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眼神下，陸嘉彌安靜託着那本該毀天滅地的劍光，姿態從容竟好似真的只託着一道星光，可是看她那若斷若續的煙氣之形，衆人又很快打消了她平地飛昇因而趕來救場的想法——畢竟，時至此刻，她的身形依然一如遊絲飄飄聚聚難以徹底成型，很明顯就是魂魄即將湮滅的徵兆。
既然她並沒有什麼大造化，自己也快灰飛煙滅了，來幹嘛呢？
太過震驚的出場之下，甚至連霖均都忘了問爲什麼明明已經被化在了帝諸鍾內，她卻還能脫身來此。
好在，少辛還記得。
“你怎麼會在這裡，你怎麼出來的？”
陸嘉彌不答，仍是低頭看自己掌心的劍光，也不知道怎麼一個用心，竟是熄滅了那道連霖均也未必能扛下來的劍氣，並直到確保掌心乾乾淨淨再無其他，才滿意般擡了眼，看回不知爲何就耐心等了許久的少辛。
而也就是那一擡眼，少辛眼底就乍然起了水色。
分明是陌生的形容，陌生的姿態，卻有着無比熟悉的眼神，水一般的柔，卻又火一般的烈，竟是，暌違了數千年的汀露！
而這次，少辛不必探查也已經可以篤定，不是陸嘉彌假扮而來。
那一瞬，天地皆被截作寂然，少辛只覺恍然被分做身魂兩份，魂魄攥了劍冷冷立在原地，告訴自己是他親眼確認沒可能的，所以眼前的溫柔也只是又一個欺騙，理應用更烈的術法將她徹底打滅；軀殼卻不管不顧她身份如何，只要她還能帶着那幅笑靜靜看自己，便能心甘情願被她以任何手段湮滅。
而最後，他也只是恍惚地撫上了魂魄其實根本無法觸及的側臉：
“你回來了？”
“汀露……”
應着他澀然喃喃，陸嘉彌，或者說，頂着陸嘉彌之形的汀露也微笑起來。
“我在。”
汀露神色很淡很柔，似是亙古的雪，落在豔烈的血，血不曾潤去雪的明淨，卻反被雪掩去一切痕跡，消亡在天地茫茫。
而少辛竟也真的就那麼看着，甘心情願地令她的雪一點一點融熄他的火：“真好……”
恍然天地之間只有他二人，也恍然天地之間再無他二人——然而不知爲何，明明清楚此時便是解決少辛的最好機會，卻並沒有任何一人有所動作，而均只是放任般看着他們遙遙相對。
或許他們也已經清楚，自此，已不必再對付少辛了。
“我與將離皆是混沌鏡化生，因而生來便帶着混沌鏡部分能力。”汀露見狀便是眉眼微彎，“也可以說，只要混沌鏡還在，我們便永生不死。”
“那你……”少辛下意識上前一步，卻又好像突然想起什麼，神情驀然一痛，險些沒撐住一退。
“是我不願再見你。”汀露卻不肯放過我，淡而又淡的一句，卻逼得少辛神色又是一慘，“我對自己下了詛咒，此生此世，不再見你。”
“此生此世，不再見我？”
少辛卻終於笑了，若無這一句，他倒要擔心汀露是否還有怨氣，可是如今聽得這樣，他卻反而安心了下來：“那爲何還要借她之身前來？”
“因爲一切都已經不同了。”汀露終究也笑了起來，雖依然是淡，卻到底帶上了同樣暌違太久的悅意，“你也該不同了。”
“你希望我如何？”少辛定定看她，一瞬笑意平靜到甚至讓霖均都有了恍惚——其實，一切確實本該只是如此……
“我附魂於陸嘉彌後其實已在慢慢恢復，只是因了詛咒始終不能現身。”汀露眸中乍然浮起薄薄喜色，恍惚般幽幽幾轉，才確認了什麼般落回了溫溫切切，“此次隨陸嘉彌融入帝諸鍾，機緣巧合反而喚回我混沌鏡之力，令我得以甦醒。”
“混沌鏡……”少辛下意識看向霖均，一道喃喃後，神色又舒了下來，“果然一切自有天意。”
霖均被他看得也想苦笑，乍悲乍喜之下卻反而更加澀然——作爲對帝諸鍾最瞭解的兩人，他們其實都很清楚哪怕她們攜了混沌鏡之力，融在帝諸鍾後也不能再回歸了。
如今的汀露能現於他們眼前，不過也是佔了一體雙魂之利，才能在剝出陸嘉彌魂魄送出帝諸鍾時附一絲自己的意識來找少辛。
明明所做大半都是爲了她們，卻最終，仍是他們親手將她們送入了永無脫身之機的帝諸鍾——還真是因果報應。
“你知道，混沌鏡真正的用法嗎？”一片凝澀裡，汀露笑意反而暢快了，彷彿是終於除去了所有顧忌，眉眼之間甚至多了些狡黠喜色，“混沌鏡，是當真可以重設一個世界的。”
隨了她話音婉轉，身畔血色蒼茫的天地也宛然南柯一夢漸次漣動，流光迤邐間漸次褪卻屍山血海的圖卷，而一點一點褪迴夢境之下本該一如既往的平平淡淡。
不知何處的梵音嫋嫋而來，剎那澆熄六界一切或行或止的戰鬥，簌簌風雪自汀露掌心浮起，一路蔓開乾坤六合，恰恰替了少辛染天地一片無差無別的雪色。
雪色過處，荒頹一片的人間漸次重起，無數人族癡癡擡頭張望一世未見的神仙之景，海上神山自歸墟重起，光華流轉間又上古之威；妖魔二界坍塌大片屍骨之塔，卻寸寸迴歸樸素大陸，神仙妖魔終於統一成了訝然表情；三途忘川沉回海下，鬼族海族均在謹然一禮後消逝無蹤；甚至就連已消失天地之間的仙界，也被追索而回答……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點，可是一切的一切都已再不是曾經。
雖然，那只是一瞬的幻境，卻也足夠所有正仰望這一切的生靈歡呼雀躍了。
“若有足夠的力量，這便不會只是幻境。”汀露笑得越發溫柔，卻也隱隱帶了些許期待。
她和他都清楚，這分期待真正的意味在哪裡。
少辛定定看她，千年後的相遇，她依然最先將天下放在眼底，可是，千年後的自己，已經不會再爲此震怒如狂，而竟有了幾分終於如此的歡喜。
是的，一切都已經變了，自己，也該變了。
少辛便是終於笑了。
他曾經覺得自己可能永遠不會有這樣的一瞬，這樣的一句，可是他又其實很清楚，他其實一直期待着有這樣的一瞬，這樣的一句。
“若我此刻停手，你們可能保證不再對元世界下手？”他不急着回答汀露，而是先對着天際幾道視線遙遙一問。
“我等只求六界無恙，至於你的逆行六界，若不再生事端，自可安然。”自然清楚少辛的讓步多麼難得，何況少辛的訴求終究也不是全無道理，與其糾結在這一點而逼得少辛兩敗俱傷，他們倒寧可留一個可能，讓少辛稱心如意後放過岌岌可危的六界，“你大可放心。”
“如此就好。”少辛顧自點頭，此時的他又恢復了身爲魔尊的傲岸氣派，薄薄一眼看去，便逼得本已有了三分放鬆的衆人又提心吊膽起來，“本也沒指望你們襄助什麼，不做破壞已是不錯。”
說着，又轉向已有幾分猜到的霖均：“至於你……”
“我應你。”眼見那邊的汀露身形已微有風化，霖均答得便果決，“我，應你。”
千年合作，他們之間本就不必多說。
“此刻罷手，並非怕了你們或是怎樣。只不過，我也想賭一把。”凜然將幾近毀滅的六界掃過一圈，尤其在霖均身上定了數秒，少辛又若無其事地恢復了淡然，“我畢生所求不過兩件，一件六界相平，已有霖均替我去做，一件汀露迴歸，也算得了希望。既然兩件都已做到，我也懶得再同你們糾纏。”
說着，眼底第一次真正浮上了歡喜之色。
“我隨她走。”
應着他的話，他的身影也開始冰雪般漸次消融，漸而隕爲風煙，似乎真是以一人之力生生將自己逼到與一旁的汀露一樣。
是的，真真正正的一樣。
而後，便是結局了。
少辛棄了肉身隕爲魂魄隨汀露入了帝諸鍾，與將離一起發揮混沌鏡真正的力量。
霖均捨棄一切帶着少辛的囑託回到逆行六界元世界，守好他們唯一共同的期待。
衆神回到了所屬的各界，帶各界翹楚一起重建六界，並且着手慢慢弱化誓約。
至於同樣在這一切中發揮頗多作用卻因了自身實力沒有被推在六界視線之內的衆人，也各自有了歸宿——柳千牽接了月老之名回到風月苑，繼續她曾做了很多年之後也會一直做下去的事；紅翼等人終於藉着神司的說明洗清了污名，卻不再現於人前而是回到了已入暗處的靈雎宮；夏葉等人並沒有回到最熟悉的人間，而是去了歸墟等一個人的離去……
而這，便也是最終的結局了。
雖然好像還有很多人沒有回來，還有很多人沒有解決，但是對比曾經無數次的想象，這已經算是最好的結局了。
只除了對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