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我們把兩輛摩托全都推進即將倒塌的危樓裡,連同屍體,這些東西馬上會有用的。葉茵拿不動旋轉機槍,只好湊活着使用人狼腰上掛着的手槍。這樣就有了雙倍的機槍子彈和兩支大口徑軍用手槍。

即使這樣,我們還是不得不躲在土裡,等待天黑。我把人狼身上搜出來的對講機音量調節到最小,湊在耳朵旁邊聽。對講機裡傳來了不間斷的槍聲,咒罵聲,哭喊聲,鋼樑燃燒熔化和房屋倒塌的聲音。人狼們一會兒用東瀛語,一會兒用漢語來操變異人的母親。

一直到月亮升起來,我纔想起,今天是漲潮之夜。

每到月圓之夜,變異水族生物就會順着潮水涌進江河,然後爬上岸來。爲了對付他們,兄弟會在營地周圍搭建了圍牆和碉堡,但現在,這些東西恐怕都被毀了。

變異生物,還有喪屍,他們最喜歡鮮血和烤肉的味道。

等了一會兒,對講機裡傳出另一種恐怖的嘶吼,變異生物登陸了。

啊哈。

大路上跑過來四個人,一臺武裝吉普車在後面追趕。遠遠的,我看見最前面那個就是長耳朵,他的臉頰像青蛙一樣一鼓一鼓,氣都喘不上來,然後他的腦袋就整個兒炸了開來,原來是被吉普車上操縱機槍的人狼打了個正着。子彈彈頭很鈍,會在人體內翻跟頭,進去時候是一個小孔,出來就變成碗大的傷口。誰的腦殼捱上了衝鋒槍的一梭子子彈,那也非得稀爛不可。長耳朵靠着慣性又往前跑了幾步,人狼在他的腰上又來了一下子,使他胸部以下胯部以上的部分全都變成爛泥,整個人分成兩截摔倒下來。

他不算什麼好東西,但我仍舊有些生氣,我在廢墟遇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他。當時他戴着度數很深的眼睛,蠻有文化的模樣,手裡卻提着一柄裁紙刀,正在割我的衣服。我的衣服被腐爛的傷口粘在一起,他們既然準備烤我的肉吃,就不得不把衣服弄下來。我原本昏迷的,就是因爲把傷口和衣服撕裂的痛楚,才甦醒過來。

老爹說不能吃我的肉,他很失望。但長耳朵是個樂觀的人,斷定我三天之內就會死掉,到時候吃也是一樣,後來我沒有死掉,他也並不特別懊惱,我送了他新鮮肉,他還回贈了一柄小刀,就是用來割我衣服和皮肉的那一把。

長耳朵終究沒有吃到我的肉,現在他的嘴巴和食道和胃和大腸和小腸都被炸得粉碎,再也吃不了東西了。我忽然覺得胸口憋悶得很,猛地從土堆裡站起來,用旋轉機槍向武裝吉普掃射過去。

吉普車裝載了防彈裝甲,子彈打上去,只留下一個個白色的坑。但強大的衝擊力卻使車子開始朝另一邊偏轉,終於傾斜過來,翻倒在地,露出了底盤。子彈穿過底盤,爆出一片刺激的火星,形成一朵藍色的花,隨後整個兒爆炸開來,就像抽水機的頭一樣。

子彈全都射玩了,槍管仍舊不知疲倦地轉動。一直到葉茵提醒,我才發覺自己雙手的虎口全部震裂,開始流出黑色的血水。

那三個還沒有死的人在黑暗裡躲了很久,直到火光把我的面容照了個清楚,他們纔敢探出頭來,全是黑不溜秋的面孔,沒有一個人身上的傷口少於五處的,像是三隻破面口袋。

最顯眼的那個就是大角,因爲他人高馬大,渾似一頭公牛。但是現在,他額頭右側的一支角已經被折斷,露出白生生的骨髓,除此之外,胸口還有一大片被火燒灼的痕跡。他全身都是灼傷口子,手上也包着一塊布條,好像被燙傷了。

第二個是一名精瘦的少年,他叫抽水機,是年前加入兄弟會的新夥伴。除了牙齒比常人稍微尖利些之外,他在外表上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變異。這個少年話很少,是個悶葫蘆,即使叫大角來說,他也算是個危險人物。因爲基因變異的緣故,他及其嗜好新鮮的血液。一般來說,我們不會吃變異人的肉,這是一切規則的底線。但是他不,他什麼都吃,雖然沒有人發現證據,可大家都這麼說,而且他也並不否認。如果不是他在殺戮方面很有天賦的話,大夥兒就要趕他走了。

第三個人,便是昨晚和我交談的人類代表,也就是那女人的父親。雖然剛剛從地獄裡衝出來,但他好像隨時可以回去再戰一天一夜似的。

他是唯一逃出來的人類。大角跟我說,其他人都吃了變異生物的肉,紛紛變成了喪屍和變異人,唯獨他,老爹給了他新鮮罐頭,因爲他說他認得那面紅色的旗幟。

“他有一手,能左右開弓打槍。”大角小聲解釋爲什麼帶出這個人類,“更何況下面幾天,我們可能會很艱難,如果沒有食物,也可以……”

兄弟會已經被毀,出路只有逃亡,我們把長耳朵腰上的皮帶抽出來,上面掛着手槍和一個鐵罐,裡面那面紅旗還很完整。大角告訴我,老爹說:這面紅旗多半就是人狼襲擊我們的原因,所以他要長耳朵帶着旗幟和認識旗幟的人類出逃。姓葉的那個人類說,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現在沒有時間講。

於是我帶大家往兩名人狼躺着的地方去。抽水機這下可高興壞了,他粗魯地摜下人狼的頭盔,一口咬在脖子上,那個人死了還沒多久,血很新鮮。抽水機的喉嚨裡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比牛睾丸還大的喉結上下滾動,一眨眼的功夫,就把那可憐的傢伙給吸乾了。

與此同時,抽水機身上的傷口開始急促癒合,新的肉芽像蟲子一樣蠕動着交織在一起,他像個懷孕的婦人一樣,肚子鼓鼓的。

然後他開始吸下一個。

在這期間,我們收拾了人狼遺留下來的東西。他們的摩托車裡有全套急救設備,包括紗布和棉球,止血劑,激素,高能營養劑等等,這些東西我們都捨不得用,全包了起來。

打包完畢,抽水機心滿意足地走過來說,他從未享受過這樣的美味。早知是如此可口,他必定夜夜都去偷襲那些落單的人狼。變異人也分兩派,有一些體內人類的成分多一點,有一些體內變異的成分多一點。抽水機顯然是後者,而形勢逼得我們也成爲了後者。

血吸乾之後,屍體就稍稍好處理一些。大角負責主刀,把兩名剝光的人狼像豬仔一樣砍成十來塊。我用廢材搭了一座無煙爐,燻烤這些東西。過程當中,特意添加了特別的草料,主要是爲了破壞肉的香味,這樣就不會引來喪屍。這些東西就是未來幾天的口糧,這段時間不得不避避風頭。

老葉(我沒心情打聽他的名字,他也沒心情說)和他女兒都有些害怕,不肯背這些食物。我告訴他們說,這主要是爲他們考慮,因爲人狼好歹是人,身上沒有病毒,吃了之後不會變異,如果他們不想變成喪屍的話,就不得不吃。葉茵回答說,他們可以吃罐頭和高能營養劑。

我的回答是:第一,罐頭和高能營養劑都不是你們的,一丁點都不能動;第二,即使是罐頭和營養液,兩三天也就吃完了;第三,除非你們想退出這個團隊,否則就她媽照着我的話去做,因爲現在我是頭兒。

是的,我是頭兒。女人不再吭聲,大角和抽水機都沒有意見,事情就這麼定了。

大角是個機械修理高手,很有自己的一套法子。他朝氣墊摩托踹了兩腳,這兩臺玩意兒又能開動,我們準備到市中心去。

這個主意是老葉提的。一半因爲他聰明,一半因爲他不曉得喪屍的利害。市中心是喪屍的地盤,在外圍是我們獵殺喪屍,在市中心就是喪屍獵殺我們。

但大家已經無路可走,人狼的子彈強過喪屍的牙齒,更何況今晚喪屍已經開始和人狼火併,中心區域反倒要比往常安全,我們打算穿過城區,去到荒城的另一邊。老爹曾經我和說過,人狼的大本營就在那裡。是的,我們要去人狼的大本營,既然所有的兵力都用在圍剿變異人,我想那裡的人狼一定少得多。也許我們可以抓到一個什麼大官兒,用他來換回老爹。這是個很餿很危險的主意,也是我們所有人能想出來最好的主意之一。另一個最好的主意是,大家美美地飽餐一頓,然後互相射殺,結束這場惡夢。

於是我們出發,氣墊摩托十分寬大,足夠坐三個人。剛走了沒多久,喪屍的叫聲就此起彼伏,隊伍又停了下來,大家在另一幢破舊的大樓裡過夜,反正城裡有數不清的危樓。

到了這裡,大角纔給我們講兄弟會的事。他說,清早的時候,兄弟會收穫頗豐,帶着四十多名人類回家。弟兄們把人類全都分開,一個一個餵給肉食,有些人就變成了喪屍,馬上被射殺,還有幾個成爲變異人的,就得到了最好的治療。當然咯,人類們對此不會感到高興,所以場面就有些混亂。

人狼就是在這時候開始發動進攻。

他們搞了這一手突然襲擊,實在漂亮得很。我們的人看到穿黑風衣的人狼,還向他們招手,卻被打成了馬蜂窩。一共來了五百個人狼,全都乘坐着裝甲車。他們在離營地很遠的地方就下了車,步行前進。因爲營地周圍都是崎嶇的障礙,唯一可以通車的小路被兄弟會死死把守住,就像處女把守她的**一樣。

幸好人狼全是步行來的,也幸好把守的一名弟兄運氣好,沒有死透。總之,當人狼還在羊腸小道中穿梭之時,兄弟會已經佔據了兩邊的高臺。他們把前後兩邊都堵塞住,將這些人全關在中間,全部殺死。

這是第一次進攻,隨後是第二次。人狼全發了瘋,像是個個都磕了一公斤的大麻。這一次是強攻,主攻的武器是坦克和少量單兵裝甲機械戰士,其他人貓着腰在後面跟着衝鋒。地形再一次幫了兄弟會的忙。坦克跌進壕溝和斷層,機械人一腳踏空,在鋼筋裡動彈不得,人狼一個個跌進陷阱,被玻璃和鐵管刺穿。

儘管這樣,戰鬥還是很艱苦,畢竟人狼的火力要強大得多。一個又一個障礙被推倒,一道又一道壕溝給填平,一個陷阱捕獲了一名人狼,就不能再捕獲第二名,一個兄弟被射殺了,就沒有第二個人來接替他的崗位。

老爹看出不妙,於是組織突圍,用上了最好的人手,帶上了所有重要的東西。沒有人猶豫,被選中的戰士立刻行動,大角就是其中之一。他們剛剛離開營地中心,武裝直升機就嗡嗡地飛來,也是到了這個時候,大角他才知道原來兄弟會還有地對空導彈和高射機炮,老爹這人,神了!

“老子轟掉了一架裝甲機械人,射爆了五個雜種,親手捏碎了兩個畜生的卵子!”大角說得唾沫橫飛,伸出手指指點着。在旁邊睡覺的抽水機咕噥了幾聲,他立刻壓低了嗓門。

“讓他睡吧,嘿,這小子一個人幹掉的,比三個我幹掉的還要多!”

大角喃喃地說着,自己也漸漸沉入夢鄉,斜靠着牆打起了呼嚕。沒有火堆的夜晚,即寒冷又陰暗,人需要說說話才能提起精神。老葉還沒有睡覺,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聊道:“葉先生,大角說你知道那面紅旗的?”

黑暗裡,很就沒有聲音,我以爲老葉已經睡着了,他忽然說:“是啊,我知道的。”

“哦?”

“最早看到這面旗子,是在去年十月,好像很多事情都發生在去年十月……”

“我很喜歡看書,特別是歷史方面的,經常去舊書市場淘書,這樣還不過癮,總是想着法兒去搞不容易搞的書來看。那本書是偶然得來的,一部關於珍珠港事件的小說。那是一部漢語小說……你可能不知道,以東瀛語寫的小說,都是安全的,經過有關部門審覈,所以也就一文不值。看那種書,與種豬配種一樣,能把人所有的興頭都磨平。但漢語書不一樣,政府禁止除技術類書籍之外的一切非東瀛語作品出版,所以那本漢語書就沒有經過任何人的檢查。這部書描寫了一個華裔**在二次大戰當中的故事,包括被當作東瀛人而隔離,終究獲得愛情之類。文章本身很糟糕,但是小說的背景卻耐人尋味。在這部小說的開頭,作者描寫了珍珠港事件的始末,但是非常令人吃驚,在作者筆下,美國所有的航空母艦都待在安全的地方,沒有一艘被擊沉,而在小說的末尾,盟軍更是以航空母艦爲基礎,擊敗了皇軍艦隊,徹底粉碎了東瀛的軍事力量,戰爭以軸心國失敗告終。”

我想起了日夜圍繞的夢境,盟軍航空母艦緩緩沉沒的場面栩栩如生,不禁脫口而出:“那只是一部小說。”

“是的,現在有不少無聊的年輕人,專門搞些亂七八糟的架空小說。但那部不是,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它並不特別以此爲賣點。我的意思是,一部地下小說既然寫出了迥然不同的歷史,必然會對此大書特書,作爲作者個性的象徵,但是這部沒有。作者把戰爭拿來當背景,完全沒有假造的痕跡,一切都那麼合乎邏輯。不管怎麼說,我開始懷疑,於是就查找資料,翻閱典籍。從美軍的艦隊編制到訓練條例,到珍珠港地形,到名人回憶錄……有小半年都在幹這事兒。越是調查,我越覺得那些航空母艦在那個日子就不該出現在珍珠港,這樣不對,和所有的資料都矛盾了,於是我把疑點投遞到當地大學,歷史研究所。沒有人理我,網絡成爲了唯一的發泄場所,然後我就被揪了出來。那些發佈**圖片、提供**電影下載的人被送進了精神糾正中心,我被送到了這兒。”

“我不明白,那個什麼珍珠港就這麼重要嗎?”

“是的。因爲在珍珠港,皇軍一下子把美國佬給擊垮了。這次長途跋涉的偷襲,把美國佬打得暈頭轉向。美國很強壯,只要給它一絲空間,他就能活過來。但是東瀛一點機會也沒有留下,把它所有的大船都砸了個稀巴爛。從此太平洋就是東瀛的天下,美國人再也不敢在西海岸活動。東瀛得到了整片海洋的資源,最終取得了戰爭的勝利。可是,如果那都是假的,事實上那些航空母艦都在大洋上游弋,你認爲結論是什麼?”

“我不知道,是什麼?”

“我也一樣。”

我們沉默了一陣,我對他說:“講講那面紅旗,講講吧,它很古怪,很有……力量。”

“紅旗”這個詞擁有某種魔力,像一道黑色的幽靈盤旋在我們頭頂,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這個強壯的男人的喉嚨像是生鏽的管道,一字一頓道:“這面紅旗,我曾在一些書中看到過,那都是些很奇怪的書,涉及到……一個消失的國度。”

“我不明白。”

“很難解釋當中的關係,不妨這樣理解,有一羣瘋子堅信在二次大戰之後,原大漢民國被反政府武裝推翻,建立了新的漢人國家大漢人民共和國,以紅色旗幟爲國旗,他們堅信這個國家一直存在,直到今天。這當然只是虛妄的幻想,因爲統一政府已經成立一百年了,但是……”

“但是你還相信這個傳說,對嗎?”

“我不知道。”男人搖着頭說,“只是一種感覺。兒子永遠不會錯認母親,丈夫永遠不會忘記妻子,有一些東西永遠存在於我們的記憶當中,成爲生命的一部分。我指的是那面紅旗,老實說,本來我並沒有調查珍珠港事件真相的興趣和……勇氣,但是當我在書本上看見了那面旗幟,一個聲音無時無刻不對我說,嘿,你必須弄清楚一切,你必須讓你的旗幟重新在天空中飄揚。那是第一次看見這面旗幟,但好像已經在記憶裡飄蕩了很久,很多事,很多片斷和情感都噴涌出來,我意識到,如果自己沒有搞清楚這面旗幟的來歷,那麼這輩子就白活了。是的,我很後悔在網絡上發表了文章,但就算重來一次,並且明確告訴我後果,我還是會去進行調查,因爲……一團火在我心裡燒,那面旗幟把火給點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