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睡到不知是夢是醒的時候,鼻間似乎飄進一陣幽香。一個軟乎乎地的東西往懷裡湊過來,我習慣地抱住她,享受着皮膚上細膩滑潤的異樣。那彷彿是一場旖旎的春夢,開始只是涓涓細流,潤物無聲;可是我們全都控制不住自己。我好像被情慾帶到一片波濤洶涌的大海,一會兒給浪頭掀到幾十米的高空,一會兒卻又跌到海底,嘴裡滿是鹹味,連脊椎骨都開始疼痛。

我在疼痛的最高峰把自己發射出去。

那感覺是如此美妙,足以刺激人勇敢地活下去。我竭力想要抓住懷中的感覺,不自覺打了個冷戰,睜開眼睛,白光已經從窗外透了進來。

牀上卻沒有第二個人,被褥凌亂不堪,還殘留着一絲芳香。

就像我此刻的心情一樣難以捉摸。

我的窗戶,已經被木板和鐵條封死,可是木板之間多少有些縫隙。光就從縫隙間刺進來,在牀上留下一條條白色的痕跡,和黑色的陰影一同組成斑斕的圖案,把身體截成數段。

被光照到的地方,可以看到空氣中有許多懸浮顆粒,四下翻騰。

現在是清晨六點零一分。

我從牀頭櫃裡取出一支菸,才吸了半口,就聽到樓上傳來了一聲清脆的槍響,稍微一愣神,又是一聲。

這兩聲槍響不徐不急,不像有什麼突發事件的樣子。側耳仔細聽去,甚至還隱約有音樂傳來。

我左右無事,順着音樂來到十三層。昨夜那裡被屍魔獵手破壞,巡邏隊連夜搶修,到現在走廊底端仍有一個大口子沒有補好,只能派人專門把守,防備屍魔獵手。

這個時候,負責把守的正是鐵漢陽和楊友一,楊友一抱着狙擊步槍站定,鐵漢陽正在腳邊的一隻紙箱子裡往外掏什麼東西。牆邊立着半打啤酒,還有一臺卡式收音機,聲音正是從這裡面發出的。聽了一陣,我才聽出裡面正在播放的是一部電影的插曲,名叫《聖帆市》。

如果你將去聖帆市,

請在頭髮裡插上花;

在你將要去的聖帆市,

那些溫和的人會喜歡她……

這首歌的曲調很輕快,讓聽者的心情也不覺好起來。我和他們打了招呼,走到斷口前朝外望去。天空好像被一抹油彩劃分成兩邊。西邊的天空還被墨藍色的夜幕籠罩着,甚至可以看到明亮的羣星;東邊地平線上的雲朵卻紅得像燒滾的炭塊,一塊一塊朝這邊滾過來,如同火焰山發生了崩塌。墨藍和赤紅兩種色彩在頭頂膠着,互相碰撞,滲透,吞噬,轉化,混合成一片粉紅色的天空。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天。

古老的城市一片寂靜。在這天色的浸潤下,她不像已經死亡腐朽的屍體,反倒好似沉睡的美人。恍恍惚惚間,我竟產生了一種錯覺,似乎只要再過幾十分鐘,每扇窗戶都會被睡眼朦朧的市民打開,每條馬路上都會出現掃街的清潔員,倚靠在三輪車上的餛飩攤油條鋪,用煤爐生火的老人,蹦蹦跳跳上學的孩子,擁堵的汽車長龍;似乎只要再過幾十分鐘,每一隻鳥和昆蟲都會歌唱,每一張嘴都會打哈欠,每一家店鋪門口的卷閘門都會嘩啦嘩啦地捲起。

城市就會恢復往日的生氣。

“呱——”遠處傳來屍魔獵手的尖叫,打碎了幻象。三個黑點在遠處浮現出來,小心翼翼地躲在被黑暗籠罩的一半天空下,好像三隻離羣的小鳥。他們很快飛近,露出顯出不同於鳥類的紅色眼珠,肆無忌憚地相互嬉戲打鬧,繞着周圍的大樓轉圈,離我們越來越近。

“來了,準備!”楊友一將槍舉起,又對我道:“方兄弟,站後些!”

鐵漢陽答應一聲,從紙箱裡取出一罐東西攥在手上,又仰起脖子吞了一口啤酒,將啤酒罐從缺口丟了出去。

罐子叮叮咚咚跌落,引起了屍魔獵手的注意,他們咆哮着圍繞缺口偵查了好一陣子,很快便發覺三個獵物。被他們那近乎冰冷的眼神上下打量,我的心裡不由一陣緊張。只是看楊友一他們的模樣,似乎成竹在胸。

一頭屍魔獵手打熬不住,甩了甩尾巴搶先衝過來,翅膀將整片天空都遮擋住了。我往後退了一步,卻見鐵漢陽將手裡的圓罐猛地往外一擲,正朝那屍魔獵手的方向拋去。屍魔獵手見這玩意來得蹊蹺,一口將它咬在嘴裡。

楊友一就趁這個時候開了槍,子彈正好擊中圓罐,那罐子“轟”得一聲爆炸,將屍魔獵手的整個腦袋都炸飛了。缺了腦袋的屍魔獵手仍舊依着慣性朝大廈撞過來,卻再也沒有方向,一頭栽在水泥牆面上,濺出好大一團血花。等最後跌到幾十米以下的地面,已經變得像一枚稀爛的番茄。

我從紙盒裡抽出一罐東西看去,原來是用來給打火機充氣的液化氣罐,怪不得有這樣的威力,也多虧他們能夠想出這樣的辦法!不禁脫口而出:“你們可真夠精明的!”

楊友一退下彈殼,嘆道:“我們精明?怎麼比得上他們精明。你看,只是死了兩頭飛屍,其餘的已經不肯再飛過來了。”

我瞪了外面一陣,剩下兩頭屍魔獵手只是在遠處低低地盤旋,果然不敢靠近。鐵漢陽怪叫一聲,用盡吃奶的力氣擲出一枚液化氣罐,遠遠落到一頭屍魔獵手上空,楊友一趁機射擊。那罐子凌空爆炸,射出無數碎片,扎進屍魔獵手的背脊。這怪物淒厲地慘叫起來,陰狠地注視着我們,眼珠子竟似要爆出眼窩。只是不管如何都不肯再靠近,反而又再次後退數米。

他們果然不再中計!

幾分鐘之後,遠近又過來四五頭屍魔獵手,正要朝大廈衝鋒,卻聽原來兩頭屍魔獵手呱呱地大叫一氣,叫聲隱隱含着某種規律,如此叫了一通,後來的居然也乖乖地打了個迴旋,只在遠處不甘心地望着我們。

我琢磨片刻,不由遍體生寒,失聲叫到:“他們居然會交流的!”

“豈止,他們的智慧,比我們想象地要高得多。”

“怎麼見得?”

“你以爲那些跳屍爲何不衝進來呢?我們的防守實在不算嚴密,只是勉強防得住普通殭屍。那些跳屍卻是無論如何防不住的。可是他們爲何不衝進來?”

這個問題我也曾想過,卻沒有一點頭緒。我搖頭道:“我不知道。”

“我想,也許他們知道我們的子彈總要消耗光,不願頭一個衝進來送死吧。”

楊友一說得我心裡一陣迷茫。怕死的喪屍,還算喪屍麼?這些東西只是公司的兵器,怎麼會有智慧?有了智慧的喪屍,究竟是更難對付,還是相反?

鐵漢陽在一邊惡狠狠叫到:“管他媽的有沒有智慧,來一個老子砍一個,來十個砍五雙。總叫它爬的跳的飛的,一個個有來沒回!再者說了,臨州變作這番模樣,政府總不會無知無覺。等大軍一到,嘿嘿,那時候想要爽爽快快廝殺,只怕沒這個機會了!”

他說的也有道理,大廈裡一多半的人,都在等待政府軍救援。楊友一長嘆一聲,道:“若是旁人,這話我也不說了。卻是你們,倒有幾句心裡話好講。以我之見,這次瘟疫爆發,絕非那麼簡單,政府方面的立場,也很不明朗。你們想——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就算我們這裡無法接收到外界的信息,外界未必不知道我們這裡的情況。就算兩邊的消息都隔絕了,像臨州這樣一個國際化大都市,每天火車,船運,空運,郵電,網絡……不知多少,哪怕只是停滯一個鐘頭呢,整個浙水就得鬧大地震。可是這四五天過去,不但沒有大部隊來到,連偵察機都沒有一架,這正常麼?”

他說的,正是我一直不願去想的問題。公司勢力再大,A病毒傳播再快,沒道理會將整個國家,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毀滅的。難道政府故意棄我們不顧?這也說不過去,因爲瘟疫傳染性很大,喪屍們也有可能向四鄰八鄉移動。外界當然已經知道在這裡發生了什麼。

“也許軍隊已經開拔,只要我們再堅持一個晚上,明天就可見到軍旗了。”

這話說得很空洞,可他們也不願揭穿。鐵漢陽用手指彈了彈收音機,笑罵道:“他孃的那個小白臉躲在電臺裡,沒水沒米都可堅持那麼久,咱們這裡有吃有喝又有槍,還怕個鳥!”

他說得氣發起來,朝屍魔獵手虛揮一拳,又運力吐出一口濃痰,這纔算解了恨,呵呵笑起來。說也奇怪,他這番豪言剛放下,老天好似突然給撕開道口子,天地間一時透亮起來。我們全都眯起眼睛朝外望去,但見一輪白生生的太陽從高樓大廈後面猛地縱了起來,恨不得一下子把積攢的光亮全炸出來似的,把我們晃了個眼花繚亂,只得閉上眼睛。耳邊只聽屍魔獵手吱吱亂叫,睜眼看時,卻全都不見了。

城市從未顯得如此鮮亮,四處的玻璃反射着陽光,好像全城都裝上了琉璃瓦,綻出五彩繽紛的鮮活光彩。

我極目遠眺,直可望到地平線上連綿的羣山剪影,半個喪屍都沒有瞧見,頓覺風清雲淡,海闊天空,忍不住大叫道:“好天氣,好大太陽!”

和兩人對視,眼中都是驚喜。鐵漢陽一捶牆壁,亦叫好道:“嘿!真他娘好!這些天盡是滴滴連連半陰不雨的什麼狗屁梅雨天氣,捂得褲襠裡生蟲!這樣好太陽曬上半天,立馬翹辮子也甘願!”

楊友一把紙箱擦擦,撕下一塊來墊在屁股下坐倒,又掏出煙盒散給我們,笑罵道:“這粗貨,盡是不着四六的渾話。”

“怎麼不是?怎麼不是?要我說,江南什麼地方都比我們那兒強,就是五六月間溼悶得受不了,不然也不會生出這樣的妖魔!瞧這天氣,多美!只消有大半天都是這樣的天氣,咱們說不定就可逃出去了吧?”

我道:“有大半天當然好,可是萬一走到半路上天陰下來,那到哪裡躲藏?這狗屁天氣,可不由着你鐵漢陽說了算數。”他一愣,連連拍嘴道:“對,對。是個渾主意,不能這麼辦,不能!”

我們正說笑,楊友一要間的對講機裡傳來了聲音。他接起來聽了半晌,臉色一下子變得凝重了。

“老楊,怎麼了?”

楊友一慢慢放下對講機,把菸蒂往在牆上狠狠揩滅,對着鐵漢陽,一字一句從牙縫裡迸出話來:“樓下有些沒腦的蠢人,想得和你一樣,準備趁天氣好衝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