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安宴會當日,我起了個大清早,渾身有些酸酸的,洗漱完畢後到院中練了會兒劍。這會兒寨子中大概只剩小五阿三他們這些刀頭舔血的好兄弟,老弱婦孺皆被運走,萬一當真挑起事端,倒也是無後顧之憂。
楊離悉心佈置了宴會,只等聖旨下達。
我閒來無事走到花架下喂螞蟻,卻意外發現秦朔小大人一般坐在迴廊上,肥嘟嘟的小手托腮,滿腹惆悵的樣子惹人憐愛,禁不住想起他被孃親掐得哇哇大哭的樣子,內心陡然一酸,走上前和藹道:“小弟弟,你在這裡做什麼呢?”
我這聲弟弟純屬脫口而出,並未想着在輩分上佔他便宜,哪成想他反倒不領情,微微擡起頭來蹙着眉毛看了我一眼,嘟起嘴吧不情不願得喚了我一聲:“大娘……”孩童的聲音又嫩又軟,這聲“大娘……”落在我的耳朵裡當真如被閃電過境一般,周身酥麻,怵了半晌才硬着頭皮道:“朔兒怎麼一個人在這裡?阿孃呢?”
“孃親讓我在這裡看着你別去勾引我家爹爹。”小孩子很誠實,一雙褐色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得望向我。
我無語,巴掌大的小孩兒都曉得“勾引”了,他們家的教育可是相當的超前啊。
誠然,我不該來招惹他的……
秦朔眨着眼睛望向我,滿目探究,我被他瞧得心裡發毛,便隨手從懷中摸出一枚玉佩,掂量着送來做禮物並不顯得寒酸,遂塞到他手中,柔聲道:“這是姨媽送你的見面禮,你只管收起來。”
起初他並不接,我便哄騙道:“這枚玉佩裡面藏了一個很大的秘密,等你長大了便會發現。”這枚龍玉珏裡有沒有秘密我不得而知,可我知曉它對我再無意義,本想送給任墨予,結果他並不收,而今給了秦朔,算是間接送予秦延之,往後,朝廷裡的離亂紛爭與我再無半分瓜葛。
我起身離開時,秦朔還坐在花架下襬弄那枚玉珏,一雙褐色的眼睛格外明亮,好似夜晚的繁星。
真是一個好看的男孩。
那時我是這麼想的,可我並沒有想過,擁有如此明亮眼眸的男孩定也是極其聰明的,聰明的人容易鑽牛角尖,容易走進死衚衕,我送他玉珏的時候並未曾想過,這竟會給他的一生帶來那麼多那麼多的困擾……
午間時分,聖旨下到寨中,那白白胖胖的太監許是爬山累壞了,宣讀完聖旨後便留在大廳中喝茶,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秦延之順勢說留他一起開晚宴,那老太監也便欣然應諾。
我對這些朝廷的繁文縟節原本就不懂,這會兒只大刺刺得站在正廳當擺設,以表明落雲山想要招安的誠懇。
只是渾身依舊痠痛,站了半晌更是睏乏,我不知不覺歪着腦袋打起了盹,耳邊是嗡嗡的人聲,應酬的,寒暄的,叩拜的……不甚真切,盹到極致時,忽然感覺身後有人上前扶了一把,將我的整個人攬在懷中。
瞬間,清冽的男子氣息將我包圍,耳邊依稀有人說:“師姐,困了就睡一會兒,凡事有我。”
於是我便挪動下身子,尋了個最舒適的位置,很沒出息得睡着了,只是不曉得有沒有打鼾……
迷迷糊糊間我彷彿又見到秦延之,書苑門前的那棵月桂樹依舊繁茂,衣冠勝雪的少年眉眼清淡,毓秀儒雅,他說:“子寧兄,別來無恙。”
似有秋風徐徐吹來,暗香撲鼻,眼睛便陡然有些酸。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西風畫悲扇。
些許年來竟如彈指一揮間,他早娶妻生子,我亦放下看開,只是心底裡依舊懷揣着一些念想,恍恍惚惚,影影綽綽。
“延之……”忍不住輕輕喚了一聲,一直以來我叫過他“秦延之”,叫過他“延之兄”,也曾在玩笑時戲謔稱其“之之”,卻從未如此喚過他,年少時打定主意非他不嫁,而今卻已然知曉,這個名字窮其一生都不會再從我嘴邊喚起。
攬着我的肩膀輕輕顫動一下,我似乎聽到有人低低喚道:“師姐……師姐……”,聲音中滿是悲哀,默然半晌,他輕聲說:“我此生最恨的事情便是比你小,你可知我多想喚你一聲夕兒,師姐……夕兒……我從未想過做你弟弟。”
“夕夕……夕夕……”
“嘻嘻……嘻嘻……”彷彿一千隻小鬼在我耳邊嘻嘻笑,於是我覺得自己大概是魘着了。
看來站着睡覺果然有害身心健康。
再度醒來時一身冷汗,分不清現下是什麼時刻,只瞥見夕陽透過窗格照射進來,灑在室內金黃一片,揣測大抵已是傍晚時分。
我一個人斜倚在側房的軟榻上,楊離不知所蹤,整個寨子裡靜悄悄,本該熱鬧非凡的招安宴會竟然憑空消失,氣氛說不出的詭異。
見鬼了不成?!
勉力從軟塌上爬起,渾身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氣。因爲三年前有過“千日散”的中毒經驗,這會兒我很確定自己又中毒了,可什麼時候中的毒?
我仔細尋思一天來的經歷,並未有何不妥,遂摸索着往正廳走去,邊走邊輕喚“師弟”。
我內心裡篤定,只要楊離在,萬事無憂。
可越往廳外走去,刀劍聲越清晰,整顆心不由沉了沉,扶着牆壁爬到院子時,但見幾名刺客手執長劍飛身圍攻楊離和秦延之,楊離雖然勉力苦撐,但身形已經不穩,劍招有些浮,顯然也是中了類似“千日散”功效的毒藥,而秦延之的情況更差,他本就有傷在身,在山中的歲月一直都是蒼白病態着,這會兒驟然中毒且被圍攻,難免有些招架不住。
至於圍攻他們的那些刺客……我只看了一眼便佩服到老淚縱橫,什麼叫做持之以恆,什麼叫做陰魂不散,世間絕對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我只不過是搶了他們幾百兩銀票,他們便狠辣到下毒洗劫我整個山寨,這樑子結得委實有些過了……吧?!
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
一念及此,我站直身子振臂一揮,拍着胸脯豪邁道:“冤有頭債有主,搶你們的銀票的人是我,別爲難我的兄弟!”
大概因爲我的話太擲地有聲,原本纏鬥在一起的衆人霎時停了動作,炯炯有神得盯着我,其中尤以秦延之最盛,他握劍的手彷彿抖了一下,左手擡起,揉了揉額頭,動作頗是艱辛……
那幫刺客的小眼睛齊刷刷得在我身上溜了半天,滿面茫然,其中的帶頭刺客倒是反應頗快,他瀟灑得挽了個劍花,志得意滿道:“落雲山的寨主是吧!?皇上自會發落你,無須我們動手。”
聽聞第一句話時,我還兀自感嘆“故人相見不相識”的淒涼,可待“皇上”兩個字從他們口中蹦出後,我便拋卻雜念,大徹大悟了。
感情小皇帝自始至終都未想過拉攏落雲山,招安只是個幌子,意欲剿滅纔是事實,不然緣何會明裡派了招安使節,暗地裡又在招安當日遣人下毒迫害,而這些刺客當年刺殺秦延之是假,殺我纔是真,好好的一個忠良之後,怎能被我一個來歷不明的男寵帶上歧途……小皇帝對秦延之的心可謂是苦之又苦啊!
四年前這幫刺客要殺的人是我,四年後要殺的人依然是我。
之前種種疑團緩緩解開。
醒悟過來的一瞬間,我快步上前擋在楊離身前,眼睛一眨不眨得盯着秦延之,想要問好些話,卻又一句都問不出,嘴脣張了張,又張了張,最終轉化爲一聲嘆息。
許是我的目光太過尖銳,秦延之的臉色瞬間蒼白,整個人變得異常清冷,連帶眼神都斂去了感情,他說:“夕兒,你終究還是不信我。”
我不置可否,只是攔在楊離身前,決絕道:“當年是我不對,不該招惹你,與人無關,放了寨子裡的兄弟,我擔保他們只會隱居山林,絕不會犯上作亂!”
秦延之的面色又白了幾分,最終似是嘲諷得哼笑一聲,冷冷道:“我也中了毒,做不得主,在普陀寺進香的皇上此刻怕是已經駕臨落雲山了。”
“上官宇來了?”身後的楊離明顯吃了一驚,他伸手將我護在懷中,右手攥緊寶劍,冷嘲道:“他佯裝去普陀寺進香,實則是同你約定好在落雲山匯合,好一個新科狀元郎,這出苦肉計做得倒是逼真,生生將我們都騙了過去。”
秦延之深深得看了我一眼,而後抿緊嘴脣,不發一言。
此時我的手腳已是冰涼,整個身子半倚在師弟懷中,這一個月來,秦延之對我又有幾分真,招安是假,悲情是假,迴護也是假,騙我激走了任墨予和長公主,到頭來卻仍然是個死局;而今雖然叔叔伯伯等至親已經先行離去,可餘下的兄弟也是自小相隨,我怎麼能看他們白白送了性命……
一時之間,百感交集。
沉默半晌,秦延之未說話,楊離未說話,衆刺客也很配合。
我撫額,先開了口:“延之兄啊,我能借你兒子玩一會兒嗎?有樣東西落他那裡了。”秦朔乖娃,龍玉珏還是還我吧,待會兒上官宇來了好歹也能攀攀交情,還有他老爹上官青沅的情詩,怎一個情真意切肝腸寸斷了得!
我娘當年沒被感動實屬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