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在車庫裡做了一會兒生活,差不多裝備齊整,我和展定鴻告了假,便爬上一樓來找妙舞。周邊人卻說她被叫去主控制室了。那裡是操作整個大廈電路系統的所在,除了她之外,沒有別的人會操作的。

樓層間多是些老弱婦孺,哪裡知道前路艱難?只道有了車,明天便可徑直開出城去,一派歡天喜地的模樣,把大廈裡的商品吃的吃穿的穿拿的拿,一邊口裡叫嚷:“與其便宜殭屍,不如便宜咱們!”甚至還有直接砸開收銀櫃搶錢的。

前兩日受着死亡的煎熬,沒人想到這些事;現在情勢稍緩,人類的貪慾便激發出來。

旁邊只站着一名警員,也不知該不該阻止,只是紅着臉不住叫道:“不要拿,不要拿!就算拿了出去,也要被政府收走的!”

這當然只是嚇唬嚇唬人的,東西上面也沒記號,說是自家逃難帶出來的也無不可。只要不是電視機電腦之類的大件,放在身上也不一定有人搜查。

當然這是要能夠逃出去才說的後話,這時候想它,卻太早了些。

我嘆了口氣,裝作沒有看到。才走幾步,卻見前面幾名婦女正圍着白穎薇,要她把什麼東西交出來。我正躊躇怎麼把他們趕開,誰料他們一見到我,驚得喊叫起來:“那人來啦!”一時竟走了個精光。

這大概便是殺出屍羣帶來的後遺症吧?

白穎薇好似沒有看到我,先把懷裡護着的東西取出來左右端詳,發覺沒有壞的樣子,臉上有了笑容,這才擡頭朝我致謝。

進了大廈以來,一直沒有見過她。我對她其實也不太熟,不過想想城裡還活着的朋友當中,也就只剩這幾個了,不免又是一陣惆悵。

“他們要來搶你的東西?”

白穎薇搖了搖頭道:“他們在搶東西,被我拍了幾張照片,想來搶我的照相機。”

“出去好指證他們麼?”

“不是的。”她喘了口氣,正色道:“只是職業病。我有幸面對這場瘟疫,總得給以後的人留下一點什麼來。要不然的話,前進黨有本事叫人在十年之內就忘記這場瘟疫,忘記病毒,你信不信?”

這話題未免太大了,我笑了笑,道:“不知道,光是能逃出去,就阿彌陀佛了,沒想過這些問題。”

她摸了摸懷間的相機,喃喃道:“總得記得這些的,否則不知什麼時候,還會發生新的瘟疫……”

我心中一動,道:“你記錄了多少照片?”

“多多少少總有上千張了吧。你們的職責是戰鬥,我幫不上什麼忙,只能幹好自己的本職工作,也算不枉了。”

“能看看嗎?”

“當然。”

我隨她來到九樓的房間,那裡有一臺圖像放映機可用,白穎薇把相機接到放映機上,道:“隨便放幾張看看吧。唉,我最大的心願就是,出去以後能夠以這些素材集結出版一本《瘟疫親歷》,可是在大漢,這卻是癡心妄想了……方平,明天要是我不能衝出去,你能把這隻相機幫我帶出去嗎?”

“不要說傻話!大漢出版不了,還不能在別的國家出版嗎?這些第一手資料,價值只怕不小。”

“親歷瘟疫的人們不能看到,那又有什麼意思?外國出版,不要扣我個‘惡毒攻擊政府’的罪名,就算不錯。算了,不說這些了,看照片吧。”

圖像放映機把照片投射到前方的白色幕牆上。頭一張是從上方往下拍攝的大街,街上熙熙攘攘,好像沒有什麼異狀。我仔細看去,纔看清人羣當中有個人彎着腰,正在嘔吐。

“這是我拍攝的第一張照片,你看到了,一個感染者。在自己家拍攝的。”

第二張照片恐怖得多。還是同一個地方,那感染者已經暴起傷人,跳到旁邊一路人的身上,一口咬在他喉管處,射出一道鮮血。

接下來的幾張大同小異——人們四散而逃,奔走間擠撞踩踏,不知傷了多少。縱使沒有聲音,我似乎也能聽見他們的驚叫。

七八張照片之後,街上已經沒有什麼人,感染者旁若無人地吞食受害人的內臟。

接着一張照片,兩輛警車出現在畫面中,之後是感染者被射成肉醬的瞬間。

再下一張,警車已經被推翻在地,一輛已經爆炸,變成一塊黑鐵。兩頭穿着警察制服的喪屍在路邊幽遊、徘徊。

街上遍地都是殘肢。

“從第一張照片到現在這張,時間跨度是七小時。老雷他,他叫我在家待着別出去,他說他會來救我。”後一張照片裡,雷雄果然出現了,滿身是血,死屍的血。

再後來是在一輛車裡拍的,車窗被血抹了個遍,所以拍出來的就是個血色的世界。

喪屍的世界。

“雷雄帶我去了城郊一處特警大隊。他們商議準備再回城救一些人,他叫我和另外一名特警出城向外界報告的,我後來偷偷地藏在他的警車後備箱裡了,呵呵。”

照片上出現雷雄吹鬍子瞪眼的模樣——他發現躲在後備箱裡的白穎薇了。

然後是遠處一個孩子的照片,那孩子穿戴得很整齊,手裡還抱着一隻玩具熊,朝照相機的方向走過來。

他在下一張照片裡被爆頭。

白穎薇吞了口口水,道:“我到現在還是不能確定,這孩子是殭屍,或者只是被嚇壞了。但是雷雄他,他沒有問一句,就開槍殺了他……方平,你看他像殭屍嗎?”

我有心安慰她,道:“一個孩子是沒有本領自己在大街上走動的,應該是殭屍吧。”

她點點頭,有些相信了。後面的照片裡,日光越來越黯淡,城市越來越破落,街道上的血和肢體越來越多,喪屍在每一張照片裡呆滯地望着前方,看得人頭皮一陣發麻。

到了我熟悉的朝暉消防局,一張照片裡跳出了特警大隊孫副隊長敬禮的英姿。當時還沒有覺得,現在看這張照片裡的男人,鼻間只是一陣發酸。

只要還有這樣的漢子,人總是有希望的。

後面,我也出現了,照得正是我提斧砍殺喪屍時的模樣,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是那樣兇惡的,簡直好像剛從地獄放出來的惡犬。難怪那些婦人見了我便逃呢。

我有些尷尬,白穎薇笑了笑,道:“那個時候,你嚇了我好一大跳!”

“那,那沒什麼,只是……只是……”我撓撓頭皮,自己也有些想笑。

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裡,我們隨着照片,重新走過了這段從消防局到銀瑞大廈的路程。重新回憶了那些驚險、恐怖、痛苦、壓抑的時刻,也見識了一個個或悲壯或慘烈或平庸的人物,經歷了種種苦難的場面。現在回想起來,我們這些人能夠在危城當中堅持這麼久,好像一個奇蹟。

最後幾張照片裡,有一張是在高處拍的。在參天大廈組成的城市叢林當中,遠處一座只露出半個塔尖的高塔。在朝霞的映襯下,顯得無比美麗。

“那座塔,就是浙水娛樂電臺。倖存的主持人堅持的地方。”

我心裡無語。那座電臺,那位主持和其他工作人員是一種象徵,是這座城市裡當之無愧的英雄。人類總有遇到危難的時候,也有在危難中死去的,可並非所有人都在死亡面前繳械投降。他們必得盡全力抗爭,直到精疲力竭,也不願倒下。這些人是真正的人,真正的萬物之靈。

我希望自己能夠成爲這樣的人。

照片看罷,已經是夜間七點多鐘。我想到榊原秀夫的實驗室就在樓下,順道去看看也好。

實驗室門口站了兩名持槍警衛,都是洪昇泰手下。其實根本不用這麼謹慎,那頭喪屍除非下輩子纔可能再傷人了。

推門進去,便聽到喪屍撕心裂肺的慘叫——它被六條皮帶捆在手術檯上。榊原秀夫手裡拿着一杯液體,用吸液管吸了,小心地滴在喪屍身上。被滴着的地方居然冒出一陣白煙,發出“嗤”一聲響。好像把鮮肉置於燒紅的鐵板上燒烤一樣。頓時散發出一股焦肉的香味。

喪屍把皮帶繃得吱吱作響,表情極爲痛苦。

“榊原院長……榊原院長?”我想知道這是什麼溶液,又不好意思打攪他,小聲叫道。

他卻無知無覺,在臺子前面走來走去,口中不時說些我聽不懂的東瀛話,忽然又放下杯子。我道他要和我說話,卻見他徑直從我身邊走過,取了辦公桌上一本醫術來看,竟似完全沒有我這個人存在!

我悄悄退了出去,對這人的敬意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