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陸嘉彌的恐慌,並不來自於未知的坎途,而只是牽連親友的焦灼——對她而言,神器碎片也好,呼風喚雨也罷,其實都無甚意義,嚮往的,是撿了可以期待的幾樣擇其最優,期待的,也只是長夜降臨前最後一痕曦光。
真真算下來,她其實比起卻琊瓊璉還要心硬幾分——起碼卻琊瓊璉還會爲了心心念唸的事物不擇手段追求一番,她卻是一旦發覺此事不夠安全便果斷放棄,無論心間其實有多麼不捨,仍是能當機立斷斂去所有心思退回安全線之外,固執地,選擇回自己喜不喜歡都不會有所損失的事物。
而展言,寧可她對自己多些固執,怕極了她這麼消極的慷慨。
他寧可她嬌奢跋扈地果然逍遙六界,也怕極了她以萬全爲由畫下的天塹鴻溝。
所以,他才願意,願意自己畫地爲牢,將彼此皆永困牢中。
“我想你,對我,再任性一些。”
不必思量,不必憂心,不必僞裝,不必逞強,在我面前,你就是自己,你只是自己。
恍然一道驚雷猝然炸在耳側,又隨了月色寸寸逼近,烈烈處是什麼終於傾頹的巨響,柔軟處又是簌簌的花落,而她只是恍惚,彷彿只要一直撐了這幅混沌之態便能順理成章避過此時最是煎熬的選擇。
是,她確實是對一切暗暗歡喜的,她喜歡那光怪陸離的世界,愛那矜傲天地的風華,她期待仗劍天下,也渴望逍遙六合,且一直以能夠身入此世而驕傲着——多好啊,她總算可以擺脫那似乎綿綿無期的絕望歲月開始光芒璀璨的一世了,哪怕,那一世,只有流光一剎。
可是,她不能也一起定下他人的人生——她願意朝聞道,夕死矣,又怎能強求她最惦念那些人也曇花一現?
所以,再聽到展言被瓊璉毀去記憶時,她最開始無比憤怒,冷靜下來一想,卻又覺得這樣也挺好了——他可以做宋恕,也可以做展言,只要沒有她,他的人生,無論如何也都不會太糟。
哪料到世事變遷如此……本意毀屍滅跡的魔魘令展言醍醐灌頂,本應攜手同心的卻琊瓊璉臨時反目解除了展言**,而本應只有連通心念之能的魂魄契約竟是在他巨大執念下生生被轉爲陣法幫他復刻了最爲緊要的記憶,這般層層疊疊的幸運加起來,纔有瞭如今這場剖白。
陸嘉彌本該拒絕的,理應拒絕的……
可如今對上了展言分明清淡卻已隱有悵然的容色,再將展言這段經歷細細咀嚼下來,搭配上他此時忐忑到了可悲的狀態,陸嘉彌那一道拒絕,便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了。
是啊……這世上,除他之外,還有哪怕一人能待她如此,令她不顧一切地只是自己呢?又有誰,能明知只是曇花一現也要陪自己一世,許諾自己一個逍遙自在呢?
她從前爲修行之事勸葉希夏珊檸之時,便說過,從最初入夢,得見那瑰麗神奇的大千世界,她便已不能再承受庸碌平凡的紅塵……而將這句套回展言身上,其實也並無什麼不妥——從最初相見,得見那個清冷之下自有風骨的男子,承過那人殷切如斯的牽念,她,便也再無法回到無他的紅塵了……
又是倉促間驚鴻一眼,這一次卻是展言也預料不到的決絕。
“十天……十天之後……我給你答案……”
展陸這對就算這麼塵埃落定了,而與此同時的葉希夏珊檸,卻以同出一源的過程走出了截然不同的結局……
按理來說,既有多年青梅竹馬打底又有如今朝夕相處醞釀,還沒有陸嘉彌那種驚天動地的隱秘威脅,他們倆he的可能性應該是遠大於展言一對的,何況他們兩個還都不是鐵板一塊,影影綽綽間還是頗有幾分情愫的……
然而……偏偏是他倆,一場風月走得比展言陸嘉彌還坎坷八分……
此時此刻,他們正默然坐在花影扶疏之間,默契令暗色花葉掩去自己面上一切隱秘心緒,只留下各自冷淡的一副冰雪面容,只將紛繁思緒於眸中一瞬流轉,趁了月色一縷載浮載沉之際又倏忽換回了波瀾不驚。
而葉希正是對了這麼一副明顯的抗拒之色無聲一嘆,隱約痛色合了些微於眸中一轉,到底還是隨了久久注視落回了風平浪靜。
果然還是這樣啊……
那事之後,夏珊檸對了自己就一直這種冷淡模樣,而自己也因了種種顧慮不曾對她好好解釋一番,而到他終於想通打算解釋時,又遇上了陸嘉彌的事被迫又耽擱數月,直到現在,才總算得了機會好好交談。
然而,她又是這種態度……
心間一時酸澀,他卻也清楚此事怪不得她,自己也沒立場要求她做什麼,只是畢竟多年執念,無論如何也不能輕易放棄,這才咬了牙撐回一貫笑意,溫溫柔柔帶出了一聲詢問:“你……”
哪知一字未盡,已被夏珊檸斷然截在了喉中,一點笑意宛然於牙關磨了千遍萬遍,分明冷厲,落地之時卻恍惚只餘殘燼一抔:“我們沒什麼可說了。”
以她的聰慧,自然能順着此時的氣氛猜到自己想說什麼,順勢帶出個冷淡態度原也在意料之中,然而當真聽她脫口而出,葉希心底到底還是一澀。
以月老六界翹楚的修爲加上風月苑無數上古神器,區區一個暫且休息的幻境自也做得極是完美,一幅完整山水錯落了重重宮苑,秀致處頗有幾分畫意,豪邁處也自有一番氣度,恰如他們此時安身的花林,也是靈力所化的漫目桫欏,雖置身暗夜仍是耀目一段月色,然而這般的奇景落入此刻心思各異的兩人眼中,卻連花葉扶搖都是蒼涼訣別。
是啊……訣別……
葉希不清楚自己爲何會突然想到這個詞語,可是一旦想到,猝然又覺得恍惚當真如此。若是時至今日他們還不能解開那道心結,那麼今日一會,恐怕就真是訣別了——沒了那些危機的牽絆,又失卻了她的信任,自己還能憑着什麼理由賴在她左右呢……
這邊廂葉希恍惚失意,那邊的夏珊檸其實也並不好受,那一重重的桫欏開得太好,竟令她也恍惚成一場雪色,幾乎是立刻咬了牙閉眼,才總算將眼前光芒連同眸底水色一併鎖在了安全的黑暗之中。
她本該哽咽的,可是每每語到脣邊,連着凝噎都被冰冷夜風吹回了四分五裂,末了,竟連一道毫無顧忌的悲傷也撐不出來。
他們……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一句詰問幽幽沉在心底,本該淒厲,卻又落得那般柔軟,蕩在心底那渺渺一片靜寂裡,繾綣得竟像是一句告別。
可該聽到的那個人,他聽不見。
聽到的人,又都無能爲力……
夜色漸深,夜風也是愈烈,饒是幻境,那薄脆花骨到底也承受不了這般催折,一時間摧落無數桫欏,帶得偌大花林下起漫目細雪,恍惚一瞬已成一片雪色天光,將他二人皆困在了海市蜃樓之間……
事情發展到此時,着實令人始料未及,而他們這似乎已無轉圈的姿態,也着實教人扼腕嘆息,然而,事實上,就在幾年前,他們還處於從頭到尾彼此有心只差臨門一腳就能圓滿結局的狀態,直到三年前那件事後,才硬生生轉成了老死不相往來、甚至生死與共之後依然劍拔弩張的姿態……
在夏珊檸的有意控制下,其他人一直以爲他們之間的冷淡來源於葉希中二時期猝不及防的出走,以及兩個傲嬌爲試探彼此心念而用錯了方法的悲劇……然而只有他們自己清楚,事實卻遠非那麼簡單。
在展言等人看來,葉希是具備了奸詐狡黠等等似乎只應該出現在大boss身上的“良好品德”的人形老狐狸,陸嘉彌是滿腔熱血卻因爲猝睡症只能把激情昂揚在小說漫畫中的腦洞女壯士,夏珊檸則是冷靜淡定道時時刻刻準備着上辯論場的AK47嘴炮手,然而實際上,幾人顯露於外的性子或多或少帶了他們自行設定的最佳僞裝……
看似熱情豪爽的陸嘉彌實際上骨子裡極爲驕傲,明面上對什麼都漫不經心,實則又愛恨分明到了冷厲;看似狡黠的葉希實則性子頗有幾分陰沉,明面上是玩世不恭的淡然,實則只多前進幾步就從不拘小節轉成了不擇手段;而看似冷靜的夏珊檸其實才最是熱烈,不同於陸嘉彌一清楚事不可爲就立刻放手的冷冽,葉希心念一定便無論如何也要做到的決絕,她實際上最是糾結了,對於當真在乎的存在,既因了可能失敗的結果裹足不前,又不願就此放手解脫彼此,末了,竟只能就這麼日復一日地吊下去……
也因此,一度過最爲和諧的童年時期,他們的關係,便急轉直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