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感覺全部停止。
我是說,原本滲透在我身體內部的劇烈疼痛,以及觸覺、聽覺、視覺等等所有感知外部世界的手段,全都被切斷。那把彈簧刀似乎在心臟裡戳穿了一個深不可測的漩渦,幾乎把所有的一切全都吸了進去。
然後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叫人幾乎要懷疑自己又將沉睡另一個七年。可是僅僅過了一霎那,我就知道不會繼續沉睡。因爲生命的力量從剛纔的漩渦當中噴涌而出,就像灼熱的岩漿從海底的火山中迸發出來。這是一種野性而原始的力量,自千萬年前就已存在,以供生物抵禦殘酷的自然環境。現在它在我身上顯現出來,好似火山自海底隆隆升起,在地殼變動的影響下形成一座新的島嶼。
改天換地,或者說,脫胎換骨。
我的視線漸漸清晰,發覺整條右衣袖已經全部碎裂,手臂變得不成樣子:不但比平常粗壯了兩倍有餘,表面還覆滿了一層層油亮的鱗片,特別是手臂外側,居然長出一排鋒利的骨刺,好像一把小鋸子一般。再看手掌,五指的頂端突出了五根骨爪,溼漉漉地還帶着黏液。
事後回想起來,無論誰長出了這麼一條手臂,恐怕都要癲狂。但當時的我卻好像給厴着了一樣,沒覺得有半點不妥。
那西裝男子將匕首扎進我的胸口,本以爲我必死無疑,沒料到在我身上居然發生瞭如此可怕的變化,根本反應不過來,只是愣愣地站着。我輕輕揮動手臂,利爪立刻將他的肚皮劃開,腸子和內臟咕嚕咕嚕地流了出來,撒了一地。
鮮血叫我感到一陣痛快,我舉起爪子,想將他的身體大卸八塊,把所有的器官全都扯碎,但是隱隱當中有個聲音在大腦當中疾呼,試圖阻止我這樣做,因爲這樣做了之後,我便會脫離人的範疇,永墮畜道。
我正在猶豫不決,突然感覺胸口一陣疼痛,身上的毛衣已經被打爛了。擡頭看去,最後剩下那嘍囉居然還有勇氣掏出手槍朝我射擊。見我被子彈擊中也無知無覺,他嚇得喊了一聲,轉身便跑。
我勃然大怒,邁步朝他追去,兩步便追上了他。伸手在他後腦上使勁一拍,他應聲倒地,臉重重地砸在地上,暴出一攤血水,紅的白的都有,一顆圓顱已經完全拍扁了。
我扯開毛衣,觀察自己的傷口。早先扎進胸口的匕首除了讓那塊死肉微微有些發紅之外並無不妥,而手槍射出的子彈全部嵌在皮肉裡,完全無法穿透身體。
我咬咬牙,握住匕首的把手將它拔了出來。這於急救學來說是絕對錯誤的,可是有誰能夠像我這樣被匕首穿透心臟還不死呢?果然,傷口中只是流出來一點綠色的黏液,很快便凝固了,也沒有感到怎麼疼痛。我繼續將子彈一顆一顆摳出來,只留下一個個的小坑,好像胸口多長了五個肚臍。
我漸漸平靜下來,太陽不知道什麼時候被烏雲遮住,天台上的風開始大起來,吹在身上涼颼颼的。那種力量開始隨着風流失。龐大的沙堡片刻便已無影無形。
我回頭尋找阿媽的身影,她盡力把自己往輪椅裡面縮,甚至要爬到椅背上面去,卻因爲重心過於向後,冷不防向後跌去。
我嚇得肝膽俱裂,朝她縱身奔去。我們之間大約隔了十五米的距離,但我卻神奇地趕在她落地之前墊在了她的身下。這一次衝刺耗盡了我所有的力氣,右臂像鬆開閥門的輪胎,慢慢癟下去,從胸口的傷口裡面也隱隱滲出血跡,而痛覺似乎被放大十倍返還到身體之內。
“喀喇——”這是自動步槍子彈上膛的聲音,我的心中產生了不好的預感。
“哈哈,殺死你這個……怪物!”青瘢大漢坐在地上,用尚且完好的左手舉着一支微型衝鋒槍,囂張地笑着。
我忍着渾身的疼痛,使勁爬到阿媽身前,將她完全擋住。這短短半米路便讓我氣喘吁吁,幾近虛脫。我緊緊抱住阿媽,希望自己的身體至少可以將子彈完全吸收,不至於傷到身後的親人。
阿媽扶着我的肩膀,她的臉上因爲驚慌而淚水縱橫。也許這是和阿媽最後一次擁抱?
“砰——”
槍響了。
青瘢大漢的整張臉皮都朝前掀起,前額處的頭骨被轟得粉碎,**在他身前呈扇型綻開。
一個白髮白鬚,身穿長風衣的男子出現在樓道口。
雷雄!
他照舊面無表情地穿過這血腥的屠場,滿不在乎地跨過一具又一具殘破的軀體,偶爾停下來饒有興趣地研究半死不活的傷者恐怖的傷口。
他發現一個被我打傷的傢伙,他對這人舉起了手槍,依次打斷了這傢伙的雙手和雙腳,然後是**。
在他身後,一票武裝警察也衝了出來。一個文官模樣的人站到他身後,猶豫道:“科長,這是傷員,你不能……”
這話出口之時,雷雄已經射爆了那人的心臟。
“已經不是了。”
“可是報告該怎麼寫……”
“一名幫派成員意圖襲警,警方射斷他的手腳之後仍然負隅頑抗,不得不將其擊斃,激戰中流彈射爆其陰囊。”
“明白了。”
他終於來到我的面前。
“我說過我們會再見面,可沒想到你這麼迫不及待。”
我擡頭瞪了他一眼,有氣無力道:“完全是自衛,警長。”
“是自衛。一人將六條流氓大卸八塊,血肉橫飛。老實說,這真叫我喜歡。殺這樣的混混太不過癮——他們只是些不入流的雜碎,我期待有朝一日能夠和你交手。要幫忙嗎?”
他幫我把阿媽重新扶上輪椅,這時候榊原秀夫帶領着一大票醫生護士出現,滿臉怨氣:“真是太不像話,我們這是慈善醫院!”他一張臉繃得煞白,手底下那些醫生護士也不心軟,擡起幾個傷者來格外粗手粗腳。
“方先生,實在抱歉會出這樣的事。看來醫院的保安系統太不完善了,這些匪徒!幸好雷警官及時趕到。”他接着用東瀛話低低地罵了幾句,帶阿媽下去做檢查了。
“走吧,又得去待上幾天了。”雷雄做了個抱歉的手勢,“我們公事公辦。”
我問道:“這些都是什麼人?”
他道:“他們是新近躍起的黑道團伙赤炎公司的成員,全是組織裡的金牌打手,骨幹成員。”
我很是奇怪:“這個什麼赤炎公司和我媽有什麼關係?他們爲什麼要綁架我媽?對了,他們還提到了展定鴻。我曾和你們說過,展定鴻是我在保安公司裡的教官。”
“因爲他們覺得綁架令堂可以達到威脅展定鴻的目的,或者至少讓展定鴻明白存在着這麼一種威脅——”
“威脅展教官,逼他交出贖金?可教官又不是什麼重要人物,有必要這麼大張旗鼓地做麼?”
“不是什麼重要的人物?”他停住了腳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似乎你還沒有搞清楚狀況,方先生。你的這位教官展定鴻展先生,可是臨州最大黑道勢力‘洪昇泰’的首領啊!”
我瞠目結舌,不知所以,終於眼前一黑,昏厥過去。
吃過晚飯,經雷雄的同意,我從看守所給家裡掛了個電話。在出門之前,我曾經向妙舞詳細解釋了各種家電的用法,不知她明白沒有。不過既然她有本事摸索到電視機的開關,那麼其他電器想來也不會太難。
接電話的時候她大約正在喝什麼東西,呼嚕呼嚕的,我對她說這兩天可能不回去了,她一下子叫了起來,我費了好半天功夫才向她解釋明白“警察局”、“嫌疑犯”、“正當防衛”等等概念,接着又顧左右而言它地問起有沒有人打電話給我,她說有。
“一個女孩子,是姓鄭的,大概晚上十點多的樣子,口氣很兇呢,還問我是誰。”
“你怎麼說?”
“我說我是妙舞,是方平撿來的。我還說你給我買了好多新衣服。”
“明白了。你……乖乖的。”
她說話又流利了許多。我自幼在軍營長大,從未有這麼一個女人闖入過我的生活,也不知該怎麼面對,心裡很亂。但是想到家裡還有一個女子在等待着,又有些甜意。這是一個缺少了我便無法在社會中生存的女子,所以我便也有責任保護她。
——此番又進了看守所,和前次不同。那些警察見我居然單槍匹馬,便將六個武裝黑道人員打得落花流水,半是佩服半是驚疑,只是簡單作了筆錄,便將我送進一間條件不錯的單人間。據雷雄的說法,那幾個人非法持有槍械,又闖入醫院意圖綁架,證據確鑿,很可能會被判處數項大罪。而我的行爲則完全屬於正當防衛,不用負半點法律責任。這些當然只是屁話。展教官既然財雄勢大,想來早就打點了一切。
此外,雷雄對我能夠空手重創數名大漢很感興趣,我只告訴他這是軍中保密的一擊必殺格鬥術,絕對不能流入社會。他面無表情地走了。
其實就連我自己也奇怪,當時在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匕首插入心臟卻不死,子彈也完全沒有作用,手臂更是變成了恐怖的魔爪。僅僅過了幾個小時,身上所有的傷口都消失了。
我打了個冷顫,從狹小的窗戶望出去,天上的月亮已經很高了。
自己還可以算是人類麼?
直覺上,我感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詭異情況和那場實驗有關。根據洛博士的說法,實驗的受體將激發潛藏的原始力量,從而使身體的一部分違逆進化的道路,呈現遠古生物的特徵。我雖然昏迷了七年,但是說不定實驗已經成功,胸口這塊詭異的死肉不就是最好的證明麼?可惜計劃被中止,洛博士也不知流落在什麼地方,不然真要好好問問他。
我深吸一口氣,仔細端詳右手,看來和往常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是剛纔……只是不知 “返祖”究竟使我得到了哪種遠古生物的特徵和力量。
心中一動,這種“返祖”的能力是否可以由自己控制?假若不能的話,如果走在人羣當中的時候突然變出一隻魔爪,豈不是要被當作妖怪?又或者危險來臨的時候不能及時變化使用,那和沒有又有什麼分別!
該趁現在試一試。
開始的兩個小時毫無頭緒,我將全部精力都貫注到右手上,除了小拇指險些抽筋之外,沒有半分進展。我雖不是一個容易放棄的人,但也感到要這樣盲人瞎馬地摸索,實在太難了。
到了後半夜的樣子,我換了一種方法:舒舒服服地躺在木板牀上,閉上眼睛,默默回想昨天所發生的一切,特別是疼痛發作和匕首扎進心臟的感覺,開始時還不覺得,只是昏昏沉沉有些想睡過去。在半夢半醒的狀態下,身上麻麻的有又酸又痛的感覺竄來竄去,漸漸地加劇。隨後心臟突然猛地收縮,身子擠到了一起,忍不住滾下牀去摔在地上。
這下糟糕,我原只是想回憶白天的狀況,沒想到卻真的叫心臟疼痛發作起來,這時候哪裡有嗎啡可供止痛?我痛得忍不住,正想大叫出聲,身子突然一輕,胸口又產生了那種奇怪的吸力,將所有感覺全部吸收,然後洶涌澎湃地釋放出來。
右手果然變成了那猙獰地模樣!
我驚疑未定,嘗試着捏緊手掌。整條右臂比平常粗上兩倍,長又過膝,但是反應極爲靈敏,沒有半點不聽使喚的跡象,將拳頭握緊,立即可以感覺存在無窮力量。
右臂上的皮膚像冬天的樹皮一樣粗糙,上面的鱗片並不像大多數蜥蜴的鱗片那樣,互相疊蓋,而是細小的角質塊狀物,互相緊擠在一起,形成像拼圖似的圖案。感官亦比尋常遲鈍不少,以左手狠劈右臂,根本一點痛感都沒有,手臂後側骨刺形成的骨鋸也十分有效,用大拇指稍稍試了試鋒利程度,居然被劃開了一道小口子,真可謂“吹毛斷髮”了。
然而整條手臂上最厲害的殺人武器,還得算五支銳利的爪子。不同於貓科動物蜷曲的爪子,厚實的手掌上直楞楞地豎着五支比雪茄都粗的利刃,好像五把鐮刀一般,試着在空氣中虛抓幾下,立刻傳來了沉悶的破空聲。
我決定再試驗一番,於是拉開木板牀,將右掌張開緊緊貼住水泥地面。就出拳而論,當然是力量越大、速度越快、距離越長、打擊面積越小,最後的破壞越強了,但我並不想在半夜造出太大的動靜。
屏住呼吸,慢慢將力量貫注到手掌,擠壓底下的水泥地。可以感覺到手臂裡的每一塊肌肉,都按照最適合發揮力量的位置擰成一股鋼鐵,使強大的壓力迫向地面。甚至能夠聽到鱗片互相摩擦發出的沙沙聲和地面被擠壓成碎末的聲音。
隨着極細微的“砰”一聲之後,以手掌爲中心出現了數條向外延伸的裂紋,擡起手,地面出現了一個清晰的掌印。
我連忙把牀搬回來遮住這恐怖的痕跡,隨後坐在牀上長長地舒了一口大氣。
只不過擁有了這種遠古生物的部分特徵,便可以做到這種程度,真不知這生物的全貌是怎樣的。躺在牀上,我開始幻想在數千萬年前,這生物行走在蒼莽的荒原之上,睥睨八方的威風。
這一夜怎麼也睡不着,等到了天明的時候,終於大致上可以掌控身體的變化。其實這和**有點相似,雖然並不完全由大腦操縱,但是隻要給予適當的刺激,往往還是可以控制的。
第二天雷雄又來看我,帶來了不錯的伙食,經過返祖後人特別容易餓,我連吃了七盒飯,還覺得不十分暢快。如果雷雄不是老陰着一張臉,也算是個不錯的傢伙。
接下來的幾天,我白天要麼睡覺要麼吃飯,那些警察估計是被打了招呼,也不來難爲我。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便現出怪臂,適應用這條手臂來進行戰鬥。我不知道爲什麼要這麼幹,可既然老天給了我這條怪臂,自然不能浪費。也許雷雄說的沒錯,我愛上了殺人的感覺。可是也許,我只是想保護所愛的人。
除此之外,每天還必須給妙舞打電話,因爲她每天都有新的問題。冰箱和洗衣機已經被她搞壞了,還抓破了我的幾件毛衣。此外我藏在枕頭底下的**雜誌和DVD都被她發現,使她不停地問我**這一神秘的人類行爲到底是怎麼回事。
到了元宵這一天下午,我被判定爲正當防衛免於起訴,可以走了。
剛出看守所,就看到一輛加長防彈林肯車停在我的面前,四個黑西裝簇擁着一個穿着黑色皮衣的男人朝我走過來。那漢子摘下了架在鼻樑上的墨鏡。
展教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