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莫悠去見了竹隱,他被關押在縣衙的密牢中。
那個地方極其隱蔽,藏在一口井的下面,就連縣衙裡,也很少有人知道密牢的存在。
莫悠看着陪同在側的師爺和莫湛,心裡隱約覺得不安。
這個師爺之前和竹隱有過過節,二人算是“老相識”,這個師爺如此記仇,只怕還記得竹隱。
最重要的是,這個師爺能夠被銀子收買,他的原則是銀子。如果竹隱看透了這點,那麼這個密牢也就變得不安全了。
當三人來到最後一道石門前時,莫悠開了口,“莫捕頭,師爺,我想單獨見犯人,你們到外面等我。”
莫湛不知她心中的想法,但大約也能猜到,她應該是在顧忌鄭師爺。此刻特意支開他們的二人,是怕只打發走師爺一人,師爺會多疑吧。
“屬下告退。”莫湛躬身抱拳。
見此,師爺也不好再留下,以前他可是得罪過眼前這位四品夫人。在她面前,還是留意點爲好。
二人退下後,莫悠就依照師爺之前的提示,扳動旁邊石壁上的機關,身前的石門應聲而開。
密室內非常乾淨,四面都是石壁,最角落裡放着一張石牀和日常用具,便再無他物。
兩三天的時間,在這樣一個密室中呆着,無法洗漱和夏日的悶熱,讓竹隱變得有些邋遢。下巴上長滿了短短的鬍渣,衣服和臉上都沾染着灰塵,再也沒有了平肅的優雅。
莫悠出現時,他也只是微微擡眸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繼續隨意地靠坐在石牀上。
這樣頹然的竹隱,莫悠還是第一次見到,眼神微微閃動了一下,很快又恢復平靜。
她只是往前走了兩步,沒有靠近石牀,直接開口說道:“皇上已經同意出兵,你們目的達到了。”
睫毛輕顫,竹隱緩緩轉過頭,盯着她,像是在確認這些話的真假。直到他在對方眼裡找不出一絲破綻,方纔收回視線。
“湄抒呢?”他開口,溫潤的聲音有些沙啞。
“她很好,你放心。”莫悠面不改色地回道。
“放她走吧,她是無辜的。”
竹隱相信莫悠不會做出傷害上官湄抒的事情,但還是開口勸道,語氣中帶着對那個小姑娘的歉意。
莫悠稀奇地看着他,“想不到你竹隱還會在乎別人的心意,現在知道內疚了,那你當初利用她的時候,可有想過今天這種局面?”
面對她的質問,竹隱只是輕輕一笑,沒有回答。
莫悠也不指望他能說出個所以然來,繼續道:“我送不走上官小姐,她只會跟你走。”
竹隱揚起嘴角,明白了她來此的目的。
“什麼條件?”他問道。
“解毒,以後我們各不相欠,永不相見。”莫悠乾脆地說道。
她話一出口,對方就笑出了聲,莫名其妙的笑聲,讓人聽不出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如果我不答應呢?”他笑夠了,就再次反問。
莫悠早料到,想要說服他很難,這會兒心裡也沒有多少失望。
“你不答應也沒關係,生死於我而言並不重要。”莫悠從容地看着他,話鋒一轉,“不過上官小姐就不一樣了,如果她因爲你而喪命,你說上官大人他們會否輕易放過你?而這種怨氣,會不會轉移到三皇子那裡,就算他將來坐上了皇位,可還是要依仗這些老臣,不是嗎?”
她的話,讓竹隱微蹙了眉頭。
她說的沒錯,三皇子若真坐上皇位,將來如果想要穩固根基,就必須先安撫好這些老臣。雖說他完全可以以叛賊的罪名,來剷除上官大人。可是,朝中有才能的老臣本就不多,三皇子需要上官大人的扶持,這也正是他不動上官家的理由。
“我要見湄抒一面。”竹隱看向她,說道。
“可以。”莫悠爽快地應下,“她爲了你,連命都可以不要,就算你見到了,也勸不走她。所以,還是好好考慮一下我的提議吧。”
“什麼連命都可以不要?”竹隱眼神微沉,“你不是說她很好嗎?”
“她現在的確很好。”莫悠勾脣,看來她的籌碼押對了,竹隱還是很關心湄抒的。不管怎麼說,他們也是從小就相識的玩伴。
“你對她做了什麼?”竹隱不確定地看着她。
“我不會傷害她,可難保她不會傷害自己。如果你想她好好的,就要保重自己。”最後一句話,莫悠刻意加重了語氣。
“你的條件我會考慮,在此之前我要先見湄抒一面。”竹隱徹底沉下臉,眉宇間閃過一絲糾結。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莫悠終於滿意地點點頭,離開了這裡。
出了密牢後,莫悠就找藉口支開了師爺,交代莫湛儘快轉移走竹隱。這個密牢雖隱蔽,可師爺的存在,讓人不得不防。
她剛剛說動了竹隱,不想再橫生枝節。
“夫人覺得武館如何?”莫湛提議道。
“武館?”莫悠歪過頭。
“武館的人知道夫人的身份,對您也心存感激,屬下認爲,人由他們來看守是最爲穩妥的。”莫湛解釋道。
莫悠微轉眸光,這話的確有幾分道理
,而且武館裡的人個個會武功,防範意識強。就算是有人來救竹隱,或者是竹隱自救,他們想要自由出入武館,是絕對不可能的。
“就照你的意思來辦。”莫悠考慮清楚後,就交代道:“這段時間,多注意一下縣裡的情況,尤其是外地人,難保楚思齊不會派人來查探情況。”
“屬下明白。“莫湛會意。
“對了,尋找神秘人的事情,可有進展了?”安置好了竹隱後,莫悠就轉移了話題。
“唐館主還在考慮。”莫湛回道。
“這對他來說,的確非常爲難。”莫悠瞭然地說道。
離開縣衙的時候,莫悠注意到,斜對面的一條小巷子裡,有道鬼祟的人影。
她在經過那條巷子時,狀似不經意地往裡面望去,正對上一張帶着驚慌的臉。那是一位老者,衣着還算得體,頭髮已經花白,人看上
去瘦骨嶙峋,臉上佈滿深淺不一的溝壑。
老者在看到莫悠的時候,臉上除了驚慌,還有一絲不自在。
如果她沒有看錯,這位老者剛纔是要去縣衙吧?而當他看到自己出現時,掉頭就跑開了。
他在害怕什麼?
莫悠本不是喜歡多管閒事的人,可是眼前這位老者,讓她覺得有些面善,似乎是在哪裡見過。
她在原地想了片刻,擡腳走進巷子裡。
她的靠近,瞬間驚嚇到了老者,老者再次轉身,腿腳蹣跚地跑開。
莫悠沒費多大功夫,便追上了這位腿腳不靈便的老者。
“老爹,您別怕,我不會傷害您。”莫悠攔在老者身前,儘量用着溫和的聲音安撫他。
老者縮着身體,緊緊靠在牆上,不敢和她的視線對上。
“我看您剛纔要去縣衙,可是遇到了難事?”莫悠繼續和善地問道。
老者忙搖頭,像是要急於撇清什麼,雙手也不停地晃動着。
“老爹,我們以前是否見過?您看着很面善。”莫悠打量着他,問道。
她此話一出,老者抖得更厲害了,不斷往後縮着身體,似乎想要將自己藏起來。
老者一直沒有開過口,莫悠眼神微閃,小心翼翼地詢問道:“您不能說話嗎?”
“不,咳……”老者忙開口解釋,可是話剛出口,立刻就猛烈地咳嗽起來。
看着他顫抖的身體,如同風中殘葉,隨時都會飄走。莫悠凝眸,伸出手撫上他的背,輕輕拍打着。
老者咳得厲害,一時也顧不得害怕了,反倒因爲她的拍撫,而緩和不少。
咳聲越來越低,身體也逐漸平緩下來。
他擡頭看向莫悠,臉上帶着感激和意外,終於不再驚慌了。
“姑娘,你是縣衙裡的人?”老者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莫悠一愣,眼裡閃過奇怪的光芒。
他問的不是,你去縣衙做什麼?而是直接問她是不是縣衙的人,這個反應倒是有些出人意料呢。
“算是吧。”莫悠含糊不清地回道。
老者雙眼發亮,臉上忍不住露出一抹喜色,笑得有些含蓄,像是極力想隱藏自己的情緒。
莫悠更覺奇怪,她剛開口叫了一聲“老爹”,對方立刻就是喜不自禁地“誒”了一聲,直勾勾盯着她看。
想要說的話直接嚥了回去,莫悠覺得老者看他的表情很是……熱情,熱情的詭異。
“丫頭,你成親了嗎?”老者忽然伸出雙手,似乎想要握她的手,只是在半空中晃了幾下,又不好意思地縮了回去。
這事若是換做以前,莫悠早就拂袖離去了,而現在她不僅很有耐心,還莫名地想要和老者交談下去。
所以在對方問出了這樣一個失禮的問題後,她非常大方地點頭,承認道:“我成親了。”
老者臉色得喜悅更甚,眼裡隱約聚攏起水霧來。
“好,好,好。”他看着莫悠,連連點頭說了三個好,像是非常滿意這個答案,又像是非常滿意眼前的小姑娘。
“老爹,您是否想起了什麼人?”莫悠終於感受到,問題出在哪裡了。
眼前的老者,似乎是在透過她看到了別人。
果然,老者像是被說中了心事,連忙撇開目光掩飾,隨後又猶豫着轉移了話題。
“丫頭,你們夫妻感情好嗎?”
又是一個失禮的問題。
“很好。”莫悠面色平靜地回道。
老者放心一笑,又問:“沒、沒有人……爲難你們吧?”
爲難?爲難他們的人很多,莫悠莞爾,淡淡一笑,“沒有,我們過得很好。”
“那就好……”老者終於徹底安下心,笑着笑着,眼裡就露出了一抹苦澀和黯然。
“你們過得好,我就安心了,安心了……”
老者擺着手,轉過身,沉重地往前挪動雙腳。
“老爹,我送您。”
莫悠跟上,主動撫上他的手腕。
老者一顫,似乎想躲開,但最後還是沒有抽回手,並對莫悠笑了笑,臉上帶着欣慰。
看着身邊老者佝僂的背影,莫悠有一瞬的恍惚,又覺好笑。她何時變得如此好心,
又愛多管閒事了呢?
縱然心裡覺得彆扭,但還是攙扶着老者,一路將他送回了住處。
老者不住在城裡,竟然是靈石鎮的人,不過他的居所非常偏僻,在鎮子的最角落裡。
看着周圍荒蕪的環境,以及那座破舊的房屋,莫悠微蹙了眉頭。
這裡就像是一處被遺忘的角落,附近都是高高的荒草和樹木,方圓三裡沒有人煙,只有這一座院落。
“老爹,你的家人呢?”走進籬笆圍起來的院子,安靜的氣氛,讓莫悠忍不住詢問道。
老者身體稍僵,而後勉強笑了一下,“我有個兒子,去外面謀生計了,不經常在家。”
“您一個人生活?”莫悠略感驚訝。
這裡的環境這麼差,而他又如此年邁,一個人能夠自理嗎?
“丫頭,這裡都是粗茶淡飯,你如果不嫌棄,就留下吃午飯吧。”老者輕輕拍上莫悠的手,說道。
莫悠將他扶進屋子,婉拒道:“我還有些事情要辦,等我忙完了,再來看老爹。”
聽她回絕,老者眼露不捨,但也沒有勉強,只是說道:“好,下次一定要來。”
聽出他話裡的希冀,莫悠下意識地應下。
老者要送莫悠,但被她攔下了。
莫悠今日已經恢復女裝,走在靈石鎮的路上,還是有幾個人記得她的,並熱情地與她打招呼。
她特意拐去了客棧,不出意外,又被夥計們給認出來了。
她之前讓人捎信回來,告訴他們,她請袁老闆去家裡作客,一時半刻回不來,讓他們好生照看着店。
這些人都是跟過袁程義一段時間的老人,沒有什麼歪心思,把店交給他們,倒也讓人放心。
他們看到莫悠,無非就是詢問了一番自家老闆的情況,最重要的是,想打聽老闆何時回來。
“再過幾天,我有事情需要袁老闆幫忙……”
她話未說完,便噤了聲,透過兩個夥計手臂見的空隙,看到從後院走出一個人。那人手上提着一些包裹,一看就是打包的食物。
大家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臉上很快閃過了然,不着痕跡地稍稍挪動身體,讓那個人看不到莫悠。
“他怎會在這裡?”莫悠低聲問道。
“鄭師爺每隔一段時間都會過來這裡,打包好飯菜又離開。”其中一個夥計解釋道。
城裡有許多名貴的酒樓,此人爲何要捨近求遠,跑來鎮子裡買一些普通的飯菜呢?
“他每隔多久會來一趟?”看着已經走出客棧的人,莫悠又問道。
“這個不太確定,有時候隔得挺久,有時候兩三天就過來了。”夥計回道。
莫悠沒有再說什麼,起身離開。
她遠遠地跟在鄭師爺身後,發現此人不是要回城裡,而是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鎮子的人不多,莫悠不敢跟太近,就這樣一路走走停停地跟着,越走越覺得眼前的路熟悉。
這……不是去老爹家的方向嗎?
“我有個兒子,在外面謀生計了,不經常在家。”
老者的話迴響在耳邊,莫悠微微瞪大雙眼,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鄭師爺的背影。
難道他是那位老爹的兒子?
怪不得她覺得老者面善呢。
找到了癥結所在,莫悠繼續跟上鄭師爺,想要最後確認一下。
鄭師爺果然提着飯菜進了老爹的屋子,莫悠在外面站了片刻,剛決定跟進去看看情況,卻看到有人從屋裡走出來。
快速閃身到一旁,躲在一顆大樹後,偷偷觀望着那邊的情況。
鄭師爺先從屋裡走出來,手上已經沒了東西。本以爲那位老爹也會跟出去,誰知等到鄭師爺走出院子,並經過她的身邊離開後,還是未見老爹的身影出現。
這對父子好生奇怪,只是匆匆見了一眼就離開了,而老爹連送都不送。
回想在巷子里老者和自己說過的話,已經他後來看自己的眼神,莫悠依舊確定他認錯了人。
他似乎是錯把她當成縣衙裡的女眷了,或者說是兒媳?
可是,他對自己的兒媳的態度,也委實奇怪的很。
不敢認,卻又想要挽留。
老者見到去而復返的莫悠時,臉上有驚亦有喜,高興地迎她坐下。
“丫頭,你怎的又回來了?”老者問着,忍不住看了外面一眼,像是防備着什麼,“你過來時,可有遇到什麼人嗎?”
莫悠不動聲色地微微一笑,搖頭,“沒有。”
老者鬆了口氣,再次問道:“丫頭是要留下吃午飯嗎?”
他的反應,讓莫悠產生了更大的疑慮。
“老爹,您兒子是在縣衙裡做事嗎?”莫悠狀似不經意地問道。
老者本在倒水,誰知手上突然一滑,水壺直接掉在桌子上,碰觸沉重的響聲。桌面上,很快灑滿水。
莫悠忙將水壺扶正,看着老者瞬間蒼白下的臉色,還未說話,老者就猛然回神,轉身去找抹布了。
“丫頭,你瞧我這家裡,怎麼看也不像有人是當官的。”老者一邊擦着桌子上的水,一邊聲音發抖地解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