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楊友一鐵漢陽兩人職責在身,不敢妄離崗位。我急匆匆往樓下趕,一路上遇到不少慌里慌張的倖存者。還未到二樓,就聽到底下一陣喧譁,好似炸了營一般。

揪住一個從身邊跑過的洪昇泰幫衆,沉聲問道:“底下究竟怎麼回事?展會長雷隊長在哪裡?”

那人眼珠轉了轉,又瞧瞧左右,道:“高副指揮要帶人衝出去,副會長正阻擋着。會長他——我不知道。”

“說!”

他有些慌亂,卻不像是因爲樓下的混亂。我仔細看去,才發現他臉上有些白灰,額角隱隱有些血跡。

“到底怎麼回事!”

這人吞了口唾沫,哭喪着臉,結結巴巴道:“方老哥,實在不能往外說……大事,大事不好了……昨天晚上我們會長請妙舞小姐去探勘往地下停車場的通風管道,發覺管道已經被落石砸斷堵塞。會長說是不是能夠用炸藥炸開一條通路,找了半天勉強找到部位放置炸藥。妙舞小姐倒是說了,那裡炸是能炸通,只是不能估量爆炸的範圍。會長說沒關係炸吧,親自按下起爆器。這一炸不要緊,正好把他和另外兩位弟兄炸進一個坑道,給封死了路口……”

我聽到這裡,血往上涌,手中不注意把這幫衆捏得“哎喲”一聲。“妙舞可給炸倒了?”

“那倒沒有。妙舞小姐和雷雄兩人正在指揮挖掘,可是會長卻不知生死。這件事還沒有幾個人知道,這要是傳了出去,大廈裡不是要翻了天?哎,痛,好痛!”

我放開他,正想叫這人帶路去看,底下的爭吵聲忽然大起來。眼前晃過妙舞嫵媚的神情,卻又顯出葉靜一人對抗高策等人的景象,兩般畫面次第閃過,叫人權衡不下。猶豫了半分多鐘,還是咬咬牙,朝樓下奔去。

我相信妙舞,方平的女人必有能力自保的。

到了一樓,我多了個心眼,沒有靠得太近,卻在一旁觀察。

大廳正中間站了兩派人,涇渭分明。靠着大門的十來個人,都是洪昇泰幫衆,這時候外面沒有喪屍,倒都把槍口對準裡面;他們對着的有三十多人,多是青年,有些手裡也有槍支,兩邊擁着中心有兩個人,一個是全身紅裝的葉靜,一個自然是高策。這兩派人之外,卻又有五六十人三三兩兩散開圍觀,差不多除了洪昇泰之外所有的人都在這裡了。雷雄那隊人馬大多在大廈四處把守,倒沒一個在的。

這個位置看不到高策的臉,只瞧見葉靜的模樣。她雖說出身黑道世家,爲人幹練果斷,到底比不了男人沉得住氣。這兩日和喪屍作戰,沒有累壞也給噁心得夠嗆,剛剛接到丈夫生死未卜的消息,臉上早就繃不住,顯出幾分慌亂不安,再加上本來就生得相貌嬌弱,怎麼壓得住陣腳?便是身後幾名幫衆,也許和喪屍作戰不含糊,到底不能真向同伴開槍,加之可能心裡也有些贊同衝出去的想法,氣勢更弱。

他們兩個都站在櫃檯上。卻聽高策正慷慨激昂道:“說了是暫且守一天,等待政府救援。一天之後又一天,一天之後又一天,我們已經整整守了五天!已經打退了幾十波怪物的進攻,已經打得彈盡糧絕,實在支撐不下去了!什麼等待援救?你們看昨天投進來的警察的模樣,不要我們援救就好了!難得今天豔陽高照,羣魔退散,這個時候再不衝出去,真要等怪物把我們一個個撕碎麼?”

他頓了一頓,底下一片叫好。就是旁觀的中立派羣衆,都小聲議論道:“這麼多天沒來,政府只怕也來不了了,怎麼堅持下去呢?”

葉靜正要回話,腳下似乎踩空,微微打了個趔趄,這才道:“不管怎樣,守在這裡是最穩妥的辦法。外面情況太複雜,不宜冒險。”

高策從鼻子裡哧了一聲,做了個往下劈的手勢,狠狠道:“到了這個時候,不是生就是死,哪有什麼穩妥的方法,說什麼都要搏一搏了!”

“不成,這……”

“有什麼不成?除了自己,咱們大夥兒現在還可依靠誰?警察嗎,軍隊嗎,菩薩嗎,前進黨嗎?平日裡叫得最好聽的狗東西,這時候還靠得住?只有咱們自己!不願坐以待斃的,都舉起手來!”

高策頭一個把手舉得高高的,底下這三十多人也齊刷刷舉起手來,中立的五十多人裡,倒有二十人一起舉手,多是年輕力壯的人。

葉靜身手一流,無奈訥於言辭,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高策把手揮了揮,有些壓低聲音,說出的話,遠些的人就聽不到。我勉強運起原始力量,只聽他是對葉靜道:“葉姐,我知道你是在顧慮什麼。你們黑道上的人私藏重型武器,逃出去也是死罪。我們不同,怎麼都要搏上一搏。”

他說這話,差點沒把葉靜氣得從臺子上跌下來,一張俏臉繃得煞白,只是用手顫巍巍指着高策,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我心頭一股無名火起——你也知道洪昇泰兵強馬壯,武器犀利,說是那時還有改裝過的卡車。倘若一氣往城外衝,多半可以逃生的,還不是爲了你這忘恩負義的東西,才落到這般田地!

我悄悄撥開衆人,不動聲色地朝中心擠去。

又聽高策猛地擡高了聲音,喝道:“我們也不是全無心肝的人,所作所爲無非救人救己。若有得罪了洪昇泰的弟兄,等到衝出重圍,少不得要賠罪道歉。現在有兩條路好走——大家舉手表決,願意走的多數,那麼都走,我會留在隊尾斷後;如若不然,願意走的走,願意留的留。我們走的人,只帶一小部分飲食槍彈,一旦逃到外面找着政府,兩三日內必定殺回來救援,怎麼樣?”

羣衆又是一通叫好,有人大喝道:“要去都去,哪能留下?”

“好!”高策意氣風發,指揮道:“大家按各個指定的小隊站好,不要慌亂,看好老人孩子,我們帶上必要的食水,其餘東西卻不要管。杜衡,帶你的小隊快去把其餘人集中起來,我們說話就走。洪昇泰的列位兄弟,你們也儘快通知展會長,他到什麼地方去了?這可不是猶豫的時候!”

底下一時忙亂起來,這一動,原先沒什麼主意的人也都跟着動了起來。洪昇泰的衆人面面相覷,沒一個願意出來阻止的。有個幫衆提着對講機吼了很多聲,轉頭對葉靜道:“大姐,還是沒有……消息。”

葉靜終於承受不住,嬌軀一顫,跌了下來。

“讓開!”我大吼一聲,人已撲了上去。

“葉會長沒事吧?“高策引頭朝這裡看過來。我沒有理會他,將葉靜交給洪昇泰幫衆,自己爬上櫃臺,朝周圍環視了一圈。人們急着整隊,搬運供給,沒有多少注意到我。

“全都停手!”我高聲叫道。這聲叫運起了原始力量,連自己耳朵眼裡都嗡嗡作響。所有人都不動了,驚愕地瞧着我。

我自問沒有高策那樣能夠煽動人心的本領,只是哪怕今天給碾成肉醬,也要阻止大家出去送死。我暗暗給自己鼓了鼓勁,平靜道:“我叫方平,是昨天新來的十一人當中的一個。我們二十五人從朝暉消防大隊那裡來,十四個把命丟在門口了。也許,現在他們正在暗處躲着,等我們出去。”

“方先生——”高策咬牙切齒地說道,“我們沒有時間可以耽誤了,每過一秒離太陽下山就少一秒了,你有什麼話快說吧!”

我沒有答他的話,這是先挫挫他的銳氣,繼續對羣衆道:“我們二十五個,全是受過專門訓練的警務人員,來時的裝備,有三輛消防車,相當數量的槍支,可以抵擋殭屍的防護衣。就是這樣,我們還是把十四條性命,丟在這不足一百米的路上。”

“那時有殭屍阻路,今天哪有殭屍肯出來,敢出來?”

高策的表情已經漸漸有些僵硬,我不由暗自高興。“大家所仰仗的,無非是天氣。可是現在的天氣,哪裡說得準呢?萬一走到半路上,忽然雲遮霧障,哪怕只是陰個半個鐘頭,我們這一百多號人,前不着村後不落店,只怕就死無喪身之地,變成吞吃活人的怪物了。你們瞧過去幾天,可曾有整天都晴空萬里的麼?”

高策沒有答話,只是重重地哼了一聲。底下漸漸開始有人議論起來。有人怯生生道:“也許只要半天功夫,就可以闖出去。”

我朝那方向點點頭,說道:“也許吧。不說是否就有半天的太陽,且說這路,大家在這裡守了幾天,自然不知道外面。說句喪氣的話,我們來的時候,沿途道路橋樑都毀損了,也有被汽車堵塞的,原本走半天的道,可能就要走上一天,更不要提有些斷頭路,死路。再說,我們怎麼知道走到哪裡算個頭呢?也許四鄰八鄉都已經傳染了瘟疫,都被怪物佔據了,我們出去,豈非自投羅網麼?”

高策打斷我的話頭,再次道:“瞻前顧後,自誤誤人!闖出去是九死一生,留下來是必死無疑,說不得什麼都要拼一拼了!”

我冷冷刺了他一眼,厲聲道:“高策!你有本錢拼,只道其他人也都有本錢拼命麼?一個二十掛零的小夥子,當然可以越溝翻坎,日行百里。可是看看咱們這兒,看看!一百多人裡面,十幾個老人,十幾個孩子,幾十位女士,還有七八個傷員,這支隊伍帶出去,只怕殭屍還沒來,倒有一大半要給太陽給曬死了!能逃得出去嗎?”

“這——”

“還是你根本打算放棄這些人呢?”

“你不要血口噴人!我都說了,願走的走,願留的留!”

“廢話!能走的多是年輕小夥子,留下的卻是老弱婦孺,能抵擋得住殭屍?剛纔舉手願走的,你們也有父母妻兒,你們願意他們在這大廈裡,孤零零地等着被怪物吃掉嗎?就這麼拋下弱小一走了之, 縱然僥倖活了性命,哪裡還能算個人!”

這話說得有些重,底下的青年臉色都爲之一變,慢慢低下頭去。大家逃出來的時候,倒有一大半是舉家而出,也有親人在這兒的,當然不願獨自逃生;沒有親人的,也不願在剛認識的朋友面前丟臉。我又叫了一聲:“有人願意拋下老人孩子和傷員逃生的嗎?舉起手來!”

沒有一個人舉手。

高策怒目橫眉,牙齒把下嘴脣咬出血來,一字一頓道:“說一千道一萬,總歸是在這裡等死。方先生,你覺得衝出去不好,那麼又有什麼好主意沒有?”

這一問,問到我的痛處。再說些“相信政府”之類的傻話,連我自己都不信,一時竟不知怎麼答話。高策冷笑數聲,底下的羣衆流露出懷疑失望的表情,形勢眼看又往高策方向轉過去。

我把心一橫,扯了個彌天大謊道:“各位不要着急。展定鴻會長已經挖掘出了通向地下車庫的通道,裡面有大量汽車可用,只消耐心等待,總比光身出去要好!”

這話一出口,底下羣衆有如聽到了天大的喜訊,高興地全都蹦跳起來,好似一瓢涼水潑進油鍋,哪裡靜地下來?唯有洪昇泰的弟兄愣頭愣腦地望着我,也說不出話。

高策叫了幾聲,好容易穩住聲勢,懷疑道:“早間倒是有一聲炸響,真的找到車輛了?既然這樣,還等什麼,大家上車突出重圍!”

我心中苦笑,面不改色道:“哪有那麼容易?通道狹小又易崩塌,正在清理當中,地下說不定又有殭屍,出口也要打通。洪昇泰的大部人馬和雷雄隊長的警員都在處理,不然你以爲他們去了哪裡?我們再堅持最後一夜,等明天太陽一出東山,便可動身!”

“帶我們去看看?”

“不方便,若是誰臨走還被殭屍咬上一口,那可不太上算。”

這麼說了,羣衆一時也半信半疑。高策沒什麼話好講,猶豫片刻,高聲道:“既然這樣,我們還是先去整理後勤,反正橫豎要走。”

衆人轟然應諾,按照小組次序走回各自住所收拾東西,不過五六分鐘,人已散去大半。我再也支持不住,雙腿一軟蹲了下來,只覺得兩隻手都在打顫,汗水已經把衣衫和皮膚粘在一起,心像打鼓一樣跳動。

洪昇泰衆弟兄圍了上來。葉靜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過來,扶着我的肩膀小聲道:“你都……知道了?”

我自然知道她說的是展定鴻的事。現在回過頭來想想,自己實在是下了一着飲鴆止渴的臭棋。倘若羣衆發覺展定鴻被困,通路被阻,只怕不用等喪屍來殺,他們已經活活將我撕成碎片了。至多等到明天,還沒有看到汽車的影子的話,必定會引發更大規模的內訌。

可是不這麼幹,又怎麼勸退羣衆呢?

一時間,我只覺從未那麼無力過。腦中竟不自覺地想到,倘若拋開一切,只是抓着妙舞,也許竟可以憑自己飛行的本領把兩人都帶出去?

這想法叫我心中一寒,看來我也是個有些齷齪猥瑣的人啊。只是妙舞一定不會答應的……

“小方?”

目光和葉靜相接,不知怎麼,忽然想起了阿媽的眼睛。我心頭一酸,搖頭道:“沒事……展會長曾經歷過比現在危險百倍的戰鬥,他不是那麼容易便死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