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弈

陸嘉彌的猝睡症是隨年齡增長越發嚴重的,最初,小夥伴們還能要麼震驚要麼訝異地幫她度過昏迷的那段,然而次數多了,也開始覺得陸嘉彌是個玩不起的累贅,並或多或少地開始疏遠甚至厭惡了陸嘉彌。

陸嘉彌又不是當真沒心沒肺,自然感覺到了這一票人的厭惡,最初還會因了不甘和那些譏嘲她的孩子們打個架,後來也漸漸失了興致,索性撐了個無所謂的面具慢慢縮回了殼裡,還是葉希夏珊檸多年不離不棄的潤物細無聲,才總算令陸嘉彌恢復了正常的態度——雖然也就是從時時事事隱了真心換到了只對親人朋友顯山露水。

沒了陸嘉彌這個潤滑劑,本就因爲各自有心而略顯尷尬的葉希夏珊檸來往越發僵滯,後來更是因爲隱隱流言開始若有若無疏離了彼此(當然,主力是夏珊檸)。不過這樣一來,也足夠還在中二期的葉希開始擔心,然後努力挽回了——然後,陸嘉彌和夏珊檸就得知了葉希和家裡大鬧一場逃了中考離家出走的消息……

畢竟嘴硬心軟,又其實還對葉希有心,夏珊檸便主動請纓去找葉希,想着至少陪他承擔——至於陸嘉彌嘛,她雖然有心,奈何猝睡症無情,因而,也只能將全部希望寄託給了夏珊檸。

而當時的夏珊檸確實也沒辜負她的期望,當真是拼了全部力量在四處尋找葉希,甚至聽說他跑到了深山裡的小叔家,還是不管不顧地跑了過去,並且直到見到葉希之前,始終懷着不可言說的柔軟心思——也許,這次風波過去,他們便能有什麼不一樣了……

這一切的心思,斷絕在那日相見之後。

她以爲出自家庭矛盾才離家出走連她們也要隱瞞的葉希,她信任了十幾年甚至直到方纔還在幫他糾結着如何解釋的葉希, 甚至於她已經交付了大半真心只待了最後一痕成全的葉希……原來都是假的……

當時的葉希撐着一副她從來不曾得見的冰冷麪容隨了那個高傲冷冽的男子來來去去,自在得倒比同她們在一起還要逍遙些,連着誆她們自己有多麼悽慘也落得頗爲自得——而那時的夏珊檸對了葉希還是有幻想的,因而即使親眼得見他瀟瀟灑灑騙她們也只當他有什麼苦衷,竟還癡癡去問他有什麼難言之隱只要說出來她們都可以幫他解決。

她記得,似乎也是這麼一個雪天,雪下得很好,飄搖間很有幾分花影扶疏的模樣,一如現下的一片天光雪色,輕輕易將這一片瓊樓殿宇醞成海市蜃樓般恍惚夢境,而她千里迢迢而來,懷了滿心的溫情擔憂問他她也不可以幫到他嗎。

她還記得,那日的葉希立在一片雪色之間,眉目已被紛繁雪片籠得模糊,一句話語卻放得極爲清晰,如此大雪也未折去那一句的凜冽,和你沒關係。

明明是千山萬水赴他而來,末了,也不過是沒關係。

然而那時的夏珊檸仍未生氣,明明已得了那般冷淡反應,仍是一心以爲葉希是打擊過大一時有些偏激,過了這一段總會慢慢好起來的,因而即使被葉希那般冷遇,白束那般無視,她仍是堅強地留在了那個宅子想着慢慢勸服展言,至少令他安心回去纔是。

如今想來,自己也覺可笑。

不知爲什麼,得了葉希全家喜愛的夏珊檸唯獨對了葉希這個小叔叔無能爲力,倒不是夏珊檸多清冷不願同他打好關係,而是白束好像總對她有着莫名的敵意,尤其在她接近葉希之時,夏珊檸甚至能覺出白束隱約殺意來。可她硬生生安慰自己她是爲葉希而來的,不用計較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叔叔……

然而……她撐過了白束層出不窮的惡意,卻敗在了葉希自始至終的冷淡裡。

在那之前,他們之間的關係一直都是葉希更是主動,時不時的溫情司空見慣,偶爾的親暱也是常事,甚至於當時的夏珊檸雖因了矜傲始終端着冷淡態度,骨子裡卻已是堅定了若要同一人牽扯,那人必然會是葉希——也正是因此,乍然受到冷遇,她也只以爲是葉希對於自己的小小報復沒有太在意。

直到那夜,白束來找她,並非尋常不加掩飾的厭色,竟是一幅難得的冷靜。

他說,他們走不下去的,然後同她打了一個賭,沒有代價,卻總算讓她看清了葉希。

從最早的步步爲營,到後來的時時算計,他每一步都走得極好,一步一步將她圈死在了只有他的一畝三分地。

得知這些心思之後,本還有幾分留戀的夏珊檸終於下定了決心放棄這個太過可怕的人——並非可怕在喜歡一個人也要時時處處算計,而是可怕在明明已經這樣費盡心思算計到她無路可走了,他還是不夠喜歡她。

越是天真的人殘忍起來才越是狠厲,世人其實都不能免俗。展言會因了不懂何爲喜歡只隨心所欲而爲而不論他人心思如何又是否願意接受,陸嘉彌也會因了不解世情一旦判斷此事不可爲便無論如何也會決然推開不論是否有人因此受傷,甚至夏珊檸自己也會因了恐懼隨之而來的結局生生拒絕了一切前進……

所以,她其實很能夠理解葉希。

葉希此人,雖說看上去就是一幅風流狐狸樣,行事也頗有幾分老奸巨猾,然而只有最爲熟悉的人才清楚,他骨子裡其實是個極度冷漠的人,除卻對了自己真正在意的事物,連一道多餘眼光都不會施捨。偏偏他還是那麼一副理智到了可恨的性子,一切行事都要計算機般算計清楚了纔開始做,甚至,喜歡也是。

喜歡,就要將每一道眼神每一次呼喚都要錘鍊到萬無一失,一字一句都要排演到完全合轍,連着對方的喜歡也要分出十數個步驟步步推進確保完美無缺。

而不喜歡,也要從眼神到心緒都抽絲剝繭出無數細小步驟,確保他能分析出轉化自己過放棄對方的方案。

很不幸,夏珊檸就一直擱淺在這兩端之間。

因爲喜歡,所以連呼吸的應和都要算到完美以確保她能夠深陷,卻因爲不夠喜歡,所以明明清楚她一陷落便恐怕再也無法脫身,他卻還能不動聲色地誘着她一步步踏入自己的圈套。

因爲喜歡,所以能夠時時處處算好溫柔的力度和長度確保她始終看着自己,卻因爲不夠喜歡,所以才能明明知道她無論如何會追隨自己,卻還漫不經心地誘着她一點點斬斷自己的退路……

只因了他的不確定,只因了他的不在意,他便能一面自覺自己已經喜歡到感天動地,一面又冷靜理智地爲自己埋好一切退路——我喜歡你,雖然沒有喜歡到非你不可,不過丟了也總歸不划算,所以還是提前定下你,等我找不到實在喜歡的人再回來找你。

是啊,只要自己始終維持了沉默,成,她便能得到最喜歡的人,得到一段至少名義上兩情相悅的感情,而敗,她也能維持着傲然姿態說他當年對我也是極好的,只是造化弄人。

可是,她不願。

她從未懷疑過葉希所給的感情真假,她清楚,按着那個人極度冷靜的性子,愛恨都是斟酌萬分纔給出,所以她得到的一切喜歡均是貨真價實,甚至於她也頗爲自信,葉希到了最後,最喜歡的還會是自己。

可那又能怎麼樣呢?

她討厭連愛恨都要博弈,你贏我一着我便多加一分喜歡,你輸我一分我便收回一分喜歡。

所以,無論有多麼喜歡,她都寧願自己先放手,等到他能給全自己喜歡,或是就此收去所有心思,才決定是否同他真正開始,即使到了那時,可能已經是結束。

卻都總比現在的曖昧不明好。

愛便是愛,恨便是恨,黑便是黑,白便是,哪裡有地方黑白容曖昧的灰,她若要,便定是一顆完完整整的心,哪裡受得了今天一滴血明天一塊肉的折磨,他若給得起,她便等,他若給不起,她便棄,總不會讓自己吃了虧去。

而此時,她也秉承着這般心念,明明對了葉希難得的動搖之色,仍是咬了牙狠下心腸一口截斷,心間雖已波瀾壯闊,面上卻仍奮力端着冷厲,一字一句均是風雪漫天:“沒什麼事,我就先走了。”

夏珊檸的心思畢竟來得隱秘,又有之前冷厲一句的打底,因而此刻雖明顯有了有動搖,卻也被葉希自覺理解成了不耐,因而眸中本就暗下的顏彩傾刻覆滅,蒼茫間已徹底歸回了墨色,明明已是行將破碎,卻拼死還要撐住波瀾不驚的平靜:“不論你聽不聽,我……總該有個交代。”

“何必呢。”他若此時稍微現出絲毫動搖,夏珊檸或許都會對他重新有所估量,然而明明已到如此地步,明明已出口瞭如此溫情,他的言語氣度卻仍是一如既往的理智,仍是連着悲傷也要忖度用幾分最佳的模樣,夏珊檸便不覺笑出了聲,“我又不是你的什麼,也再給不了你什麼,這會兒深情款款,能怎麼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