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黑道勢力

白茫茫的田野飛快從身後掠過,轎車以超過百碼的速度前行。這輛車不但飛馳起來穩如平地,內部裝飾也極爲豪華,只是坐着略微有些氣悶,可能是加裝了防彈隔層的緣故。

展教官一聲不吭地坐着,呆呆地望着窗外,大概不知該怎麼解釋。我也十分尷尬,雖然屁股底下是柔軟貼合的真皮沙發,卻如坐鍼氈。

良久,他假咳了一聲,若無其事道:“小方,你是否有些看不起我?”

我木然道:“怎麼會。教官永遠都是教官,我相信教官永遠不會做違背自己良心的事的。”

話是這麼說,心裡卻實在沒什麼底。時間在變,人也會變,或許教官永遠不會違背自己的良心,但說不定他的良心已經變了。這輛豪華轎車所燒的,也許就是良善老百姓的血汗呢?

他點起一支雪茄,習慣地遞給我一支。我搖搖手,他苦笑道:“我也抽不慣這玩意,坐不慣這輛車,穿不慣這身皮。可是既然當了老大,手底下幾千號兄弟都在看着,都拿着當靠山,那就不能不講點體面,講點規矩。本來你不曉得,我也不想說出來給你添麻煩,可是既然你曉得了,那也沒什麼。混黑道的雖然不像有些電影上演得那麼浪漫正派,可是我也混得並不下流。老天爺既然生了我,還讓我活到今天,那他就應許我用各種辦法活下去。哪天他要收我了,叫警察或者道上的兄弟拿槍打爛我的頭殼,那也沒有二話。可是在這之前,我不比誰下賤一點!”

他的話裡隱隱有些不忿之意。倘若是普通人能夠當上幾千人的大哥,前呼後擁,叱吒一方,雖不一定會得意忘形,但也總不會有卑賤的感覺。我知道他必是還在懷念作爲軍人的那段時光,他是個天生的軍人,可是在這個國家,所有事情都很複雜,即使想當兵也未必可得。

“教官,你是怎麼……”

他悶頭深吸了一口雪茄,道:“我並沒有要推託的意思,也沒有人逼我走上這條道的。那時候楊將軍下臺,我們這些楊家軍也紛紛星散。我因爲曾經答應過你要治好你母親,又聽說臨州的榊原醫院很有名氣,自己也沒地方可去,所以來了這裡。原以爲以我在保安公司裡鍛煉出來的功夫和體魄,無論到哪裡都可以找到份工作的——可是我錯了。城市和咱們呆過的戰場大不一樣:在咱們呆過的戰場,射過來的是有形的子彈,敵我雙方壁壘分明,目標總是清晰明確,還有作戰手冊和有經驗的老戰友可以提供幫助;城市不一樣,城市看似友善實則危險,城市的陷阱永遠隱藏,城市裡你辨認不清敵人的身份,在城裡吃了虧的人,也不會把自己的經驗傳授給別人,而是躲在自己吃了虧的地方,等待下一個人的經過……”

我扭了一下身子,聽教官這麼文縐縐地說話,真有些不很習慣。

“我開始做一份銀行保衛的工作,本來一切都很好,可是卻因爲揭露了一位主管在搶劫案中渾水摸魚撈取好處的行爲而被解僱;然後在一間武館裡當過教練,大約是表現得太過搶眼的緣故,又被辭退,理由是我的拳殺傷力太大,招式又粗笨不好看;此後還做了幾份工,都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離開了。”

我接過他手中的雪茄,給自己點上。

“後來我明白,在城市裡沒有學歷是不行的,我想自己雖然年紀大點,但腦子並不算太笨,還可以學。我參加了那年的全國高等教育成人考試,也考上了一個據說不錯的學校。可當通知單來的時候我傻了眼,一年的學費就要花掉我一半退伍金!當時我的錢大多花銷掉了,怎麼上得起這個學?本來我還想隔年再考別的學校,可是問了之後才知道,全國的學校都是這樣,窮人是念不起書的。”

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氣,我卻有些慚愧:展教官平時用得很節省,又有退伍金,想來不會念不起書,可阿媽的醫療費少不得要花銷一大筆,他那時也沒有現在這麼風光,錢大概就是用到這裡去了吧?

“這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這個社會,一切都是他媽老早就安排好的。城市裡有錢人的子弟,從小就可以接受良好的教育,擁有更多的就業機會,然後生下下一代有錢人。可是窮人從幼兒園開始就被剝奪了公平競爭的機會!”

“這不是——”我本想說這不是普遍現象,可這話連自己都不相信。

“我並不怪這個社會不公平,甚至當我認識到這個社會的本質其實和戰場是一樣的,我突然有一種如魚得水的感覺。從戰場上都能夠生存下來的我,經過了這幾次教訓之後,就再也不會被打到。既然我和那些所謂上流社會的傢伙都是人,那麼我就有權力依靠任何方法取得和他們一樣的生活。他們會騙,我比他們更能騙;他們奸詐卑鄙,我比他們更奸詐卑鄙;他們窮兇極惡,我就比他們更加窮兇極惡!就這樣,也算混出點市面來了。”

我以前也看過他這麼兇惡的表情,可是那時候,面對的都是敵人。我忽然不寒而慄起來。

彷彿看出了我的疑惑,展教官微微笑道:“話是如此,我還沒有泯滅人性到欺壓良善的地步。在這個城市裡,黑道早就存在,並且也有自己的行事規矩,維持着政府力所不及的地區,保持各種力量的平衡。那就像某種生物和它身上的寄生蟲之間的關係,有時候甚至缺少了寄生蟲,也會變成一件很麻煩的事情。我只不過叫這寄生蟲換了主人而已。”

我還想聽聽他有關他如何混跡幫派的經歷,車子在郊野一處小山腳下的別墅門口停了下來。展教官拍拍我的肩膀說:“到家了,下車吧。”

黑沉的電動鐵門靜悄悄打開,兩個黑衣壯漢牽着四條半人多高的狼狗一聲不吭地站在門兩旁。那四條狗毛色黯淡,雙眼微閉,見到我這個陌生人來,也不叫喚。這樣的狗是最危險的。

一進別墅,我嚇了一跳——道路兩邊分別站了三排大漢,共有六十來人,全都身着整齊的黑色西裝,看來彪悍勇猛,皆是精英中的精英。

一見展教官來到,這六十餘人同時鞠躬,齊聲喝道:“會長好!”

雖然只有六十人,卻好似比六百人都要強悍。

這,就是臨州第一黑幫“洪昇泰”的氣派麼?

展教官淡然揮手,道:“行了,這是方平,我的學生,以後時常會出入。”

這六十餘人又朝我鞠了個躬,喝道:“方先生好!”

我身上還穿着看守所裡的衣裳來不及換,人也不甚精神的樣子,他們當中隨便哪個拉出來,都比我上得了檯面一些。可是他們彷彿對我的打扮視而不見,發自內心地尊敬。

我勉強堆起笑容,朝他們點點頭,悄聲對展教官道:“教官,場面搞得太大了吧?”

“反正日後你也常要在這裡出入的,先和高級會員認識一下,免得到時候誤會。”

“我也不是什麼大人物。”

教官橫了我一眼,道:“你是我的學生,都算是組織裡的高層。這番準備卻不是完全爲你,也有洪昇泰的威風!這都是規矩。”

教官莫不是想我加入黑道?可我本人卻絕不願意的。我道:“教官,都撤了吧?”

他點頭道:“行,反正你們以後見面的機會還多。閻真,帶着大家下去吧。”

隊伍打頭一個矮壯的粗漢應了一聲,這人本來的模樣大概也不難看,可是臉上就好像被一柄鐵錘狠狠砸了一下,五官全向中心陷下去,都扭曲在了一起,唯有兩隻不大的眸子冷冷地放射着精光。從他身上散發出濃烈的血腥味。

這矮漢轉身向隊伍喊了幾句號子,六十多人很快便退得乾乾淨淨。他們的行動舉止都有如軍中士兵一般整齊,大約都是展教官訓練的功效了。

我不由道:“教官,沒想到你把訓練士兵的一套,都拿出來訓練幫衆了,怪不得能夠在臨州闖出一片天下!”

展教官只是一笑,道:“裡面坐坐吧。”

別墅並不大,除開前面這一片開闊的空地之外,主體的三層小樓修得簡潔樸素,後面還有一個游泳池。別墅兩邊遠遠的建有一些平房,是供會裡的幫衆休息用的。

教官在軍隊裡時待我們極爲嚴格,現在管理黑幫似乎仍舊如此。我所見識到的他的那些手下,既沒有阿諛奉承的醜態,也沒有絲毫狂妄囂張的氣焰,除開有幾個身上隱隱帶着幾分殺氣之外,完全像普通公司職員一樣,但是通過舉手投足的動作,卻看出其中有幾個功夫確實不錯,可以比得上天台上襲擊我的那些人。

——雷雄說那些人是隸屬於一個叫做赤炎公司的組織。展教官知道之後,一定大爲光火,他這些天都沒來看我,難道是去佈置對赤炎的攻擊了?我的心裡有些忐忑不安。

“阿爸!”

剛剛走進別墅,我還在想着這些事情,忽然一個鮮黃的小人兒蹦進了展教官的懷裡。展教官的臉色一下子晴朗起來,手插着小人兒的肋下,像風車一樣轉了一圈,又“呼”地提上了天,飛快地墜下來,嚇得小孩兒哇哇叫了起來。

這便是他的女兒吧,展教官粗手粗腳的,只怕小姑娘不太受得了,我正要勸說,他已經將女兒輕輕放到地上。那小女孩咯咯地笑了起來,聲音就像妙舞脖子上的鈴鐺。

看來她並不害怕啊。

展教官摸着女兒的頭,柔聲道:“快,去給方叔叔問個好。”那小姑娘碎步朝我跑來,一點也不害怕生人的樣子,嫩着嗓子叫了一聲:“方叔叔好,我是小鈴!”隨即還給我鞠了個躬。我看她不過四五歲的年紀,頭髮用黃色的蝴蝶結紮了兩支大大的辮子,臉上帶着幾分稚氣,兩隻烏黑的大眼睛滴溜溜轉個不停,卻已經顯得非常靈活聰慧了。我對展教官笑道:“小姑娘一定像她媽,倒沒遺傳到教官的老臉!”

展教官哈哈大笑道:“臉像她娘倒沒問題,性格還是像我一點得好!坐吧,要喝點什麼自己到冰箱裡拿。”

這間別墅雖大,客廳裡面卻只有簡單地幾張實木座椅,周圍連一個僕傭都沒有看到,剛開始隨我們來的保鏢也不知道到哪裡去了,看來一切都得自己動手。我當然不是被別人服服侍慣的人,但以展教官現在的身份來說,未免有些奇怪。也許他是不想嚇壞老婆孩子吧?

我小聲問他:“怎麼,師母的脾氣不太好嗎?”他有些尷尬地回道:“倒也不是不太好,只不過……”

我們這背後的非議之言還未說完,就感到整棟樓都在震動,摩托馬達陣陣的轟鳴從天頂傳來。我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展教官,他卻抱起女兒,兩人帶着一臉無奈,很有默契地朝大門望去。

別墅前的空地上,原本還有六個大漢在巡邏守衛,此時他們癡呆地朝天空望了一陣,突然吶喊着跑開了。

還未待我反應過來,一輛黑色的輕型機車自天空飛速滑落,在一片四濺的火星當中砸到地上,噴出一陣黑霧,我差點就要驚呼出來,卻見那機車在樓前的空地瀟灑地轉了數圈,追逐那些保鏢,好似一頭闖進羊羣當中的惡狼。追了一陣,那些保鏢都跑遠了,這機車突然筆直朝別墅衝過來,直到順着階梯上到門前,才耍了個極漂亮的側身急剎,發出刺耳的剎車聲。

他的前輪離玻璃大門只有十釐米,玻璃門被震得嘩嘩作響。

這……恐怕他是從別墅三樓天台直接飛下來的吧?是殺手麼?我下意識地擋在教官身前。

機車上躍下來個身材不高的黑盔騎士,全身上下都被富有光澤的黑色皮衣裹住,雙腿卻是極長,步伐很是矯健。一邊走進大廳一邊脫下頭盔來,隨手朝我身後一丟,卻被展教官伸手抓牢了。

再看那騎士,原來是個皮膚稍黑但卻明眸善睞的短髮女子。

我還沒有說話,展教官已經迎了上去,有些尷尬地笑道:“夫人,這位是……”

這就是師母麼?和想像中倒是完全不一樣。

師母一把撥開展教官的手,走到我跟前,從上到下看了個仔細,兩眼放出光來,滿意地點頭道:“你就是阿鴻常說起的兄弟?不錯,不錯,一點都看不出來像個高手的樣子,可是倒把赤炎的那幾只臭蟲打得不輕。怎麼樣,咱們練練?”

我給嚇了一跳,哪有這樣頭一回見到晚輩就要過招的道理,再說教官和他女兒又在這裡……偷眼瞧那一老一小,都是一副司空見慣、自求多福的表情。

我有些明白爲什麼前面要留這麼大個院子,房間裡陳設也簡單的道理了。

但又怎麼敢真的和師母動手,只好喃喃地說:“呃,那時候用的是軍隊裡教的殺人術,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能用的,而且怎麼好向師母動手?”

這話一說出,就看到那一老一小都在無奈地嘆氣,我還沒有察覺有什麼不對,師母已經目光炯炯地說道:“不要叫我師母,阿鴻都把你當兄弟看的。我叫葉靜,從小到大練的都是殺人的招數,你有什麼就使出來吧!”

她拉開架勢,兩條修長有力的美腿好像皮鞭一樣,抽打地空氣都發出聲響,看來比那些赤炎的打手強了不知多少檔次。以我現在的狀態,除非是變出怪臂,否則哪有勝算?只好連連用目光暗示教官。

展教官抱着女兒上來解圍,訕訕道:“這個,夫人啊,小方剛剛從拘留所出來,裡面也受了不少苦,哪裡能陪你練得動?等他歇兩天吧。”葉師母聞言怒道:“不是塞了錢進去,怎麼裡面還不好過嗎?小方你有什麼就和我說出來,師母給你主持公道,便是臨州市警察局長,還不是一句話的功夫!”

現下她又自稱是師母了。

我硬着頭皮應付了兩句,聽到展教官低聲和女兒做着交易:“快去勸勸媽媽,明天爸爸帶你去買那個絨毛狗。”

小姑娘眼睛轉了幾圈:“好,那我就要最大的那個,好和阿黃配成一對的。”

“好好好,怎麼都依了你啦,我的小姑奶奶!”

小姑娘滿意地笑了,在父親懷裡伸出了雙手,對阿媽奶聲奶氣地叫道:“姆媽,抱抱,抱抱,阿爸抱得好痛!”

幾乎花不了一紮眼的功夫,那個咄咄逼人的女子就消失不見,換來了個笑容慈祥的標準賢妻良母。她溫柔地把女孩兒從父親懷裡抱過去,順便橫了丈夫一眼:“真是頭蠻牛,連女兒都不會抱!鈴鈴乖,姆媽給你做雞蛋糕去吃好不好?“

“好!”

“走嘍!對了,那等過幾天,小方咱們一定得好好比一場,唉,赤炎的幾個小鬼實在太不耐揍,自家的那些手下又不敢和我動手,還是這頭蠻牛好,又經得打!”

兩母女向廚房走過去了。展教官滿臉苦笑:“這就是你嫂子,倒叫你見笑了。”

我忙說沒什麼,師母爲人爽直,看來待教官也不錯,人生得妻如此也算沒什麼遺憾了。心中卻不斷亂想,會不會師母就是因爲展教官“這頭蠻牛經得打”,所以才嫁了他的呢?

展教官將頭盔掛上牆角的衣架,道:“她爹就是原來洪昇泰的大老闆,只生了她這麼一個女兒,從小把她當兒子養,準備叫她接班的,性子是野了點,我也沒什麼辦法。”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不知道看到哪裡,嘴角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絲微笑。我想這就是所謂的“銅澆鐵打漢子,也化作繞指柔”了。

心中不禁一滯,我那個可以叫我化作繞指柔的女子,又在哪裡呢?

不知怎麼的,腦子裡突然浮現出妙舞伏在我大腿上,摟着我脖子的景象,臉上熱乎乎的,好像被舔過了一樣。妙舞……

展教官道:“小方,你就在這裡先住兩天吧?今天元宵,一塊過。”

我心裡怎麼也揮不去妙舞的身影,喃喃道:“不好意思,教官,我還是得趕回去,好多天沒有上班了。”

展教官不以爲然地說道:“你在COV公司裡的事我也多少聽說了一點。據說這兩天不太安穩,已經出了好幾樁人命。我看還是不要在那裡做了,如果你不喜歡混黑道的話,幫你聯繫一家清白的公司也不是什麼難事。”

“我不是這個意思,教官。我現在做得還不錯,而且我要回去是……嗯,其實我家裡還有個女孩子呢。”

“是這樣!”他擺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你不早說,本來我把弟妹也接過來,這大過年的把人家一個人放在家裡可不好。既然這樣,叫個兄弟送送你。對了,醫院那邊已經有人手派過去保護你媽,你自己在家可要小心!”

他這麼一說,我又擔心起妙舞來,不知道COV是否還在找她,又找到沒有,恨不得馬上回到家裡。

“教官,我有實力自保的。”

他點了點頭,撥出電話叫來了司機,開車將我送回城裡。

我們駛到市區的時候,道路十分擁擠,人山人海。四周燈籠高掛,一片星火閃爍,歡歌笑語。無數紅男綠女興奮地從車身滑過,將手中的熒光棒和笑聲丟進車來。

呵,這是元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