰場之上當然互不留情,在戰場之下,卻依舊可以做個朋友。”
“朋友。”雪雪喃喃地重複,這輩子什麼都不缺,但唯獨沒有朋友,對於他這種人來說,友誼屬於絕對的奢侈品,永遠是可望不可及。
“噢,朱某忘了你是朝廷的高官,不能跟朱某一介反賊攀交情。”朱重九笑着拱手賠罪,“那就換一種說法吧,朱某以爲,咱們倆既沒有不共戴天的血仇,也沒有直接利益衝突,而脫脫此刻卻是咱們倆共同的敵人,除掉他,對咱們倆都有好處。”
“某家不會答應你,去一起進攻脫脫,那跟造反其實沒任何區別。”雖然已經輸得連內褲都脫了,雪雪的性子卻非常固執,認定了寧可全家被殺也不能造反的死理兒。
“你那點兒殘兵敗將,跟脫脫交手,有任何勝算麼,。”朱重九也不逼他,只是滿臉不屑地輕輕撇嘴,“不是朱某看不起你,即便你手裡也有二十萬大軍,依舊會被脫脫打得落花流水。”
“你”雪雪豈肯蒙受如此奇恥大辱,雙手用力往起支撐身體就想拂袖而去,然而,只在短短一瞬間之後,他就又泄了氣,整個人跌坐於石凳上,癱軟如泥。
不是朱屠戶言語不恭,而是他跟脫脫兩個人之間的差距實在太大,帶着將近四萬兵馬固守堅城,卻一天都沒挺下來,就主動撒腿逃命了,而脫脫,自出道以來卻未嘗一敗,包括這回被迫放棄淮安北返,也是受了益王買奴的拖累,非戰之罪也。
“你的戰場,應該在朝堂上,而不是這兒。”繼續給自己倒了杯茶水,朱重九一邊喝,一邊語重心長地分析,“你孃親是妥歡帖木兒的乳母,你跟妥歡帖木兒雖然不是親兄弟,卻勝似親兄弟,你跟脫脫之間的矛盾,說明白了,不過是君權和相權的衝突,妥歡帖木兒受盡了權臣的苦,不想看着脫脫繼續權傾朝野,而你們兄弟兩個,無疑是他最值得信任的人。”
“別說了。”雪雪掙扎坐直身體,用佈滿了血絲絲的眼睛盯着朱重九,嘴裡發出低沉的咆哮,“你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濟南城已經落在了你手裡,某家辜負了陛下的信任,等脫脫擊敗了你,剛好挾大勝之威班師還朝,到那時,即便是皇上,也無法再爲某家說半句好話。”
恨,此時此刻,他心裡充滿了仇恨,恨自己無能,恨命運不公,恨朱屠戶太陰險,恨脫脫太霸道,太不講理,如果手中有一把火炬,他寧願將整個世界點燃,讓所有罪惡都在烈火中灰飛煙滅,包括自己的靈魂和軀殼。
“如果我讓你打敗了,濟南城也讓你收復了呢。”朱重九又輕輕抿了口茶水,淡淡地提議。
“這不可能。”雪雪大叫,隨即,整個人僵直在桌子旁,身體不由自主地瘋狂顫抖。
不可能,憑着五千殘兵敗將,他不可能收復濟南,但關鍵在於一個“讓”字,如果朱屠戶肯“讓”自己將其打敗,自己怎麼會有不勝的理由,讓,你情我願的讓,甭說是五千殘兵,就是身邊只剩下五十名親衛,他也照樣能創造奇蹟。
這太瘋狂了,簡直是誰也無法相信的瘋狂,這朱屠戶,爲了殺脫脫,居然不惜付出任何代價,他,他的話是真的麼,他,他除了想要脫脫的性命之外,究竟還包藏着什麼禍心。
雪雪猜不到,他只知道,一旦濟南被自己成功收復,自己的罪責,就能減輕大半兒,而妥歡帖木兒交託的事情,就又可能繼續下去,同樣是在朱屠戶手裡吃了虧,脫脫也沒資格彈劾自己。
足足顫抖了半柱香時間之後,雪雪才終於恢復正常,抓起桌案上早已冷掉的茶水,一口吞盡,喝完之後,用手在嘴巴旁抹了幾把,梗着脖子詢問,“說罷,你需要什麼條件,,只要某家出得起,並且不會對不起皇上,某家全可以給你。”
“我需要三天時間,三天時間,才能把濟南城的府庫搬空,從水路運到萊州。”朱重九笑了笑,緩緩迴應,“這三天裡,你可以厲兵秣馬,裝作矢志報仇模樣,然後趁着我兵力空虛,在第四天早晨來收復濟南。”
“朱總管好大的手筆。”雪雪撇了撇嘴,抓起茶壺,自己給自己倒水解渴,這種時候,他就不用再擔心朱屠戶朝茶水裡頭下毒了,反正都是個死,怎麼死沒太大差別。
“濟南是座大城,我需要一百萬貫銅錢,或者等值的戰馬、藥材以及其他你拿得出來的東西。”朱重九不管他做如何反應,只管繼續提出自己的交易條件。
“你怎麼不去搶,。”雪雪用力拍打桌案,長身而起,“我的全部家產都算上,也湊不出二十萬貫,並且還都在大都城中,根本不可能馬上拿給你。”
“我本來就是在搶,如果不贖回濟南,你家那二十萬貫,早晚都歸了別人。”朱重九笑着回敬了一句,然後繼續補充,“不過,我也知道你有難處,這樣吧,我准許你打欠條,什麼都不用寫,就寫清楚了欠我一百萬貫,簽字畫押即可,四天後,你從西門把欠條派人送來,我立刻放棄濟南,從東門出城。”
“這。”雪雪額頭上滲滿了汗珠,卻根本顧不上擦,如果可能,他不願意讓任何字面上的東西,落在朱屠戶手裡,因爲無論紙上寫得是什麼,只要朱屠戶將它交到朝廷手中,效果都跟投誠信沒什麼兩樣。
然而,“收復”濟南的巨大誘惑,卻讓他根本無法拒絕,名下全部家產的確湊不出一百萬,但這筆錢,等回到大都城之後,可以跟哥哥,跟族人,跟下屬故舊借,甚至根本不用還一百萬,只要自己能將朱屠戶穩住一段時間,待鬥垮了脫脫之後,就可以翻臉不認賬,屆時,無論朱屠戶拿出什麼證據,自己都可以說是權宜之計,想必皇上看在自己幫他解決了脫脫的份上,也不願意刨根究底。
想到這兒,雪雪咬了咬牙,用力點頭,“可以,某家現在就可以寫給你,不就是一百萬貫麼,某家去想辦法湊,總能湊出來。”
“不急,你可以多考慮一會兒,免得將來後悔。”朱重九卻擺了擺手,非常體貼地迴應,隨即,又慢條斯理地喝了幾口茶,繼續補充,“一百萬貫只是個開始,表示你我都有合作的誠意,光是把濟南城重新奪回了,恐怕還不能讓你脫罪吧,,至少,風頭依舊壓不住脫脫。”
“你還想幹什麼。”雪雪立刻心生警惕,雙手抱在胸前,喘息着追問。
“我想跟你一起對付脫脫。”朱重九笑着重申,“般陽、益都、濰州和諸城這些地方,你要不要,要的話,價錢咱們好商量,可以一座一座單獨談。”
轟,宛若被驚雷劈中,雪雪跳起來,頭暈目眩,收復濟南,不夠將功折罪,再加上般陽肯定就夠了,如果再加上其他幾座被益王買奴丟失的城池,他雪雪的功勞和風頭,將無人能出其右,包括有百勝之名脫脫,此番南下,也沒有光復如此至多的城池。
但是,朱屠戶不是開善堂的,雖然他號稱爲彌勒佛轉世,他一口氣讓出了這麼多城池,所需要的贖城費,肯定也不會太少,即便他還肯像濟南一樣,准許自己打欠條,有朝一日,這麼多張親筆簽字畫押的欠條被他同時拿出來,自己也是百口莫辯。
“朱某手中兵力有限,同時防守這麼多地方,肯定守不住,與其被脫脫挨個搶回去,不如便宜了自己人。”朱重九捧着茶杯,滿臉微笑,看上去,就像一個俯覽衆生的神明。
雪雪雙手再度扶住桌案邊緣,身體緩緩往下沉,心臟也緩緩往下沉,已經準備寫第一張欠條了,就不該在乎第二張,而兩張和三張,其實差別也不大,三張以上,任何數字恐怕都是一樣。
“其實做生意不一定用錢,其他等價物也可以。”朱重九分明是坐在石凳上,雪雪卻總感覺,他在居高臨下地看着自己,說出來的話與其認爲是建議,不如看做是命令,“濟南、般陽和益都,這三座城市算錢,你送一張欠條來,我就還你一座,其他,城池太小,算錢太麻煩,你可以拿別的東西換,比如脫脫那邊的行軍路線啊,營盤部署啊什麼的,只要你簽字畫押,真的假的我都可以接受。”
“你休想。”雪雪身體晃了幾晃,卻努力重新站穩,“我是蒙古人,我不會勾結外人禍害自己的同族。”
“你沒禍害他們啊,你也知道,我這個人最不喜歡濫殺,每次抓了俘虜,一般都會放走,即便是當官的,也只要求他們支付附合自己身份的贖金。”彷彿早就預料到他會如此反應,朱重九笑着補充,橫肉縱橫的臉孔上,這一刻居然灑滿了聖潔的光芒。
“我出賣軍情給你,你拿去打敗了脫脫,不是殺了我的同族還是什麼。”雪雪恨得咬牙切齒,卻沒勇氣就此拂袖而去,收復山東西道的功勞太大,讓他根本無法放下,所差的,只是無法面對自己的內心而已。
朱重九做生意,向來不怕討價還價,聽雪雪的話語說得有氣無力,又笑了笑,輕輕擺手,“說你不懂打仗,你還不服氣,打勝仗,一定就要殺人麼,本總管只想逼得脫脫自行退兵,不想殺他手下任何人,而只要他無法將本總管儘快打敗,他的丞相之位就肯定保不住了,屆時想怎麼收拾他,全在於你和哈麻兩個人的意思,如果你能讓他死無葬身之地,消息傳來之後,本總管不介意把欠條也一併交還給你,這筆買賣到底做不做,你自己拿主意,明天這會兒,我在濟南城中等你的答覆。”
說罷,也不給雪雪繼續猶豫的機會,站起身,揚長而去。
待回到濟南城中,太陽已經又爬到了天空正中央,聞訊趕過來的章溢、馮國用等人圍攏過來,非常不安地進諫,“大總管今天這個決定實在太冒險了,萬一雪雪良心發現,不肯答應咱們的要求,而您又明白地告訴他,根本沒打算長期佔據這裡,豈不是”
“不管他怎麼選擇,咱們繼續幹咱們的。”朱重九用力揮了下胳膊,大聲打斷,“你們兩個來得正好,留下給我組織人手,搬空濟南,吳良謀、傅友德、俞廷玉。”。
“末將在。”被點到名字的三名將領,同時出列,大聲迴應。
“你們三個各自點起本部兵馬,沿着大清河向下攻擊,濟陽、濱州和利津,無論這三座城池有沒有敵軍,三日之內,必須都掌握在咱們手裡。”
“可您答應,讓雪雪明天早晨回話。”陳基被朱重九的果斷嚇了一跳,在旁邊小心翼翼地提醒。
“我沒說過,自己會在濟南城裡傻等,其餘什麼事情都不做。”朱重九笑着聳肩。
濟南一破,脫脫已經沒有任何理由去調頭去反撲徐達,而不繼續北行了,無論雪雪肯不肯配合,自己都要直接面對他一次。
哪怕是兩萬對二十萬。
哪怕僅僅是被動防守,且戰且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