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午後一點鐘,我們迷路了。廢墟里能夠去的地方,我都知道路,所以答案是,我們走到了喪屍出沒的高危地帶。
休息的時候,她不肯吃兩個頭的老鼠,不吃就不吃,這是好不容易纔抓來的,分量也不太夠,我只顧自己填飽肚子,想着該往什麼方向走。她在一邊坐着發呆,開始很沮喪的樣子,後來大約是無聊了,就試着用腳趾打榧子。我知道有些人可以用腳趾打出很響亮的榧子,但顯然她不是,可仍然樂在其中。她發覺我在注意她,又擺出一副悲傷的模樣。我告訴她,趁自己還有腳趾的時候就多打打榧子,因爲喪屍先腐爛的是腳,而變異人的腳趾也不一定還會那麼靈活。“說不定會變得像我的爪子,也許會融化成一團爛肉。”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要這麼說,也許是想看她哭的樣子。但是她沒有,只是冷冷地看着我,扯下衣服下襬,把磨破的雙腳都裹緊了。
我們繼續上路,不出所料,很快遇到了四頭喪屍的小隊,我很高興,因爲對付這些東西比對付女人有經驗。在揍扁他們之前,這些東西把我的上衣扯得稀把爛,在身上留下了五六道傷痕。其中一頭在我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留下個環形山一樣的痕跡。我身上到處都是這種環形山狀的疤痕,就像他媽皎潔的月亮。
原以爲這女人會嚇得哭起來。倒不是疤痕的原因,而是胸口灰色的肉。一砣冰冷的怪肉像只巨型水蛭一樣吸附在我的胸口,伸出八道隆起物,向四肢延伸,周圍的皮肉都腐爛了,紅得像醃肉。別人羨慕我,說這是最好的變異,只要穿上衣服就看不出來,但這個女人一定不是這樣想。
我已經作好打算,一旦她大聲尖叫,就說些更加尖酸刻薄的話來嚇唬她。但是沒有料到她什麼反應都沒有,只是仔細地觀察了一段時間,隨後就乖乖地跟在後面走。我幾次回頭,她都像傻子一樣看着我。這下可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最後,我把那支手槍給了她,雖然只剩一枚子彈,用來自殺還是綽綽有餘。女人真是些奇怪的動物,她的態度一下子改變了,自我介紹說,她叫做葉茵,曾經是一名警察。
警察,那就是像人狼一樣的東西吧,怎麼會到這裡來了。她解釋說,是因爲父親的緣故。他的父親就是剛纔和我對話的老頭,是一所高中的歷史教師,愛好研究二戰史。半年前,他對珍珠港事件產生了懷疑,根據他的研究,當皇軍開始進攻時,美軍的航空母艦應該沒有一艘停在港內,這和現今學術界的觀點完全不同。沒有人肯接受他的觀點,老頭自己在網上論壇搞了個板塊,上載自己的論文,結果在今年的“淨化網絡世界,共建精神文明”活動中被揪了出來。政府說,對於這種行爲違法但還未構成犯罪的人,監獄是不適合的,就讓他們來疫區幫助感染者,進行勞動改造。
她說,警察這個行當,政治審覈特別嚴格,攤上了這樣一個父親,公務員是不能再當了。她很有些心灰意冷,再加上就這麼一個親人,頗不放心,於是主動要求一起來。
她又說,對於這裡的情況實在不瞭解,疫情忽好忽壞。比方說,年前糧油都漲價時,政府就說:人民們,現在臨州地區疫情嚴重,所有物資都要支援災區建設,希望大家厲行節約。年後開新年晚會時,又說:在以榊原秀夫爲核心的聯盟領導下,我軍民各界一齊努力,已經大大地控制了瘟疫,徹底粉碎了一小撮復辟分子的猖狂進攻。這種宣傳使她以爲臨州只是一個爆發了鼠疫的地方,在這個連艾滋病都被征服的世界裡,實在沒什麼好怕的。
無論如何,她沒有想到會有變異人這種東西,也沒有想到自己差一點被變異人強姦,更沒有想過自己馬上會成爲喪屍的口中餐。在還當着警察,用棍棒敲擊上訪者的腦袋時,她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可能拖着一條尾巴,去吃兩個頭的老鼠。我給了她手槍,等於給了她一個希望。只要衝着自己的下巴開一槍,這一切究竟是真實還是惡夢,就都見了分曉,所以她已經不再那麼怕我了。現在她只想知道父親是死是活,如果父親死了,又要她變成醜陋的變異人,那還不如去死。
我似乎知道什麼是互聯網,但又不很記得清楚,所以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令人分外高興的是,下午兩點鐘左右,廢墟的樣子漸漸熟悉起來,而且看到了兄弟會的標記。路邊用削尖的鋼管豎在地上,上面插了一個碩大的變異魚頭,已經高度腐爛了。
這個頭是我們的界標,再往裡都是兄弟會的狩獵範圍,雖然離營地還有很遠,裡面卻是安全的。
“走吧。”我對女人說,她正端詳着那枚頭顱。
“不對啊。”
“什麼不對?”
“頭在動。”
她說的不錯。魚頭腐爛得只剩下骨頭,已經插得不太穩了,此刻正有節奏地微微顫動,像是不住點頭。
我俯下身觀察地面上的一個淺水坑,水面泛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前方像是發生了一場小規模的地震。
把耳朵貼近地面,更覺得震得厲害,隱隱還有嘈雜的槍聲。
前方的斷牆後忽然發出“咔嚓”一聲,我閃電般躍起,三兩縱之間已經跳過高牆,夾住了一個身材矮小的變異人。
這傢伙長得皮包骨頭,像具乾屍,他叫灰皮,消息一向很靈通,靠這個來混飯吃。人很機靈,被我制住之後一聲不吭。
“灰皮,兄弟會發生了什麼事?”
他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幾下,望見了站在路中間的女人,伸出兩個手指道:“兩隻新鮮人手,這個價格不貴。”
“平心而論,不錯。”我抓住了他伸出的手指,用力往後一扳,隨即便聽到了“咔嚓”兩聲脆響。
“哦——媽的!你這個王八蛋!哦,我饒不了你,你休想從我這裡得到一個字,哦,媽的!”他縮成了一團。
我用右手在他肋下搜尋,很快找到最底下的一根肋骨,利爪輕而易舉地刺破了皮肉,捏住了骨頭。
灰皮倒吸一口冷氣,冷汗不住亂流:“哦,不……”
微微一動,這根骨頭就被捏斷,從身體裡抽了出來。他的肋下像張開了第二張嘴巴,正在嘔吐。
灰皮好像觸電一樣打顫,拼命用手捏住傷口,血的流速雖然減緩,但疼痛卻加劇了。這個可憐的人幾乎要哭了出來。我把那根帶血的肋骨擺到他面前讓他仔細端詳,同時說道:“別欺騙我,這可能是你這輩子最該嚴肅對待的一次談話,如果不想這東西戳進眼球,就認真一點,真的。”
“人狼!”他喊出了這兩個字,“人狼在圍剿兄弟會,媽的,我要止血,我會死的!”
“什麼時候開始的?”
“中午,哦……”
“爲什麼?”
“不知道,不知道,誰知道人狼要幹些什麼,都是瘋子,都他媽是一羣瘋子,哦,媽的!”
“多少人?”
“很多很多,哦,他們會殺了你,把你碾成肉醬,如果你不放了我的話。哦,不,我的意思是,請你放了我,求你了,天哪,血止不住了,我快死了,你這個瘋子。哦,媽的,求求你,你是最好最好的變異人了,哦,血……”
我還想問他些什麼,但是葉茵跑上來打着手勢說,後面趕上來兩輛氣墊摩托車。我只好捏住灰皮的脖子,把他和自己按在土裡。只有人狼纔有氣墊摩托車,但願他們不是來找我們的。
兩輛黑色的氣墊摩托無聲無息地行駛過來,在兄弟會的路標處停了一下,摩托的座位旁掛着一柄粗大的旋轉機關槍。人狼雙眼的紅光閃過時,我簡直要停止呼吸。
哦,他們看見我了!舉起槍射殺他們,殺光他們,否則你就會被打成肉醬,雜種!
是的,他們停了下來,黑色水滴停了下來,槍要被舉起來,人狼什麼都能看見,紅色的眼睛,雜種們……
我緩緩地打開保險。
摩托的前部忽然傳出通訊聲,人狼用通訊器說了幾句,再次行駛起來。
等他們全都走遠了,我才長喘了一口氣,手上稍稍鬆開,就聽灰皮痛苦地**起來。
“一定要這樣做嗎?”葉茵憐憫地看着他,“我不明白,但我覺得……”
“我不能說自己是被逼無奈。”我試着解釋,“但這就是荒城的生活方式,不管喜不喜歡。也許這人不太樂意,但我沒有違反規則,這一點他也明白,這就是我們的……媽的!”
趁我說話的當兒,那傢伙一下子竄了起來,我的手上只抓住他一塊油皮。哦,他真夠帶種,我沒想到有人能忍痛扯下自己的頭皮,狗屎!
“救命!”他衝到大路上,對遠處的人狼大聲喊叫,“救救我!”這很不明智,人狼不會救你的,可憐蟲,而且在那之前我會卡斷你的喉嚨。
我這麼幹了,在兩頭人狼折返回來之前。隨後我把他的屍體掄了兩圈,狠狠砸向一頭人狼。他的摩托被撞得偏離了航道,朝地面俯衝下來。雖然最後他人狼控制住了方向,但我已經趁機跳上了他的後座,隨後把一截帶有鐵釘的木板敲進了他的後腦。
紅眼睛黯淡下來。
但這只是其中一頭。趁着這當兒,另一頭狠狠地撞擊了這輛摩托,把我從上面撞了下來。人狼緩緩下降,舉起了機關槍,他的雙眼射出紅色的射線,對準我的心臟。
“砰!”
人狼的額頭忽然多出了一個小小的眼睛,從中間噴出些白色的漿汁,他把槍放平,緩緩栽倒下來。
我很慶幸剛纔把手槍交給了女人。她還有些發呆,我咧開嘴說:“看,這就是荒城的生活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