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臥室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天與地中間是一片冷寂的青暝。在青色的上面,是沉默的夜空,遙遠的恆星匯聚成河流,宛若流向草原的天山雪水;青色之下,是五光十色的城市,就算隔着厚實的防彈玻璃,似乎也可以聽到恣意的狂笑、悽慘的呼號和興奮的叫牀聲,慾望像一團熊熊烈火,將城市籠罩。

少女就在這團火上跳舞。

穿着白色連衣裙的少女,長着毛茸茸耳朵和尾巴的少女,皮膚細膩無比的少女……她圍繞着我倒映在玻璃窗上的影子翩翩起舞,可是當我真的伸出手去,她卻消失在星海當中。只留下她的名字: 妙舞。

她是誰?

我又是誰呢?

頭還在隱隱作痛。何滔滔是個不折不扣的王八蛋,他沒有告訴我原來“記憶灌輸”是那麼疼痛,那個東西與其說是學習機,還不如說是一臺刑具。更何況現在腦子裡塞滿了軍用飛機的構造、性能、人員配置等等等等亂七八糟的東西,令我感覺到自己不再是一個人,而是個他媽的機器!

這種時候,唯有酒能讓人忘憂。我喝了兩瓶黃酒,名叫妙舞的少女就出現了兩次,也許應該再來一瓶……

有人敲門,我胡亂答了聲“進來。”反正這也是自由陣線提供的住處,他們肯定有鑰匙……兩名武裝大漢用槍管戳我的腿,我沒有搭理他們。不知過了多久,他們走開了,房間裡只剩我,還有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

其實他全身都裹在長袍裡,臉也看不清楚,只是給人一種蒼老的感覺。我半醉不醒地問道:“你是誰?”

“真的失去了記憶嗎?噝噝,也許這樣纔好吧,方平。”

酒立刻醒了一大半,全都化作冷汗冒了出來。我一下子從地上蹦了起來:“你知道我是誰?”

“沒有人知道你是誰,除了你自己,方平只是一個代號,和黑蛇一樣。噝噝,除非你真的願意去尋找……”

我冷靜下來,無數記憶的碎片在腦中飛舞,靈光一閃,我忽然抓住其中一片,大聲叫道:“桫欏噝,是你!”

這個名字給人非常陰冷的感覺,就像蛇的鱗片,他的嗓子也像蛇爬過土地的聲音一樣沙啞。

“想起我了嗎,朋友。桫欏噝也只是一個代號,現在他們叫我先知。我組織了這個自由陣線,真可笑,我甚至都不是漢人。”

我承認,對這個人,除了名字之外我一無所知。現在我知道了自己的本名“方平”,但不知道的似乎越來越多……

“作爲先知,我可以告訴你很多東西。我可以告訴你你的過去,你的親人;也可以告訴你這個政府是如何在一年時間裡欺騙了全世界;還可以告訴你爲什麼我們……是的,我們,不容易被它控制;最後,我也可以告訴你誰是你的敵人,真正想要殺死你的人。但是我覺得,這一切都需要你自己去發覺。人是如此愚昧不堪,同一樣事實經過人的口來轉達,往往失去了真實的色彩。所有一切都和超級電腦紅都女皇有關。我能做的,只有打開你的能力……”

“什麼能力?”

“重返強者行列的能力!”

這個殘廢雖然坐在輪椅上,但他的手臂竟然恐怖地拉長,一指點到我的額頭。那種強橫的氣勢壓迫得我連動都不敢動,後背早已溼透。

“你並不是條件最好的戰士,但你擁有最頑強的鬥志。經過數番磨練,你本可以成爲這個星球上最強的人!可是腦部的淤血抑制了你的能力。什麼變異人?你居然以爲自己是那種弱小的玩意?不,你是可以令整個世界都顫抖的魔鬼!”

桫欏噝激動起來,大袍脫下,露出黃色的蛇眼和分叉的舌頭。他古怪地笑了:“但是要重新獲得力量,就必須付出代價。這副身體已經千瘡百孔,再也不可能支撐多久。如果隨意使用那種力量的話,腦袋就會像氣球一樣爆炸。怎麼樣?你想要知道自己的秘密嗎?”

“來吧。”我閉上眼睛說,“只要能支撐到揭開秘密的那一天。”

在短暫的昏迷之後,我有半天時間來適應自己的身體,適應那些骨刺、肌肉、翅膀、獠牙和尾巴。這具身體打出的每一拳都具有山崩地裂的力量,這種力量既攻擊敵人,也攻擊自己。蛇人沒有騙人,我快死了,這是內臟的疼痛給出的答案。

但是死亡之前,我會先找到那個女子,找到自己的秘密,只要得到紅都女皇,一切都會水落石出。

我相信蛇的話。

二十四小時之後,出發。

這個停機坪很小也很骯髒,既沒有叫喊的人羣、也沒有過多技師,顯得有些冷清,正是這種冷清才顯出行動的認真。

“先知”桫欏噝和何滔滔都來了。我穿着特製的戰鬥服,在身體各處藏好種種武器。那架據說最新制造的秘密武器像一隻蟑螂一樣骯髒。

最令人吃驚的是駕駛員:雷雄。

短短一天沒見,他的眼睛好像被換了對玻璃眼球,什麼情緒都看不出來,人也好似鐵打銅澆,不冒出一點熱氣。他邁着正步跨上飛機,什麼話都沒有說。

我也什麼都沒說,因爲離心力已經把人重重地壓在座椅上。

遠遠的,已經可以望見荒城外圍的電牆,我們蟄伏着,直到雷達上顯示出明顯的標記。按照計劃,自由陣線的人使用肩扛對空導彈向護航的戰機發起突襲。這措手不及的一下子完全打亂了政府軍的陣腳。我們就趁着這個機會斜刺裡殺出,靈巧地躲避過敵機的攻擊,很快逼近了巨型運輸機。

由於兩機太過接近,敵人投鼠忌器,無法發射導彈。

甚至,只要運輸機的航道發生一丁點的改變,我們就會發生猛烈的碰撞。

“鰻魚”設定好同步軌道,從腹部放下一根軟管,開始切割運輸機的頂部。

“空中管道已經連接,行動!”

我最後檢查了自己的裝備,順着機艙內的管道慢慢向下爬去。自動切割機已經在運輸機的後背上切開了一個圓形的口子,底下是機艙後部,滿是亂七八糟的電線。

感應到入侵者,警報聲此起彼伏,紅光閃爍。推開門往外看,面前是一條狹長的走廊,一名士兵端着武器,一面用對講機通話,一面作着標準的巡邏動作。

若是以往,走過這段距離,必定會被他發現。但現在我渾身充滿了恐怖的力量,如一抹鬼魂般斜掠上去,甚至天花板也如履平地,這士兵還沒有叫出聲來,就被骨刃割斷了喉嚨。我幾乎把他的整個頭顱都割了下來,血腥味衝進鼻腔,十分刺激。

他的武器都經過特殊處理,適合飛機上使用。按照配置,這架飛機上一共有一十二名士兵,並不算很多。也許政府軍沒有料到有人能夠攻入機艙內部吧?我依照記憶中的設計圖,穿過數道艙門,又格殺了三名士兵,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響。這之後,就進入了運輸機艙主體。

紅都女皇的核心部件,像一枚被切割下來的美女頭顱,靜靜地沉睡着,地上扭曲的電纜,恰似滿頭青絲。

五名士兵持槍守衛。在我扭斷他們的脖子之前,這些人的子彈鑲嵌進了我的身體,這具恐怖至極的軀體居然在慢慢蠕動,試圖消化子彈!

這臺機器是那麼漂亮,即使是殘骸也顯得完美無暇。當手指觸到她的外殼時,似乎有一種奇妙的電流,想要和我溝通。

她傳輸給我的第一個信息就是:“危險。”

我心生感應,往左急挫,一條鐵臂重重地砸在紅都女皇的外殼上,留下一個恐怖的深坑!

那個心靈控制者!

我怒不可遏,渾身的力量提升至前所未有的境界。血流如岩漿一般橫衝直撞,肌肉全都凝成岩石!

特工透明的雙眼中放射出詭異的光芒,又是心靈控制這一套,可是我卻已經不再迷惘。不管怎樣,我都要把你轟到支離破碎!“死吧,混蛋!”

只是一拳,就把他打飛出五米開外,撞到身後的牆壁上,鋼鐵鑄成的牆壁居然被砸出一個淺坑。他的頭明顯癟下去了一塊,裡面冒出火星,左眼珠已經粉碎,露出紅色的圖像捕捉器。

原來是個機械人!

這樣更好。我獰笑着走向這堆鋼鐵,身體已經徹底骨化,特工無畏無懼地站起來攻擊。他的拳頭轟在我的胸膛上,被我順勢一帶,擰斷了這條胳膊。

任何事都要付出代價的!

心靈控制者看了看自己劈啪作響的斷臂,電線和綠色的機油混在一起,蔫呼呼一堆。他忽然笑了笑,說不出地詭秘。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的左手已經縮進袖中,變出一支黑色的槍口。伸手格擋之下,已經來不及了,可它並非朝我射擊,而是向我身後。

向我身後的艙門。

“砰”一聲響,機艙內頓時狂風大作,槍械、紙片和屍體都在半空中亂舞。我只覺一股強烈的拉力將我往後扯去,一時站不穩,居然朝艙外跌去!大驚之下,不知如何是好,我雖有翅膀能夠飛行,卻並未完全控制,更何況這架運輸機乃是依靠四臺大型螺旋發動機獲得動力,發動機的吸力何等驚人,被它吸了進去,十條命也不保了。

我奮力抓住艙門,使出所有力氣。沒料那特工居然藉着吸力,狠狠撞過來,他想要和我同歸於盡!

想到這裡,人已經被撞出機艙外,朝發動機急速射去。那特工卻從左手射出一根釘繩,扎進機艙外殼,只是漂來蕩去。

眨眼間,我已被吸到風口,手臂上的一支骨刺卻正好扎進機殼,總算緩了一緩,整個人竟被吸得飄揚起來,好似橫躺在雲間。

這是何等恐怖的地方!在我腳下就是飛快旋轉的剃刀,頭頂還有可怕的敵人,人卻身處幾萬米的高空。果真是個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正想着,腳底忽然傳來一陣劇痛,原來螺旋漿已經割去了半個腳趾!

“喀嚓……”骨刃已然斷裂!

也就在這一剎那,我終於伸出了尾巴。

尾巴上的骨錘重重地擊打在飛機外殼上,陷了進去,總算把人固定住。這一下子,整個人都反了個跟頭。本來腳底對着風口的,現在卻變成了頭顱。那些鋒利無比的剃刀離我的鼻子只有一釐米的距離,飄揚的頭髮紛紛切落,捲入可怕的漩渦。

全身的力量都依靠尾部的肌肉來支撐。

我像個使用釘鞋和手鎬攀登冰峰的登山運動員一樣,依靠自己的骨刺,一次又一次扎進飛機的外殼,配合尾巴的力量慢慢和風洞對抗。即便是怪獸的骨頭,也是鋒利而脆弱的,還沒完全爬出洞口,手臂上的骨刃就幾乎完全折斷。我可以看見自己的骨髓一滴滴地被風洞吸走,像是些他媽的鳥屎。

鮮血從骨刃生出的地方噴出來,疼痛轟擊每一個細胞,沒有人經歷過這樣的疼痛,就算在地獄裡也一樣。

有好幾次,我甚至想要放棄,乾脆就讓自己被砍成肉醬。但是……雷雄還在那上面!

他仍舊在鰻魚的駕駛艙裡等待着我。

想到這裡,我擠榨乾身體裡最後一絲力量,終於爬上飛機背部。這裡的風仍舊很大,尋常人根本不可能忍受這極度寒冷和缺氧的環境,但我卻不得不戰鬥!

冰冷的風在光滑的機殼外刮過,就算那特工也很難行動。他的腳底生出兩支吸盤,一步一步朝固定在運輸機脊背上的“鰻魚”走去。

“嗨,金屬雜種!你爸爸在這兒吶!你以爲我死了嗎娘娘腔?他們給你安裝睾丸了嗎?最好不要,哈哈,因爲我會捏爆它!來啊,來啊!啊哈!來啊!”

我和它抱成一團,互相扭打。

在這種極度惡劣的超環境下,無論什麼戰術或者格鬥技巧,全都發揮不出來了。也許它的金屬腦殼還可以吧,但我想機體肯定不支持那些高難度動作,金屬在低溫下也會疲勞的!

於是我們像最低級的街頭混混那樣用拳頭亂砸。我砸得他整個腦袋都露出一片金屬的色彩,另一枚眼球也不翼而飛;而它至少也打斷了我十來根骨頭。

雖然多了一條手臂,但人的耐力終究是有限的。我的拳頭不再堅硬如鐵,我的身軀不再提供那麼多力氣,我感到寒冷而絕望。特工的拳頭越來越重,我幾乎是被它按倒在地,被它劈頭蓋腦地毆打,一隻翅膀都被折斷了。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了雷雄的身影。

他將一條繩索縛在腰間,慢慢地爬出了機艙。烈風立刻將他吹倒,朝後滑來,那條繩索馬上繃得緊緊的,在風裡顫抖。雷雄一手攥住手槍,一手提了一柄工具斧,他調整方向,用斧子輕輕切割繩索。我從未看見一個人的臉上會顯出那麼毅然決然的表情。

他要自殺!

繩索很快割斷,像一條斬斷了頭顱的蛇那樣亂顛。雷雄雙腳一蹬,在強風的配合下,如炮彈般朝我們砸來!

特工這時才發現他的意圖,可雷雄已經和它撞了個滿懷。巨大的衝擊力使兩人一同朝機尾滾去,特工尖叫着撩起釘鞋,想要抓住機殼,卻被雷雄用槍騷擾。最後,機械人再次伸出左手,彈射出釘爪,雷雄一把撲將上去,釘爪扎進了他的腹部,從背後穿了出來,血紅的爪子無力地耷拉下來,再也找不到目標。

“雷雄!”我拼命喊叫,卻不知說些什麼好。他最後看了我一眼,舉起斧子,狠狠地砍向特工攀附在機殼上的唯一一根手指。

兩人一同跌下機翼,在翅膀上停留了片刻。雷雄的鮮血和內臟使得機翼分外光滑,兩人像溜冰似的滑向地獄,被風洞毫不留情地吸了進去。

引擎立刻發生爆炸,冒出滾滾黑煙,飛機劇烈抖動起來。

從引擎後面噴射出來滾燙的熱血。

我再次滑下脊背,只有尾巴還拉扯着。在稀薄的雲層下面,是廣闊的原野和雄偉的高山,以及星羅棋佈的村莊。遠處,矗立着一座無法描述的偉大城市,世界的中心,新京。

回到空空蕩蕩的機艙內,我已經精疲力竭,士兵的屍體和雜物全都被氣流攪得亂七八糟。幸好一名士兵剛巧壓在虛掩的艙門前,否則四個引擎恐怕早就被毀了。

我唯一的機會,就是等飛機再低一些的時候,拋出這些屍體,毀掉所有引擎,然後再飛出機艙,希望能夠平安降落。

但是那個雜種掰斷了我的翅膀,老天……

我簡單地包紮了傷口,再次觀察起 “紅都女皇”。在美女頭顱的前額處,有一塊操作面板,我是否應該開動它呢?

“嗨!”

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忽然從背後響起,嚇得我幾乎站不穩,還以爲是鬼魂作祟,原來不過是一臺璧掛電視。可是電視怎麼會自己開動?我走過去,發現電視裡有一個穿着白色禮服的男人,十分紳士地朝我微笑。他看看手錶: “早晨十點零三分,讓我猜猜看,雷雄警官已經死了,和我的特工同歸於盡,而方平你還是那麼傻得可愛,正在研究紅都女皇?是嗎?呵呵……不用奇怪,事實上我並沒有那麼精妙的預測能力,答案是,這架飛機上裝了攝像裝置。不,不要找它,如果你找到並且毀掉了它,我們就沒有辦法再繼續這段愉快的談話了。首先自我介紹,我叫榊原秀夫,是你的老朋友。從前,我是一名腦科醫師,現在,我是這個星球的神,和平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