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這座大廈活了。

首先使人察覺的是氣味。在第一次殺人的時候,我奉命轟爆了一輛轎車,裡面的乘客被燒得像個黑線團子,彌散出刺鼻的焦味,那味道令人一輩子都忘不了。

現在,大廈的氣味就是如此。

隨着黑夜的降臨,某種詭秘邪惡的力量復甦了。死亡的生命力被雨水澆灌,以驚人的速度生長着。

走廊上,自牆壁的縫隙和辦公室門裡鑽出無數鐵青的藤蔓,緩慢但堅定地交織蠕動着,一支藤蔓差一點便要捲到李真的腳,被我及時砍斷,斷頭噴出黑色的漿汁。頭頂上,一顆嬰兒頭顱大小的花骨朵忽然張開,露出滿滿一圈牙齒,發出嘶嘶的叫聲。我用手槍指着它,它好似知道厲害,慢慢退去,陰險地蟄伏着。

“你看這地!”李真驚叫。

地面上原本鋪着一層厚實的紅色羊絨地毯。現在毯好似變成了柔嫩的草地,每一步踏下,都感覺腳下軟綿綿水嫩嫩的,滲出水來。

當然是血水。

“走!”

我一馬當先,從樓梯一步一步踏下。自迴廊、旋梯、門後、窗外……也不知哪裡,傳來了無數死者爬行的聲音。

走到三樓,走廊裡正奔流着一股黑潮——那是無數巨大的老鼠,倉惶地向遠處奔去,跟在後面的是遮天蓋地的蟑螂蜈蚣臭蟲,他們奔過的地方留下無數屍體。

心裡忽有所感,回頭一看,李真的身後還跟着一個人!

他見我表情驚異地望着自己身後,也回頭朝後望去,“哇呀”一聲,跌下樓梯來。

那是個穿着職業套裝的長髮女子,卻是背對着我們走路的,正奇怪間,只聽“咯嚓”一聲,她的頭顱居然轉動了一百八十度,露出血一般妖豔的臉龐。

我把李真揪起來:“殺了它。”

“可……不能!”他哭喪着臉說,“它是我的秘書,我們還……”

我用步槍抵住他的腰:“殺了它,或者轟爛你的**。”

他哆哆嗦嗦地舉起了槍,又放下,再次舉起,已經哭出了聲音,但終究開了槍。

“砰!”頭一槍打中了天花板上的頂燈,濺落一地玻璃。第二槍也沒有打中。直到那喪屍搖搖晃晃爬到李真身前兩米處,他的子彈纔打中了它的肩膀,轟去了大半塊肩胛骨。隨後的事情順利多了,李真射出了所有十二發子彈,徹底轟爛了這美豔女子的臉蛋。

它在李真腳下一陣抽搐,李真本人也是如此。

我一邊走一邊給了他另外兩個彈夾:“瞧,那些玩意不難對付,至少不會比你更加卑鄙。”

“老方,我,我尿褲子了……”

我們來到連接一樓的樓梯轉角,已經可以聞到底下撲面而來的屍臭,探頭一看,底層走廊上起碼立着上百頭喪屍。

兩人都凝固住了。

那些喪屍還未發現我們,正在顧自遊蕩。看他們身上的服飾,多是原先市政府裡的工作人員,也有幾個是軍警。早死一些的,已經開始腐爛,大多斷手缺腳、腸穿肚爛;晚死幾天的,和常人沒兩樣,只是面色鐵青,毫無表情。

我還硬撐,李真已經發聲喊叫。那些喪屍的感覺倒不十分敏銳,只有樓梯口幾個聽到了聲音,緩緩轉過身,爬了上來,一邊爬一邊聳鼻嗅着,看來主要靠嗅覺搜尋獵物。

我舉槍射擊,邊射邊退。數條喪屍被凌空打爆腦袋,跌下屍羣,立刻被其他喪屍將內臟一一取出,手腳撕裂斬斷,分而食之。沒有分到的喪屍,像是嗅到了樓上還有兩條鮮肉,奮力躍了上來。

“二樓!走二樓窗戶!”

“哪邊?走哪邊?”

“左!左!”

“小心後面!”

“操!”

我大喝一聲,往後踹倒兩頭跟進的喪屍,他們自樓梯翻下,立刻淹沒在屍體大軍之中,被撕扯得一絲不剩。

二樓走廊上倒沒有什麼異狀,走廊到底,窗外風雨正急。

我們只顧狂奔,哪還敢回頭看。只是聽到身後腳步聲漸近,間或夾雜着喪屍的嚎叫。待到李真從窗戶竄出去,我也把大半個身子探出窗外的時候,纔敢回頭來看一看。不覺打了個寒戰。

陰慘慘的長廊裡,黑壓壓全是喪屍的頭顱,爛了眼睛腐了鼻子穿了喉嚨缺了牙齒,一刻不休地從胸膛裡發出低嚎,彷彿在叫:“餓,餓呀……”

最近的一頭,已經死死抓住了我的左腳,正要湊下嘴去啃,我用力一踹,那腦袋掉了下來,滴溜溜在地下亂滾,腔子裡露出黑色的頸椎。我使勁往裡一縮,它的右臂跟着帶了出來,只是抓在腳踝處。

雨點打下來好似硫酸,渾身都被灼痛。

這個窗戶正對着一樓大門,所以中間有個遮雨的棚子。我和李真便跳在這棚子上,再順着旁邊的立柱滑下,終於站到實地,兩人都有些頭暈目眩,如同站在一條大海船之上。這地方正是大廈入口,一樓裡尚有不少喪屍遊蕩,嗅到我倆出現,紛紛擠了過來。

“趴下!”

李真沒有反應過來,道:“什麼?”

我一把推倒他,取出揹包裡唯一一枚手雷,拉弦丟入大廈,自己剛剛趴下,手雷 “轟”一聲炸了開來。強勁的衝擊波將人掀出好幾米遠去,地上的水花亦被盪開。再看大廈,門廳整個塌了下來,卻將大門堵住一小半。喪屍要從縫隙裡爬出來,總要費些力氣。

這時候雨下得緊,人的感覺都給干擾,喪屍想必也是一樣。廣場上三三兩兩還有十幾頭喪屍徘徊着,一時卻嗅不到我們。可是如果救兵還不到,總會給他們發現;身後大廈裡的喪屍,也有爬出來的時候。

前方,卻是茫茫一片黑夜;耳邊,只有嘩嘩的雨聲。

“他們不會是騙咱們的吧?”李真湊上來小聲道。

“不會。”

話是這麼說,我的心裡卻沒有底。那警察雖不至於騙我們,路上出了什麼意外,也是可能的。現在這個處境,完全是任人宰割,如果他們真的不來,唯一能做的就是給自己留一顆子彈。

遠處傳來了發動機強勁的轟鳴,眼前眩出兩道刺目的光亮。

“來了!”

那是一輛轎車,彎彎曲曲在雨中奔馳,也許是光線吸引了注意,數頭喪屍朝轎車奔去,卻被狠狠撞飛,四分五裂。

對講機裡,那警察大喊道:“你們是站在主樓門口的麼?完畢。”

我道:“就是你們燈照着的那兩個,我們現在把手舉起來了!完畢。”

“小心,車快!完畢!”

救援者駕車直衝而來,待到左近時,纔看清這車黑乎乎地沾滿了泥,連雨都刷不下來。車在我們身前猛地甩尾轉了個大圈,濺起一片水花,終於停了下來。自車頂的天窗探出個戴着頭盔的人,對我們喊道:“上車!”

四周的喪屍見到車子停下,紛紛靠攏。身後大廈裡,也有無數喪屍艱難地爬出。

車頂上這警察自下面抽出一杆自動步槍,幾乎不用瞄準,嘴裡嘟嘟囔囔。幾乎每一次三發點射,都轟下一頭喪屍的腦袋。

我們連滾帶爬鑽進後車座。車廂裡滿是血污,臭氣熏天,可是這鮮活的臭氣,卻和那鬱結的屍臭不同,令人放鬆心情。

救援者一共是兩個:司機和那在車頂射擊的人。司機是個光頭,後腦勺上的肉很厚,身上穿的也不是警服,他回頭打量了我們一眼,道:“我叫鐵漢陽,坐穩了!”

我胡亂和他招呼一聲,朝後望去。一大羣喪屍蜂擁而出,追着汽車尾燈而來。鐵漢陽已經掛上了檔,車輪在泥水中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座位抖動起來。車頭上忽然“砰”一聲響,李真在旁邊尖叫起來。我擡眼一看,原來是一頭喪屍撲到了車頭上,露出牙齦腐爛的血盆大口。

鐵漢陽回頭對李真笑了一笑,道:“繫好安全帶吧!”

他這話剛落,我感到胸前好似有人猛地一推,整個人都給慣性壓在座位上。鐵漢陽行雲流水般換檔,待我看時,時速表上的時間已經指向了九十碼。

可這時我們不過駛出百米!

“拉好!”

他一腳剎車踩下,我和李真都砸到前面的靠背上。那扒在前窗的喪屍來不及反應,朝前甩出數米,跌到地上。鐵漢陽吹了一聲口哨,再次加油,筆直從那喪屍身上碾了過去。

輪胎從喪屍身上碾過的聲音,就好像拿砧板去壓一隻番茄,汁水淋漓。

“我開車有點心急。”鐵漢陽道,“習慣就好。”

“我給撞出鼻血了。”李真捂着臉道,“我,我是——”

探在車窗上那人終於坐了下來,除下了頭盔。這人的臉很長,左眼上有一條赤色的胎記。他能夠在高速飛馳的情況下探身射擊,果然也有些本事。

“十七個。”他轉過頭對我們道,“我是楊友一。”

“方平。”

“我是李真,你們沒有認出來嗎?我是臨州市副市長!”

“副市長?”兩名警官對視一眼,“就是強迫全市學生看自己女兒電影的那個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