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方平先生。”

我剛剛擦洗去身上的血跡,便聽到到門外有人生硬地呼喊我的名字,用浴巾稍稍將傷口遮掩,開門一看,榊原秀夫笑吟吟地站在門外。

他揚起手中的包裝袋,有些神秘地說道:“進去說,我帶來些好東西。”

他大約剛剛從下面作完手術上來,白襯衫上殘留着斑斑血跡,還來不及擦去。把那東西遞給我,他又舉起袖子嗅了嗅,道:“要不我去洗洗再來,身上有些髒了。”

“不用,我們很久沒有見面了。”我道。說來,和他相識的時間也不算長,可是對這個人,卻是極敬佩的。

那個袋子裡,裝的是半隻冷凍烤雞和一瓶葡萄酒。大廈裡的食物都是定量供應,難得看到一些肉食,爲了怕誤事,連酒也不讓喝。他見我一臉疑惑,微笑道:“這些原來只供傷員吃的,展會長見我動手術辛苦,特別撥發下來。其實手術倒不算很苦,原來一連三十六個小時沒有下手術檯,也是有過的。只是我對外傷實在不很精通,說不定倒耽誤了不少病人,多虧有妙舞小姐幫忙……”

我找來兩隻酒杯,又用開瓶器將瓶塞拔下,滿滿斟了兩杯酒,和他一同舉杯道:“爲我們仍舊活着,乾杯!”

“乾杯!”

這酒並不太差,如果是平時,我也不會捨得買來喝。一杯酒落肚,身體頓時爽利起來。我對榊原秀夫道:“榊原院長,真沒想到我們還有再見面的一天。我以爲那時你已經被鹿毛繁太抓起來了。”

他點頭道:“是啊,那時候我確實被抓住。不過公司並未直接派出人員來抓我,而是指示洪昇泰的人動手。我想鹿毛繁太是害怕公司的人見到我下不了手,事後又有可能敗露吧。無論怎樣,我到底還是榊原慎太郎的親生子,鹿毛繁太自己,是不敢動我的。”

“哦?”我先前還道鹿毛繁太有心耍弄榊原秀夫,卻未料到還有這番計較,“展定鴻抓住了你,難道沒有去向鹿毛繁太邀功嗎?”

榊原秀夫搖了搖頭,道:“展會長雖然與公司合作,未必沒有自己的盤算。你知道,他原先和我也相熟的,並不想把事情做絕,所以只扣留了我,並未交給鹿毛繁太。那時候他也看出鹿毛繁太不很牢靠,頗有找我尋求幫助的意思。鹿毛這傢伙那時大約正急着釋放A病毒,或者以爲喪屍可以將我們全都殺死,所以也沒有和展會長翻臉。”

他又呷了一口酒,眼神中透露出幾縷迷茫,道:“我原來早一天已經準備秘密回東瀛,那個時候走的話,未必會被捉住。可是那天下午,病毒破譯方面正好有一個新的進展,於是又拖了一天,就是這一天……可是方平,我到現在也說不上來,留在臨州對我來說是幸運或者不幸。說不幸,那當然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假若我不留在臨州,也許永遠都想象不出,人類居然可以對自己的同類做出如此殘忍的事,居然可以爲了一個虛無飄渺的烏托邦,將同類變成這般可憐的東西。我對公司,對鹿毛繁太,甚至對榊原慎太郎,從未這樣恨過! 我從未和什麼人犯過矛盾,可是隻要能夠活着走出臨州城,我絕對要讓這些人一個一個付出代價!”

他的臉漸漸紅起來,聲音裡也透出一股堅決,又道:“從前我從未覺得和平是如此寶貴,甚至覺得日子太過無趣,人類漸漸在燈紅酒綠中腐蝕了意志,變得軟弱。直到災難降臨,我才認識到,即便是死寂的和平,也要比激情四射的戰爭好上一萬倍。哪怕人類像豬玀一樣吃飽就睡,總好過用牙齒互相撕扯對方的皮肉。現在的我,願意爲建立一個絕對和平的世界,付出所有力量!”

我嘆了口氣,用一柄水果刀將雞肉和骨頭細細分離。人吃人的悲劇,從幾十萬年前猿人剛剛褪毛開始,恐怕就有,一直延續到現在。只怕再過幾十萬年,只要人類沒有消亡,那就總會周而復始地發生,卻不是一個白面書生能夠阻止得了的。我道:“院長,你也不必太過在意,至少你已盡了最大的努力。倘若現在我母親仍舊滯留在城裡,我只怕已經發瘋了。”

想起萬里之外的母親,心裡稍稍有些寬慰,又增了幾分對榊原秀夫的感激。

“那是不夠的。”他拈起一塊雞肉放進嘴裡慢慢嚼着,道:“我就好像看着一個病人在病牀上慢慢消瘦,衰弱直到死亡。他張嘴向我求救,我卻沒有一點辦法……不,我本來有辦法的,只要那時候堅決一些!”

我不知該怎麼搭話,一時間沉默不語。榊原秀夫也察覺到氣氛有些尷尬,轉開話題道:“對了,方平,你……你是否和展會長有些不快?”

我悶頭道:“快或不快,好人或壞人,死或生,哪裡分得清楚。”

他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難處,說是說不清的。只是現在大家同舟共濟,能夠團結一些,逃出去的希望也就大些。我想展會長現在的心裡,一定也十分痛苦的。我甚至曾看到他在暗處,拼命地用拳砸牆,一直到把整面牆都砸成紅色的……沒有他和洪昇泰,這一百多人逃不進來,就算逃進來了,也一定抵不住喪屍的進攻。”

我有些發楞,吐出一口悶氣,道:“我沒有資格審判他,大家都只是想生存下去而已……”

不知不覺中,半隻燒雞已經吃完了。他站起來向我告別,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有些猶豫地說道:“方平,能幫我個忙嗎?”

“當然。”

“幫我捉一頭活的喪屍!”

“什麼?”我給他嚇了一大跳,“你要活的喪屍幹什麼?”

他不答話,反問道:“你有沒有想過,爲何喪屍會害怕陽光呢?”

我一愣,這個問題,那時候自然也覺得有些奇怪。只是一路廝殺,倒給拋在腦後了。我道:“這裡的道理,一時半會兒只怕也找不出來。就算知道喪屍害怕陽光,那又怎樣?六月的天孩兒的臉,說變就變,誰知道什麼時候有陽光?”

榊原秀夫扶了扶眼鏡,道:“總有道理可說的。大漢民間有殭屍的傳說,西方也有吸血鬼的故事。在故事裡,殭屍和吸血鬼總是害怕一些東西。怕十字架或者可說是宗教影響,害怕陽光也有道理。可是爲什麼會害怕大蒜,桃木,狗血呢?我想,這也許是他們對這些東西過敏的緣故……”

我苦笑道:“那都是傳說,院長。”

“可是喪屍害怕陽光卻是事實。如果能找到這種陽光令喪屍害怕的原因,也許我們就掌握了逃生的法寶,所以我需要一頭喪屍來實驗。”

“那太危險了,院長。你不像我對病毒有免疫能力,只消被喪屍咬上一口,性命便保不住了。再說,你把這東西關在哪裡呢?”

“所以需要你的幫助。展會長已經幫我在十二層清理出一間房間作爲實驗室,我準備在牆壁上裝上鐵鏈。到時候只消拔去喪屍的爪子,再給它裝上牙套,這就安全了。”

“大家不會同意的,無論對你還是對別人,都太危險了!”

他抿着嘴站了很久,最後輕聲道:“我們還在乎這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