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

“原來,歸墟其實是這樣。”

熟悉的歸墟死地,熟悉的白骨之極,走在其中的卻已不再是千年前癡之念之的將離霖均,而成了千年後無嗔無怨的展言陸嘉彌。

一切已經塵埃落定,該留的留,該走的走,陸嘉彌自然也該如此——雖然有了汀露臨終前的力挽狂瀾,她那修行不過一年的凡人之魂依然無法承受帝諸鐘的侵軋,及至汀露送她出來時,已基本在魂飛魄散的邊緣。

好在霖均還有幾分良心,總算趕在不可挽回的前面收斂住了陸嘉彌的魂魄,並藉着混沌鏡的些微餘力送她入了歸墟養魂。

陸嘉彌不比汀露真有外掛,如今的魂魄弱到甚至不足以入輪迴,倒是歸墟,雖是死地,卻畢竟是六界魂魄齊聚的源頭,陸嘉彌留在這裡,反倒能有一線希望。

所以,即使心間還有千言萬語恨不能細細絮絮都說清楚,衆人還是咬牙壓下了一切情緒,努力撐出最平靜的模樣陪她走最後一段。

此一去,也許十年,也許百年,甚至倥傯千年……

白雲蒼狗之間,他們甚至都不能許諾自己能一直陪她下去。

便如何,能不入骨悲哀?

可是,這是陸嘉彌的期望。

陸嘉彌希望安安靜靜離開,他們便如她所願,喜怒哀樂都絕不歇斯底里。

何況,他們曾真以爲神器內的寥寥數語便是結局——如此一算,能有這安安靜靜的一場相送,便已經算天地仁慈了。

所以,即使人人都潛着千絲萬緒卻連一個字也傾吐不出,他們還是沉默地戴好一切平靜的面具陪她走下去,再走下去。

彷彿,只要這麼一直走下去,這條路,便能永遠沒有盡頭。

可是,只要是路,便不可能沒有盡頭。

及至陸嘉彌以若無其事之姿贊起歸墟的風光,他們終於再也壓抑不住了,尤其是本就沒那麼理性的夏珊檸,方纔的風平浪靜剎那被撲面而來的心酸衝擊到了體無完膚,甚至想也不想地就打算去捉陸嘉彌的手。

及至她穿過陸嘉彌半透明的手,才恍然自己此刻應做的不是阻止。

不讓她走,那她還能去哪呢?

又有哪還能比歸墟的結局好呢?

她明明知道……明明知道……

卻依然只能攥着那一把風哽咽着問:“不提,不好嗎?”

只這麼最後一路了……不清楚不好嗎?

陸嘉彌卻笑了,難得明淨的一片溫柔——那是本不該出現在她臉上、卻好似本來就應該在這裡的神情……

原來,真的,有很多東西,早已變了。

“珊檸,我終歸是要走的。”

彎了眉眼看同樣面色慘淡的葉希拽回夏珊檸圈在懷裡,陸嘉彌才重又開口:

“你們知道的。”

“可是!”夏珊檸下意識要反駁,目光觸及一圈黯淡的眼神,卻又好像剎那被堵了口,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對我來說,這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即使那熟悉的眉眼已被不熟悉的水色打溼,陸嘉彌依然努力撐着應該一如既往的笑容,以虛幻的手指一點一點撫過兩位摯友的面容:

“而且,我不是答應過你們會有來生嗎?”

夏葉二人確實很想回她一個笑,然而想起當日神器中已是訣別的話語,卻仍是沒有壓抑住哽咽——來生,真會有來生嗎?

甚至,他們等得到她的來生嗎?

“一定會有的。”

陸嘉彌笑得越發努力,咬牙以或許最後一次的勸說,拼盡全力撐一個至少有她深信不疑的未來:“我這輩子都沒活好,怎麼捨得不重來一次?我還等着下輩子好好過呢……肯定只會比現在好……這可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被人允許做這麼大的弊……之後也不會有人追究……”

她說得很可笑,說着的時候也努力着很可笑,所以,他們也都順着她笑了起來——即使,沒有一個人真正笑出了歡喜。

可是,已經足夠了。

“是啊……下輩子,帶着這些經驗,肯定會過得很好……”

“而且還有我們繼續幫你……我猜那時候我們應該也沒這麼弱了……”

“說不定,還已經強到你又要羨慕嫉妒恨了……”

“那也挺好……我巴不得你早點來找我算賬……”

他們說了很多,也許諾了很多,即使裡面的很多聽起來都那麼的傻,卻已經是此情此景下他們能給她除了悲痛以外最好的迴應。

是的,他們總是對她沒辦法的。

悲也好,喜也好,她要,他們就給,她不要,他們也立刻就收。

算是,足夠了吧。

陸嘉彌看着拼盡力氣應着自己最後一個要求的他們,一點笑意,漸漸咬出了血色——她已經感覺到,這最後一點身形也要撐不住了。

明明,是離開的時候了。

可她仍不肯走。

她在看一個人,一個唯一沒有看她的人。

白骨之花落得伶伶仃仃,分明已不再遮天蔽日,卻彷彿比之前更加漫目愴然。

那個人就站在那裡,幾步之遙,卻不肯再近分毫——哪怕是她做最後訣別的時刻。

可她明明知道,那不是因爲不在乎。

而只是,不知道該不該期待。

他們之間,寥寥咫尺渺做天涯,卻誰也怪不得誰。

他知道她唯獨不許自己來生,正是真真正正待自己好,所以無論如何不肯讓她成爲他的期待——只是他,終究不能原諒她時至今日還只想以如此藉口推他遠離。

她知道他至今不肯看她,正是無條件地做到她要的一切,所以哪怕恨極了她所謂的周全也會咬牙做到——只是她,終究不能原諒他時至今日還不肯給自己多一個選擇。

她知道,他知道,他們其實都知道。

說到底,爲的其實都是彼此,然而,每每選擇,卻都是這樣近乎兩敗俱傷的法子。

如今真正想起,竟只覺一心一意認爲這樣就是好的自己蠢到了極點。

人的心念,本就是唯一一個永遠無法算計的東西。

感覺到自己長久的注視,展言終於擡頭看她,謹遵她的心願而埋得風平浪靜的一張臉,卻終究還是在看到她袖間的空洞時破了功。

陸嘉彌眼底便是一道恍惚,彷彿心頭也開出一場風雪,一剎扶搖成初見之時的飛花點點,一剎又浮沉回很久之後的白骨滄海——從心間開到了眼底,終於,痛痛快快地淋漓在了面上。

還有什麼放不下,又還有什麼拿不起呢?

自始至終,只有他。

自始至終,他都一直立在她的咫尺,慢慢地,等着她接他去向哪怕萬劫不復的前路。

陸嘉彌終於向着展言走了過去。

這,也許就是最後一分可能了。

分明已不可能觸及,她卻還是認認真真完成了那個很久很久前就應該給他的擁抱。

她知道,今次之後,她和他,也許都不會再有這樣一場全心全意了。

“來生,好嗎?”

虛幻的手臂自然不可能挽得很緊,然而展言卻真好似感覺到了虛幻的擁抱,甚至虛幻的溫度。

“我和你的來生,好嗎?”

他當然不可能說不好,事實上,他已經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或者,他已經什麼都不必再說了。

陸嘉彌的身影已經開始崩散了——即使是歸墟,也沒辦法留她太長時間,她的魂魄已經徹底崩解了。

可是,她到底還是撐住了最後一口氣,留了所有人一個來生。

是的,終於是所有人。

展言定定看着掌心纖細的絲線,終於,難看地笑了出來。

那是,一道紅線。

……

而後,便是並不算很久的現在。

這一段故事已經徹底成了很多人眼中的過去,汀露、少辛、霖均、將離四個名字也漸漸只作爲名字留在了被記爲璇璣之變的歷史當中,前塵後世,因果來去,皆被當做命數書得分明,從混沌鏡的化生,到神魔之戰的隕落,再到韜光隱晦的千年,萬劫不復的六界,最後到聲勢浩大又落得平平靜靜的結局……一字一句,都成了可以悱惻在任何一個生靈口中的傳奇。

習慣於忘記的人們終於學會記得,記得那些不該被綻放卻到底轟轟烈烈了的風月,記得那些無法被銘記卻終究利了萬世的英雄;而學會了記得的人們也終於學會了遺忘,遺忘那些原就該隨時光老去的故事,遺忘那些本就該被歷史放過的人們。

前者,譬如少辛,譬如霖均,後者,譬如陸嘉彌。

又是一年春日,早已各有所成的衆人又一次聚集到了歸墟。

柳千牽還是接了月老的職位繼續守在了風月苑,雖然還是習慣性地抱怨好像還是在幫老頭子頂缸,但是也已漸漸成了足以鎮守一方的大將。

紅翼四人正式接了靈雎宮的擔子,分掌各門教導隱入暗處後反而興旺起來的弟子,雖然他們的掌門慕桐滄依然會源源不斷地帶來罰款,但出於和神司的圓滿合作,他們已經再不需要交罰款了。

夏珊檸葉希展言,已正式入了靈雎宮開始修行,但爲了行事方便,他們還是自由在外,有了重要事件纔會迴歸參與,也算得逍遙自在。

倒是宋洛二人,因爲徹底走了鬼修一路,從此安心駐紮在靈雎宮的秘境,連夏葉等人都難得一見。

說起來,各奔東西的多年之後,他們還能聚得如此之齊,也是頗不容易了。

可是,只有他們自己清楚,他們其實有多不想要這樣的齊聚。

陸嘉彌離開之後,他們便開始有了這個習慣,每年那一日,都會輾轉而來,在歸墟入口等她——其實如今的歸墟已不再是無人可進的禁地,而做回了原本的渡魂之地,他們卻都不願進入,只願在入口處等。

因爲他們總覺得,這道門,該那個曾許諾過他們來生的人親自來走。

從死亡走回現世,從失去掙出新生。

如此一等,便是二十年。

一年一年,一次次希望,一次次失望,而後又一次次希望……卻依然沒有任何一個人選擇放棄。

也許是當真守成了習慣,也許,只是因爲,這便是他們每個人心底最柔軟的期待。

能夠告訴他們,無論時隔白雲蒼狗,還是事隔人神妖魔,都總還有些不能忘記、不能放棄的東西。

而這,正是他們等的第二十年。

也是,終於有所不一樣的第二十年。

早已成爲一方仙師行止皆八風不動的紅翼四人久違地多了驚喜之色,已有了大半軀體的宋繪紗激動地掐緊了歡喜到了恍惚的洛衡,不遠處,二十年來徹底收斂了衝動脾氣的夏珊檸和早已學會事事以誠因而成功挽回了戀人的葉希雙雙爆出哽咽,甚至如今已是六界翹楚喜怒哀樂都字斟句酌的柳千牽都難得地顫抖了手指。

至於那二十年來再未有過歡顏的展言,早已衝了出去,狠狠擁上了那個千呼萬喚始出來的身影。

www▪тtκan▪C〇 二十年來早已修復回遮天蔽日的白骨之花再度扶搖而起,一如既往的漫天風雪間,紅翼四人歡呼雀躍四處將傳信符當煙花放,宋洛二人揪着一旁路過的無辜小鬼跳起了舞,夏葉二人一左一右擠在她身邊上下捏臉捏腿以確認這次是切切實實的存在,最中心仍與她擁在一起的展言卻已經穩準狠地將等了二十年的紅線牢牢拴在了她的腕間……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終於,前生已畢,來生待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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