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節

頭頂那怪見了,哪裡肯放下到口美食?呼嘯一聲撲將過來,那爪也幾乎要粘到我的身上,卻被另一頭趕來的屍魔獵手撞開。兩怪立刻咬做一團,也來不顧我。我只道此番大限將至,第四頭屍魔獵手及時趕到,叼着左手,將我拖了起來!

我的左手,好似被一支巨大的老虎鉗夾得死緊。連厚實的石棉衣都被屍魔獵手的利爪刺穿,將裡面的血肉扯得爛碎。

我這一百多斤的人從高空跌落,慣力之大可以想見,即便以它強悍的身體,也有些吃不消。一時控制不住方向,斜斜地往地下栽去。趁着它控制方向的當兒,我一舉翻身,反而騎上了它的背脊,抽出插在腰間的匕首。

它的背上,也生着些尖刺,我卻顧不得這麼多,趁它還未飛高之時,一刀**了脊背。

屍魔獵手發出驚天動地的喊叫,盡力翻騰顛簸。我牢牢扯住它的翅膀,使出吃奶的勁頭,怎麼也不能放手。順着顛簸的頻率,又是一刀插下!

它背上的皮肉,還算堅韌,好似曬乾擰緊的老牛皮,一束一束紮起來。可是兩束肌腱之間,總有些空隙處填着脂肪。我就從這空隙處下刀,割開兩道大口子。右手往裡一掏,卻摸着一條硬邦邦的東西——那是脊椎。

我用嘴咬着匕首,雙手握着屍魔獵手的脊椎,兩腳死力蹬在它背上,想將這脊椎拔起來。脊椎乃是哺乳動物運動的關鍵所在,這地方被人拿住,無論是脖子翅膀或者尾巴,全都沒有辦法活動了。

它開始筆直朝下墜落。

我也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力氣來拉它的脊椎,只是到最後,已經被拉斷了。

“轟!”

我們一起跌到地上。我完全感覺不到一絲痛意,昏睡潮水般將我淹沒,在那寧靜的大海深處,漸漸浮出一條微微閃光的道路,我在這條路上渾不知覺地行走,幾乎行走了十年……

——我在這兒,就在身邊,我需要你。

我一下子驚醒,發現時間只是過了半秒,自己跪在屍魔獵手的屍體上,頭頂淌出的鮮血將面前的一切染成了紅色,由於劇烈的震盪,我暫時性地失聰了。

我只能看。

在一片血紅中,楊友一仍舊高踞雲梯之上,沉着但徒勞地發射子彈。

在一片血紅中,鐵漢陽近乎瘋狂地揮舞着已經乾涸的水龍頭,好似舞動一柄流星錘,卻不能阻止喪屍漸漸靠近。

在一片血紅中,無數喪屍已經圍攏四號車,將整輛車都挪動起來。車上尚有數名警員,戮力射擊。

在一片血紅中,四號車上的警員將半桶汽油舉了起來,另一位點燃了打火機。

在一片血紅中,猛烈的爆炸震動大地。

在一片血紅中,雷雄站在一號車的車尾,雙手攏在嘴前,大聲喊叫着什麼。

在一片血紅中,李真和白穎薇奔出了轎車,茫然四顧。他們忽然擡起頭看天,隨即也開始吶喊起來。

隨着他們的吶喊,聽覺漸漸恢復。現在我可以聽見人的喉管被咬斷時發出的嘶吼,聽見子彈炸開肝臟,炸開黃色膽汁的聲音,聽見汽油燒灼脂肪的聲音,聽見血肉被病毒侵蝕的聲音。

我聽見白穎薇大喊:“小心!”

地面上,一個高壯的黑影已經完全掩蓋了我。

儘管手裡再沒有半點武器,可我仍舊沒有放棄一線希望,立刻扭身朝後猛力揮出一拳。

這一拳已經盡了全力,哪怕連磚塊都可以擊碎的。可是輕輕巧巧就被身後的屍魔獵手擋住,它朝我笑了一笑,微微一扭爪子,我的整條手臂就好似浸在油鍋裡那樣疼痛,只聽“咔嚓”一聲,一段白生生的小臂骨刺破皮肉,鑽了出來。

它放開右臂,興奮地吼叫着,尾巴好似充血的**,比原來粗壯了三四倍,那條口器裡,亦展露出隱藏着的上百顆利齒。

我的小臂無力地垂着,和身體呈現一個怪異的角度。心裡,什麼念頭都沒有了,只是眼睜睜地看着那條尾巴,猛地刺了過來。

說來奇怪,在我眼裡,這條尾巴刺擊的動作十分緩慢,簡直好像過了整整一天,它才刺至面前。可是在這期間,身體卻偏偏不能作任何動作,好似那時躺在病牀上,連小指都不能微微動彈一下。

口器終於慢慢張開,好像一個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顯露出巨大的花盤——長滿了利齒,噴吐着臭氣的花盤。

它遮擋住了所有陽光。

陽光?

我還道自己眼花,可是一道明晃晃熱辣辣的陽光,確實刺進了眼睛,叫人忍不住閉上雙眼,激出淚水。

我聽到了屍魔獵手的慘叫。

那道陽光,正好照射到了它的尾巴。看似無堅不摧的尾巴,竟然如同被潑了一瓢沸騰的熱油,冒出一個又一個的血泡,只是一眨眼工夫,尾巴外面的皮肉已經完全腐蝕,血肉來不及落到地上,便被陽光蒸發。

這頭魔獸也開始恐慌起來,墨綠色的雙眼絞成兩條細縫,不甘心地凝視着我。最終卻還是敵不過內心的恐懼,展開翅膀縱身躍起。

我心底一塊大石落地。擡頭看去,蔚藍的天幕中央完全被那碩大無朋的太陽佔據,滿眼都是金燦燦的一片,殘留的一些雲朵正分解成一絲絲的雲絮,朝四周散落。陽光充滿了整個世界。

於我們,這是完全無害的光線,可是對喪屍們來講,這大約是他們天生的剋星。那頭飛至半空的屍魔獵手,展開的雙翅正好迎接陽光的擁抱,立刻千瘡百孔。失去了飛動的動力,它筆直地墜落,還未等跌至地上,已經變成一攤爛泥。再過了半分多鐘,就只剩下一堆白骨。

其餘喪屍也開始撤退。

逃得最快的是屍魔獵手,片刻間便已化爲一顆顆黑色的污點,好似沒頭的蒼蠅,在空中亂飛。潛行屍亦不甘其後,蹦跳着逃離陽光的追逐。喪屍們儘管沒有智商,還是憑着直覺知道自己應該離開陽光,可他們蠢笨的手腳,往往等到化爲一注血水,仍舊沒有挪動幾步。

幾千幾萬頭喪屍,一起在陽光中慘叫、一起融解、一起發出惡臭,空氣中溢滿了脂肪燃燒所特有的臭烘烘的氣味,薰得人頭昏腦漲。

只是五分鐘之後,視野之內已經再看不到一頭活着的喪屍了。

可是,他們除了留下累累白骨之外,更留下了無數警員的屍體。我的心裡,既有逃出昇天的欣喜,亦爲那些死去的警員而悲憤。五臟六腑,更好像受到了太多的刺激,已經麻木了。

躲在車輛和掩體後面的警員們,全都爬了出來,木木地立着。我數了一數,總共也不過十多個,也就是說,我們在這場遭遇戰當中,已經損失了一大半戰力。

雷雄從車上躍下,眯着眼看了一陣,叫道:“施忠福,清點人數,報告情況!施忠福!”

他身後一個面色黧黑的警員道:“隊長,老施不行了!”

雷雄呆了一呆,不再說話。太陽照在數百萬根白花花的骸骨上,反射出的光,比眼鏡蛇的牙液還要毒。

我們全都焉了下去,唯有李真忽然衝着雷雄大喊道:“看看,你看看,都是說什麼要來救人,才弄得這樣下場!這算是怎麼回事!要是早聽我的——”

他見我搖搖晃晃走到身旁,又見我的右臂骨折,大驚小怪道:“呀,小方你的手這樣了?唉,如果我們不走這條路,怎麼會碰上這樣的事情?還說有什麼倖存者——這麼多的殭屍,光是一座大廈,怎麼可能抵擋得住?糊塗,糊塗!這真是深刻的教訓,血的教訓啊……”

“喂,李真——”

“嗯?”他一愣,對我笑道,“怎麼?”

我揚起左拳,在狠狠砸下去之前,說了一句:“閉嘴!”

這一拳打掉了幾顆牙齒,他還來不及捂住嘴巴便已經暈了過去。

可他也許是對的,那裡,沒有任何倖存者。我頭一次感到如此疲倦,根本看不到前方的出路在哪裡。

收拾好了隊伍,總共還剩下九名全戰力,三名平民,三名傷員。子彈卻差不多耗盡,剩下的僅僅能供自殺。我們山窮水盡。

鐵漢陽和楊友一倒是都活着,可這並未帶來多少希望。

雷雄一揮手,意興闌珊地說道:“所有人併爲一隊,上一號車。鐵漢陽小組進入大廈偵察,隨時準備撤離。”

鐵漢陽應了一聲,正準備離去。一號車上仍在雲梯頂端偵察的警員忽然大叫起來,聲音裡充滿了驚喜。

“——有,有動靜!大廈裡有動靜!”

我們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銀瑞大廈五樓的露天陽臺邊緣,閃出一面巨大的紅色旗幟,正被人握在手中不住舞動,好似一團跳越的火。

——這也是我昏迷前看到的最後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