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瞪口呆,全身的血液都結冰了。
這個名叫榊原秀夫的男人輕輕笑着:“他是誰?他和我有什麼關係?他怎麼會預料到我的行動?他是敵是友?這麼多問題一定正在你的腦子裡打轉,我的朋友?我瞭解你,你一向不喜歡思考,只願意戰鬥。老實說,對你這樣的人使用一些小小的陷阱,那是最無挑戰性的事了,也許,我應該再使你恢復一些記憶……”
男人化作電流消失,屏幕上出現了很多片斷:一個酷似我的少年進行實驗;少年陪伴在一名婦人牀頭;少年變異出恐怖怪爪,進行不間斷地戰鬥……最後,在巨大的星羣之間,人造衛星對準地球上所有的人們,發射着改變記憶的電磁波。
我似乎記起了些什麼,但這事實如此驚人,叫人無法接受。
“這不可能!”
“這是可能並且已經成爲現實的。”榊原秀夫客觀地指出,“兩年之前,公司發射了首次記憶電流,將珍珠港事件中東瀛艦隊的戰果加以升級,摧毀了美軍大部分海上力量;由於記憶多米諾效應,整個人類世界都發生了混亂。隨後,公司每隔五分鐘都會發射一次電磁波,穩固人們剛剛改變的記憶。”
“是的,那真是混亂不堪的兩年,直到現在,但爲了全人類的和平幸福,這一切代價都是值得的!除了那些自尋煩惱的人之外,所有人都開始了新的生活。對於普通人來講,除了那些和他們疏遠的歷史事件發生改變之外,生活沒有根本性的變化。但是,部落戰爭沒有了,富國對窮國的肆意掠奪沒有了,軍備競賽沒有了,間諜活動、鐵幕和冷戰……這一切醜惡的東西,全都被根除,再也不會出現了!這個星球正處在有史以來最爲和平的時期,每一份力量,將完完全全用在和平建設,而不是互相殺戮上。”
“但是,人類這種生物,也總有自尋煩惱的時候。對於那些充滿善意的謊言,他們是多麼憎惡。人類寧願揭開保護他們的面紗,也要找到令人痛苦的所謂事實。雷雄警官,原本我是多麼欽佩他,願意爲他提供想要的一切。我看出他和他的小姨子兩情相悅,還特別改變了他們的記憶,使這對可憐的人結合,又送給他們一個孩子。這樣的人生,能夠算是虛假的嗎?孩子的笑聲和妻子溫暖的肉體,能說是虛假的嗎?但是這個人硬要揭破這一切,重新用事實和倫理道德束縛住自己,他成功了,可是又怎麼樣?跌下萬尺高臺!”
“像他這樣飛蛾撲火的人,世上還有不少吧?這些人明裡暗裡和歷史潮流對抗,與和平對抗,妄圖使世界回到四分五裂的局面!這些可笑的頑固分子,正是他們,才使得成千上萬人白白犧牲。看吧,現在,他們又要犧牲上萬人的性命,來實現所謂的理想了!”
“他們能實現嗎?這些恐怖分子計劃周詳、行動詭秘、裝備精良。是的,他們已經劫持了九架客機,正在朝全球信息產業部大樓飛去。可是他們不會成功的。方平,你知道想出這個絕妙計劃的人是誰嗎?”
我沉默不語。
“我。”榊原秀夫和煦地微笑。
“不用吃驚。無論在歷史的哪一個階段,反叛者總是存在的。既然這樣,倒不如由我自己來組織這樣一個反叛者吧。大漢自由陣線,多麼響亮的名字。哈哈,它不負衆望,在桫欏噝的領導下,果然成爲最有影響力的反抗者,在那麼多有心人的資助下,終於有實力來完成一件驚天動地的行動了。讓我來告訴你結局吧,方平。他們不會撞上信息部大樓,即使撞上了,也沒什麼大不了。只有豬玀纔會相信一個星球的首都完全依靠某臺電腦控制。這十架客機,除了其中被擊落的一架之外,將分別撞上首都最著名的十座摩天大樓。這些居住着無數平民的大樓將會在頃刻間毀於一旦。”
我是豬玀。
“表面上來看,這樣的行動並不能算失敗。自由陣線展示了他們的力量,震撼了政府的基石,但同時,他們也將自己推向了人民的反面。從此,無論什麼樣的反叛者,都將被打上恐怖分子的烙印;另一方面來說,民衆的視線轉移到了外來的威脅上,那就很難會去考慮自身的記憶真僞。在此情況之下,整個‘人類記憶革新’計劃,即將大功告成。從此之後,再也沒有什麼力量,可以將人類拖回那個硝煙瀰漫的地獄!”
地獄?是的,地獄。
“這裡還有一個小小的問題。你,我的朋友。你並沒有錯,‘祖國’這個詞彙對於人類來說,是含義多麼豐富的咒語,爲了祖國而獻出生命,被視爲最高的榮譽;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我都不願意殺死你。我對你完完全全沒有私人仇恨,反而充滿敬意和感激。正是因爲這份敬意和感激,我才願意花這麼多時間,來告訴你一切。你有權知道所有事實,有權像真正的武士那樣,毫無遺憾地死去。當然,你變異的大腦是另一個原因。所以就算桫欏噝再怎麼卑躬屈膝,我也會除掉他,無法被完全催眠的大腦太可怕了。”
“好了,我的朋友,首都就在眼前。再過十分鐘,你將隨這架飛機一頭撞進某座鋼鐵大廈,和熔化的水泥一起消失,你的愛人會一直陪你,雖然她已經永遠消失在網絡當中。令堂大人在新世界中過得很好,她以一個戰鬥英雄遺孀的身份得到政府特殊津貼,也許現在……她應該得到雙份津貼了……再見。”
再見。
這個男人說完了他的最後道別,身體各個地方噴出火焰,耀眼的火光很快將他的軀體燒燬,只留下金光閃閃的頭骨。這個頭骨的嘴巴張得很大,從裡面飛出一頭灰色的和平鴿,帶着頭顱消失了。
妙舞……
我承認自己一敗塗地,愚蠢到家,悔恨已晚。從窗戶往下望去,遠遠地,已經可以看到那座輝煌的摩登都市。我在一具屍體身上找到了包煙,於是靠在紅都女皇身上,預備這支菸抽完之後,就把屍體丟下去,最後一搏。
當我把頭靠在冰冷的機械外殼上,吐出最後一口菸圈時,那種感覺再次向我襲來。
“啓動我。”
“什麼?”
“啓動——”
這個聲音十分耳熟,熟到令人不敢相信的程度。那就是在無數個夢中經常出現的,令人無比困惑和思念的聲音。
我按照她的指示打開了控制面板上的開關,然後在最短的時間內將各種電纜和飛機機艙內的線路相連。機艙內的燈光開始閃爍,而“紅都女皇”睜開了她的眼睛,主宰了這架飛機。
“你是誰?”
“你知道的。”她的電纜漫天舞動,將我包圍,“你不會忘記你的……”
電弧捲過我的腦域,好似擊碎了封閉已久的大門,釋放出無比痛苦而甜蜜的記憶。
“是的。”我沉聲道,“我不會忘記自己的妻子。”
城市在燃燒。
我們在鋼筋水泥的森林中穿梭,至少看見四幢摩天大廈已經被巨型客機撞擊。那些飛機多半撞在大廈的中部,整個兒紮了進去,只露出機翼或者尾巴。這些大廈的上半部分變成了世上最大的火炬,黑煙升起如同倒立的黑色瀑布,燃燒產生的粉塵使得城市籠罩在迷霧之中。不斷有人從大廈的低處跳下,落到爬蟲般的救火車周圍。有一座大廈已經支撐不住自己,正慢慢倒塌下來。
大地都被它的屍體震動。
煙塵和哭嚎,讓人覺得一個地獄正從這座千年古都的地下升起。
一架客機忽然從我們頭頂掠過。氣流對衝,把人震得跌倒在地。這架客機就在我們面前,毫不遲疑地撞上一棟大樓。
“轟!”
“掉轉方向!掉轉方向!”
我們拼命迴轉,在高樓和高樓之間穿行,作出種種高難度動作。機翼從大廈的玻璃幕牆擦過,終於折斷,航空汽油傾泄出來,飄向地面。
“拉昇,拉昇!”
“不能再拉昇了。這枚炸彈在飛機下降到離地面一千米之後啓動,無論是高度升高二十米以上,還是速度降低到五十米每秒之內,都會發生爆炸。按照我的分析,如果你現在破壞飛機引擎,然後使用原始能力逃生,存活可能性爲32%。”
“好吧,如果帶着你呢?”
“我的機體十分沉重,載着我逃生的可能性將降低至4%。”
“很好,讓我們開始吧——”
我把三具屍體分別踢出機艙,他們翻滾着捲入引擎。這樣的後果是,僅存的三具引擎發生爆炸,飛機顛簸地更加厲害,如同在百慕大行駛的一葉孤舟。
我用布帶將紅都女皇牢牢縛在背後——我妻子的意識便存在於這機器當中。
她似乎在笑,又似乎正在啜泣,不管如何,都迷人得不可思議。
“準備好了嗎?我們要開始了,從數百米高空自由降落……”
我祈求了剛剛回想起來的所有神靈,這些神靈現在和我們同病相連,所以他們必然會幫助——
“有一架客機正在朝我們撞來,這架飛機將在五秒鐘之後撞擊,生存可能性降低至0.7%……妙舞很高興,真的,如果再選擇一次,我還是會讓榊原秀夫催眠,然後遇到方平的,真的。”
“哦,狗屎!不,我的意思是……我們絕不會死的!”
我回手斬斷妙舞連接機艙的最後一根數據線,用盡全身力氣朝外跳躍。身體忽然一輕,天空已在腳下,失重的感覺非常惡劣,陰囊都好像被塞回了體腔。我伸出雙翼,身體頓時滯住,但翼骨卻無比疼痛。每拍擊一下,都發出令人牙酸的噼啪聲,好似有一柄小刀,正在刮擦着骨頭——已經斷裂的骨頭。
天空中,綠色的運輸機似乎停滯不動,而後面卻追來一架巨型客機。兩架飛機猛烈撞擊,匯成一個耀眼無比的大火球。火焰夾雜着鋼鐵碎片向我們襲來。
在這一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將翅膀儘量向後張開,保護我的女人,讓自己獨自面對兇猛的炎魔!
碎片首先刺進我的皮膚,夾在繃緊的肌肉和骨頭中間;火焰隨後趕到,無情地舔噬身體的每一個部分,我可以聞到自己燒焦的氣味,但鼻腔和視網膜隨後都融化;最後,衝擊波像柄錘子般擊打下來,把我們拍向地面,像只蒼蠅般被拍向地面。
無論如何,我會殺死榊原秀夫那個狗雜種,一定會的。
這是死亡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