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似乎一切都終於塵埃落定。
陸嘉彌將離,一人一神,一被動一主動,最終都入了帝諸鍾。陸嘉彌雖爲少辛所控卻終究實力不濟用不出帝諸鍾十成力量,將離雖耗出太多靈力卻憑着自主反比陸嘉彌用得帝諸鍾更深入,如此相互一抵,竟也撐住了所有人喜聞樂見的僵持局面。
展陸等人如今也已入了其他幾界遞出了消息,可惜在少辛近乎瘋狂的對六界的吸納下,諸位大神更不敢放棄誓約之力,反而將所有力量放回了對誓約的加強。如此一來,雖分別又被限制在各界之內,卻也一定程度上扛住了少辛的部分力量。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終局,卻不出所有人預料的平靜。
高高在上的諸神仍不肯放棄穩妥的安逸,哪怕結局可能是更多的犧牲;低微塵泥的妖魔也仍不願吸取無數次失敗的教訓,依然將死亡視爲唯一的勝利方式;夾雜其中的人族終於脫離了神魔的紛爭,卻發現渺小如他們其實根本扛不起太大的風霜。
看起來,一切好像都沒有變。
可是,很多人其實已經心知肚明,一切,真的已經變了。
不肯放棄穩妥的諸神,終於是在顧及了偌大六界的周全後做出了“一如既往”的命令;不願捨棄暴戾的妖魔,也終於是在學會了思考後將死亡只對準不死不休的仇人;至於無法扛起風霜的人間,他們依然搖搖欲墜,卻第一次得到了齊心協力對外的戰力……
如此,已經算是最好了吧。尚在雲端浮沉的霖均如是想。
實際上他此時的處境已經相當不好了,畢竟韜光隱晦千年,如今的少辛幾乎已再無對手,即使得了帝諸鍾誓約等諸多限制,沒有實際阻力的他依然能夠僅憑自己的力量毀得他可觸及的地方一片慘淡。
他實際上也清楚,沒了帝諸鍾後助,又多了誓約束縛,他吞噬六界重起逆行六界的計劃已基本無用,但也不妨礙他在徹底潰敗之前讓六界爲他陪葬。
既不能如他所願,便不如徹底毀去。
所以,如今,乾坤間已是一片荒頹。
自歸墟開始,岱輿、員嶠、方壺、瀛洲、蓬萊四座神山被他一劍劈落歸墟,自此人間處處殘垣斷壁屍山血海,無數人族掙扎海上,卻依然卡在奔逃途中絕望反擊。
妖魔二界被仙人屍首疊出山巒萬丈,每處血色間都遊移着至少一對抵死拼殺的神魔,竟是數日間教得獨來獨往的妖魔學會了並肩作戰。
鬼界被徹底掀上了忘川,深埋暗地數十萬年的鬼界被棄於青天白日,處處可見陽光下悽然慘呼的低等鬼族灰飛煙滅,難得剩下的,也追隨於四海水族戰上了九重天。
最慘烈的便是仙界,神界畢竟封閉,又集合了古神之力守護,也就是慘淡在了建築上,仙界卻不然,及至霖均前來相助,已然被少辛生生夷爲了血之國度,叢鬱枯骨,從九重天一直堆疊入星辰之盡,潑天血色浸得好好一片青天都是血色斑斕。
霖均甚至可以想象,這一堆枯骨該是從前與他喝過酒的無垠小仙,那一片殘肢則是他以前關照過的守門仙童,至於那尚自流光渺渺的屍體,是曾經屢次上書削減風月苑權利卻最終還是爲護住風月苑這一通道戰死的天狼命星……
而他也知道,很快,就會是自己了。
沒有束縛、沒有顧忌也不再有期待的少辛,便再也不是六界可以抵擋的了。
“我曾經萬分信你。”
一點足音,便起在這一片慘烈。
少辛悠然涉過叢鬱枯骨,姿態安閒一如遊走於紅粉之間的風流兒,面色卻一路從血色披靡走到白骨支離:
“我曾經真覺得,你是汀露之外,唯一一個能夠理解我的人。”
他口上淡然,手上卻越發狠厲,輕輕巧巧幾個動作,便又將霖均逼退三分。
“古神令六界分立,便是令我們同尊同重,相輔相成。可惜你們仙界,仗着古神傳承斥我們妖魔爲異端,時時事事欲將我們除之而後快。這數十萬年來,若不是我們努力反擊,乾坤之間早沒了妖魔一族。偏偏你們還不滿足,逼我們入如此絕境還不收手,定要令我們絕滅於天下。”
“你說,如此仙界,我憑什麼不能毀?”
“我從未覺得你錯過。”艱難撐住少辛一波厲過一波的攻擊,霖均卻依舊答得決然。
“那你爲何還要背叛與我?”少辛其實心裡也有數,然而越是聽他如此說,越是心頭憤恨,“你既也覺我沒錯,爲何還要背叛!”
“不是背叛。”不知爲何,聽到這裡,霖均卻不自覺心頭一鬆——或許是欣慰於傲岸如少辛也曾真正信過自己,或許是滿意於冷厲如少辛也能在意他曾經信過自己。
那是不是就能證明,少辛,也未必就如他表現出來的一樣無心無情?
思及此處,霖均也騰起了幾分熱烈之心:
“我同意你的一切,只除了方法。”
“事到如今,還不肯痛快承認?”少辛劍勢越發凌厲,隱約間,竟已有了幾分不死不休。
然而看到這裡,霖均反而徹底放心了。
若從來不曾在意,又何必在失去時如此耿耿於懷?
如今想來,少辛其實當真比大多數仙人有情得多了——他與將離都能對汀露不管不顧,本該用完就丟的少辛卻冒極險來救了,後來更是不惜謀劃千年爲她復生,着實算是萬分有心了。
他當然可以用少辛之前的利用來說服自己他少辛也曾沒心沒肺,可是回想起來,自己待將離又比他好多少呢?甚至有些時候,他欺瞞算計將離比少辛更多。
是啊,他與少辛其實並沒有兩樣。
甚至於,他比少辛更狠。
因爲就在少辛還能爲了從前合作的情誼發作於他的時候,霖均已經算計好了連少辛的感情也利用進去的法子。
陸嘉彌已死,她身上的汀露魂魄也被鎖在了帝諸鍾內,想來沒個百八十年是不可能恢復了,指望她去勸住少辛已經不可能了,而如今六界之間,又唯有一個自己算得上與少辛有交情。
如此一算,是否他也可以幻想一下,用自己的死勸得少辛回頭?
畢竟……他曾經,一直,真的信着少辛沒錯。
只是,他也真的不能因爲信,就讓少辛以那麼玉石俱焚的法子達成目的。
所以……
霖均慢慢停了手,定定看着對面血色披拂的少辛,一點笑意,便漸漸起於脣畔。
“我會告訴你,我事到如今,仍相信着你。”
是算計,是欺騙,是束縛。
“用我的命。”
卻終究也是用過心的期望。
他二人,出身不同,經歷不同,立場不同,曾是仇敵,卻因了同樣的理由聚在一起,他不滿他行事極端,他不慣他步步算計,卻終究,相互算計相互利用着走向了同一個目標——帶着他們都不願承認卻終究存在的心意。
事到如今,他們均已無法回頭,與其繼續廝殺至死,不如也賭這麼一次吧。
所以,這一次,少辛的劍來時,霖均沒有躲。
而少辛也終究沒有辜負他,他的劍,也到底出鞘了。
那曾是綿延了數十萬年對天地不公萬物不平的恨,也曾是終於在茫茫天下找到一個全心全意的相信時的喜,更曾是手書一個嶄新世界的熱烈期待,如今,卻都只成了無邊的血,從數萬年前走到數萬年後,從無望的曾經走到更加無望的以後,最終,均具化做一道嘆息縹緲而來。
他未必不知道霖均的打算,只是這一次,他也想賭一把。
帝諸鍾在將離陸嘉彌的角力下基本成了擺設,逆行六界的計劃又因爲各界諸神的參與難以爲繼,甚至,他唯一考慮過託付的同伴也背叛了他。
這一切的一切都無疑昭告着他的失敗,徹徹底底的失敗。
所以,他纔想在結束之前讓整個六界爲他陪葬。
可是,難道一生期盼神魔平等的他要的也只是兩敗俱傷嗎?
他又分明清楚,並不是。
所以,他乾脆也樂意陪霖均賭一場。
少辛這一生,父母棄,天地棄,唯獨兩人不棄。
僅憑這一點,無論他們的不棄是出自什麼理由,他都已然滿意。
曾經汀露勸了他一次,讓他將毀滅轉爲了改變,那麼這次,他也想看看,霖均能不能也勸他一次,讓他再來一次改變。
畢竟,他也曾是那麼信着他。
所以,這個幾乎算是萬衆期待的一劍,落了下來。
安靜地,清冷地,帶着天地皆驚的氣勢,卻又只溫溫柔柔落地,斬開血色披靡,斬開白骨支離,斬出近乎愴然的一片蓮海,又顧自於方寸間乍開乍落,並最終隕回小小一片星光飄飄而來。
卻,並沒有落在安然等待的霖均的胸前。
而是,被接在一個萬萬不該出現在此地的人手中。
陸嘉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