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睡到半夜,月朦朧鳥朦朧,我卻被“嘟嘟嘟”的敲門聲驚醒,那聲音輕輕地,在寂靜的夜裡又格外驚心,我被驚得睡意全無,迷迷糊糊下牀開門。
透過門縫望出去,稀稀朗朗的月色下,任家二公子的身形不甚清晰,漆黑的蟠紋外袍幾乎同夜色融爲一體,寂寥的像個幽靈。
他進我的房間幾時敲過門?
我正想開門,卻被一陣刺鼻的酒氣頂的頭暈,任墨予定是喝了很多酒,饒是隔着厚重的門板都清晰可聞,如此深更半夜來敲我的門,想必是喝醉了,而且醉的不輕。
一念及此,我側身抵住門,拒絕道:“二公子,很晚了,你請回吧,有什麼事情明兒天亮了再說。”孤男寡女,深更半夜,不方便啊不方便,要避嫌那要避嫌!
門外沒了聲響,任墨予既不硬闖也不再敲門,好像也側過身子倚在門板上,衣物與木板的摩擦聲響過,他大概是坐到地上,酒氣由門縫溜進來,味道更濃。
我忍不住皺了眉頭,勸道:“二公子你還是早些回去睡吧,夜裡涼。”
“雲夕,你的心真硬!”任墨予的聲音由屋外傳來,低沉中帶着啞,還有些鼻音,彷彿剛剛哭過,模模糊餬口齒不清。
“你喝醉了。”我將眼睛貼到門縫上,想瞧清楚他到底有沒有流淚,我幾乎沒見過男人哭,也很少見女人哭,爹爹小時候教育我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我深以爲然,可長大了才慢慢明白,下面還有一句,“只是未到傷心處。”
爺爺去世的時候,白日裡爹爹一滴淚都未流,只是沉着臉冷靜的指揮葬禮祭奠,所有人都說落雲山寨的第八任寨主雲鬱野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雖然身爲山賊,可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光明磊落坦坦蕩蕩。可只有我知道,爹爹也是哭過的,只不過是在夜深人靜無人知曉的時候,他俯在爺爺的靈柩上嚎啕大哭,哽咽的上氣不接下氣,那種哭法彷彿是個小孩子,沒有了沉着冷靜,卸下了世俗的僞裝,他只是在傷心親人的離去。
後來我方纔領悟,感情面前,每個人都是脆弱的,甚至是不堪一擊,任憑你築起再高的城牆,可難免會受傷。
微風輕輕拂過,一陣涼風由門縫中漏進來,吹得我的眼睛有些痠疼,閉上眼睛揉了揉,忍不住輕聲問道:“任墨予,你還好嗎?”
“不是很好。”他的聲音也很輕,從門縫中鑽進來後,染了夜色,多了寂寥。
隔着門板,背抵着背,我們誰都沒有再說話,任憑微風拂過,夜色流暢。
好久好久,我似是聽到了低沉的哽咽聲,像極了很多年前爹爹的哭聲,雖然不甚真切,我的心卻着實沉了一下,忍不住急聲喚道:“任墨予,任墨予……”
門外沒有聲響,只聞嗚咽之聲,像風,又像是男子哭……
我終是心軟,忍不住開了門,扶着他道:“外面涼,你進來說話吧。”如此近的接觸更覺酒味濃重,我扯着他進了屋,塞到椅子上便退開老遠,任是再美的男人喝得酒氣沖天也是不雅觀的,我去擰了根溼毛巾,伸手想遞過去,卻被他一把扯住手腕,緊緊握住,半晌不鬆手。
我掙了半天掙脫不了,便使勁拿眼睛瞪他,不服氣道:“你別又哭又鬧,裝完可憐又跟我耍無賴,真是幼稚幼稚,幼稚死了!”我本指望用激將法迫得他鬆手,可哪成想他聞言輕輕擡起頭,嘴角含笑,幽深的瞳眸內滿是狡黠,他挑着眉毛笑着問道:“你幾時見過我哭……”
“我……”忍住想罵人的衝動,鄙夷道:“無賴!”
“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他又揚了揚眉毛,一副無所謂的表情,握住我的手腕一用力便將我扯進懷中,反手抱住,下巴在我的頸項輕蹭一下,低低笑道:“還有更無賴的呢。”
“你……”我張嘴想要呼喊,卻被他極快得點了啞穴,登時一丁點兒聲音都發不出來,只能將目瞪口呆這個表情發揮的淋漓盡致。
任家二公子卻並不想放過我,用實際行動來詮釋“無賴”二字,他輕輕咬開我袍邊的扣子,邊咬邊道:“喊吧,你喊吧,喊破喉嚨也沒人會來救你的。”
……
他有鑑於怕我喊破喉嚨,所以提前封了我的穴道……我很感激他的體貼,以及太體貼了……居然幫我脫衣服……
東郭先生和餓狼,農夫和蛇,大抵都是這種關係。
不過有鑑於我跟他不是第一次酒後亂性,所以過程十分輕車熟路,上次我喝醉了在後山跟他不明不白過了一夜,這次他假借喝醉誘騙我自投羅網,說起來,差別只在於誰更主動的問題。
不知何時我被他抱上了牀,衣衫半褪,牀帳凌亂,他摸索着尋上我的脣,慢慢濡溼啃噬,清清涼涼,有些癢。
這下輪到我喉嚨嗚咽,卻發不出聲音。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不適,終於良心發現道:“我爲你解開穴道,你不要喊好不好?”他帶着酒味的氣息噴灑在我的面上,居然薰得我也有些醉了。
我點頭,劇烈的點頭。
他卻忽然又改變主意,嘴角彎彎低聲笑道:“騙人,雲夕是個大騙子,我若是解開穴道你肯定會喊非禮,喊救命。就像三年前你說你不走……你不走,可到頭來還是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喝醉酒的樣子七分妖嬈,二分邪氣,還有一分特有的憨氣……
我望着他燦紅的面頰一陣失神,說起來,他的年紀也不大,二十四五歲,幼年喪母,少年艱辛,成年風流,而今……居然有發展成誘姦犯的趨勢……
他擡手放下牀側的幔帳,俯身將我緊緊攬在懷中,緊得我一陣窒息。
於是我覺得,說成強姦犯也未嘗不可。
改明兒我要下山報官,山賊居然被駙馬爺強暴了,荒謬啊……
他再度吻我的時候我便想,又不是第一次跟他過夜,連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一次跟兩次的區別貌似也不大,於其做魚肉,不如做砧板,逃不開,那便接受吧。
這個想法一旦冒了頭便一發不可收拾。
乾柴遇見烈火,一點就着。
我覺得我是徹底被他薰醉了。
看來不管男人跟女人,下半夜的時候果然都很容易寂寞啊!
我的耳邊一直有熱氣在噴灑,任墨予感受到我的放鬆後,邪氣的眼睛瞬間閃亮,他低低笑起來,嗓音有些啞,卻包涵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在我耳邊說:“雲夕,你真是個無情又癡情的人,平時總是一副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樣子,你說……我要是佔有了你,你會一輩子都記得我嗎?”
不待我回答,他又自顧自道:“肯定不會,屬你最沒心,等到離開這裡後,哪裡還會記得曾經遇見過我。”瞬間,他換上一副惡狠狠的表情,瞪着我道:“所以,我要把你吃幹抹淨不認賬,我要讓你體會我的痛。雲夕,我明天就要走了,再也不會想你念你,只當你已經死了。”
他的話似曾相識。
是了,多年前他也說過:“雲子寧,你不要以爲我沒了你不行,你不要以爲我會一直愛你,你也不要以爲我會一直念着你,你走了以後我會很快再找好多好多女人,個個都要比你美,我會當世子,做侯爺,娶妻生子,把你忘得一乾二淨!”
他嘴上說得無情狠辣,可三年多過去了,他依舊還等在原地。
我的內心微酸,抽了抽鼻子,用眼神詢問:我要離開落雲山,原來你是知道的。
他竟很輕易的便懂了,呢喃答道:“我當然知道,所以我才說你沒心,一面答應秦延之招安,一面轉身籌備逃離,不過我樂意見你這樣對他,所以讓駐紮在山腰的部隊偷偷掩護你們離開,不然你如何瞞得住秦延之,你一直都小瞧他了……”他長嘆一口氣,側身攬我在懷,輕撫後背。
那一夜很短,又很長。短到我一睜開眼睛便能看到晨曦的陽光,長到我閉上眼睛依然能聞到任墨予身上的男子氣息。
後來他解開了我的穴道,我只問他:“既然不想我離開,緣何要幫我?”
他吻着我的面頰道:“因爲你想走,我便幫你走,我來落雲山不爲別的,只因爲你在這裡,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都未曾騙過你分毫。”
他的話,我信!
可是信又如何,我終歸是要走的,亂世即將來臨,他們各自都有抱負,既然沒人許我一個未來,那我便給寨中的親人撐起一片天。
天亮時分,他還在我房內,我使勁推他,嫌惡道:“渾身酒氣,快回去洗個澡,好髒好臭。”
“你昨晚可沒嫌棄我。”他邪邪得笑,手腳又開始不老實。
我被他撓得渾身癢,吃吃笑道:“昨晚我喝醉了,什麼都不記得了,不記得了。”我掙扎着躲他的手,他卻欺身上前不放過我,一時間牀帳微顫,吱嘎聲再起。
“別鬧,別鬧……”任墨予鉗制住我的雙手,哄小孩子一般:“讓我再抱抱你,只是抱一會兒,我什麼都不做,我保證。”
真的,他什麼都沒有做,只是抱着我。
清晨的陽光由窗格透進來,照射得牀幔帳一片光亮,我俯在他的胸口聽着心跳,一聲一聲,一下一下。
許久,聲音由頭頂傳來,我聽到胸膛中也是嗡嗡的回聲:“雲夕,你要去哪裡?”
我頓了頓,答道:“其實忘記挺好的。”跟三年前一樣的說辭,可心境已經大不相同。
年少的時候以爲忘記一件事情很容易,受了傷害會望着陽光告訴自己:“算了吧,散了吧,忘了吧……”可是些許年過去後,長大的我們才漸漸明白,有些記憶是烙上去的,剜都剜不掉。
“雲夕……”任墨予冰涼的手指觸碰到我的面頰,俊逸的面容竟有些不知所措,他揩着我的眼角,手慢腳亂:“你別哭,別哭,是我錯了,我的錯,我昨晚應該輕一些的,是不是弄疼你了……”
我哭了嗎?
摸了摸面頰,居然真有淚珠,隨手擦拭一下,沒好氣得瞪着他道:“你昨晚就不應該借酒裝瘋,不是輕重的問題。”
“我不後悔。”他很固執,一臉大義凌然。
可是……該大義凌然的貌似是我,他一個妖孽長相的花花大少,以前美婢成羣,而今嬌妻在側,這樣的話說出來竟是一點都不臊。
我推他,讓他快些走,一面說道:“是啊,你有何好後悔的。昨夜不是說了嗎,這是第三個願望,而今我們兩清了。”我起身披衣,將他的衣服拾掇着爲他遞過去,擡手舉了好久,他卻沒接。
只見他的臉色瞬間陰沉,方纔的柔情蜜意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傷痛,他蒼白着面色,恨聲道:“雲夕,我真想把你的心剜出來看看是不是鐵石做的。”語畢一把奪過我手中的衣衫,乾淨利索得穿上身,起身便走。
幔帳被掀起來,晨曦傾瀉而入,我恍然發現,竟已是這個時辰。
任墨予拉開房門的時候又頓住腳步,背對着我說道:“你但凡給我一丁點情誼,哪怕只是說句謊話騙騙我,我都會義無反顧得爲你留下。”
那日,我深深看着他的背影,以爲這便是永別。
誠然,他是真的生氣了,當天便帶領着大隊官兵浩浩蕩蕩而去,相傳長公主原本不想走,卻被他以半押解的方式塞進馬車,算是攜妻而行。
而我那日賴了一天的牀,直至師弟隔着門板跟我彙報說:“招安宴會明天進行,師姐好好歇息,有楊離在,萬事勿憂。”楊離自從多日前將過往的事情全部說出來後,整個人便變得更加沉默寡言,絕少來擾我,只是默默替我做這樣那樣的事情,看得我有些憂心。
然事已至此,我也無心勸慰他什麼,只點頭應道:“曉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