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

神明

——寒冷。

在劇烈搖晃的車廂內,少年從沉睡中甦醒。在睡夢中,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這種寒冷不僅創傷了他的身體,同樣創傷了他的靈魂。

他甦醒,並且,疼痛。

少年感覺到胸口的熱源,他低下頭,看見懸掛在脖頸上的煌晶。在看見這片煌晶的同時,他知道修伊已經離去。

抓住懸掛煌晶的項鍊,少年突然發出一聲怒吼!

以聲音爲載體的精神風暴席捲,堅硬的馬車在一瞬間四分五裂,前方奔跑的騎獸一聲悲鳴都沒來得及發出,就分解爲漫天血肉。

少年的雙腳落到地面,他捂胸吐出一口血液,這團攜帶着極度高溫的血液尚未落地便在空氣中完全蒸發,彷彿從未存在過。戈壁中千萬條粗細不一的炎流脈絡同時受到一道意志的召喚,焰光齊齊一暗,龐大的能量在星球內部匯聚,直刺而上,穿透岩層,來到少年腳下。

他是這顆星球的主宰,他的意志在這顆星球上高於一切,他賜予衆生庇佑,他是這炎獄的神明。

…………

正在行走的萊昂停下腳步,他擡起頭,向着察覺到危險的方向看去。這危險來源於本能,並且讓他感到無法抵抗。

幾乎是一瞬間,他失去對這危險的感應,並且清楚那個方向已經空無一物。

他皺眉低下頭,再次邁開腳步,仍向着原本目標行去。只是在心中翻涌的不安,正隨着腳步的移動瘋長。

與此同時,正在與眼前少女對視的修伊也察覺到異常,他移開目光,回頭向身後看去——那正是馬車離開的方向。

他開始不安,並意識到自己犯了過錯。他將自己擺在保護者的地位,並自作主張的違逆了少年的意志。

他有預感,少年已經甦醒,並且已經發怒。

修伊不再猶豫,他回頭看向從死亡面前將他救出的少女,低喝道:“你快走!”

迴應他的則是一雙寫滿不解的金色眼瞳,莉莉偏頭,不明白爲何修伊會突然要她走。

她的身後是上百正對修伊虎視眈眈的追殺者,若她離開,修伊必死無疑。

修伊無法解釋,也沒有時間跟她解釋,正在這時他看見出現在視野邊緣的金色身影,幾乎是立刻確認出來人身份的修伊一把抓住少女的手,已經衰弱到極限的身體內部猛地爆發出一股力量,他抓着少女的手將她甩上豹背,轉頭對遠處那個身影嘶聲狂吼:“帶她走!!!”

萊昂腳步一頓。

他看見了修伊,也聽見了對方的話語。只停下反應了不到一秒鐘的時間,萊昂瞳中焰光一漲,被他控制着靈魂烙印的巨豹接收到命令,載着少女飛躍而起!

一切都定格在這一瞬間。

飛躍在半空中的巨豹違背了力學的定律,自半空中垂直墜落。豹背上少女被震落在地,大弓脫手。不遠處手持各式武器的追殺者一個接一個摔倒,他們的身體開始燃燒。

萊昂與修伊同時轉頭,看向同一個方向。

空曠荒涼的戈壁灘上,一個矮小而瘦弱的身影自遠方一步步走來,他的身後炎流交錯,火光沖天。

那不是人會有的姿態。

萊昂向後退了一步,即便外表與記憶中相差甚遠,但來源於本能的恐懼卻絕不會錯。這些年他一直在思考該如何去面對弗雷,並且已經得到結論。然而當弗雷真正出現在他面前,他才發現一切都與他預想中不同。

修伊已經跪下。

不是優雅的單膝跪立,他雙膝着地,雙手撐住地面,垂着頭,彷彿連看都不敢看那個身影。

他真正鑄下大錯。

少年的身體化爲虛影,在他身後凝聚着赤紅色的混沌圖騰,巨大的火焰圖騰旋轉,每旋轉一圈前方少年的虛影就更淡一分。看見這一幕就能知道,少年的存在方式正在發生某種本質性的變化,而且這種變化是不可逆轉不可恢復的。

修伊心中悔意更甚,他已經發現少年因爲他的自私慾望究竟做出了怎樣可怕的決定。

混沌無形的圖騰正在化爲實體,在其中心出現一雙巨大的眼瞳,這雙眼瞳睜開的瞬間,整顆星球上所有暴露於地表的炎流脈絡同時暴漲,赤紅色的焰光充斥於天地之間,光輝無處不在。

冰冷的目光在光輝中降下,抵達星球的每一個角落。一切在這目光下都無處可逃,對這道目光而言,這顆星球沒有秘密。

全知即全能。

被那道冰冷目光掃過時,修伊的心瞬間沉到底。他心裡最後一絲僥倖也不復存在,若說還有什麼是支持他沒有徹底崩潰的東西,那就是他活到今日養出的一口硬氣。

他仍記得少年對他與風皇修斯特的那番有情與無情的評價,然而有件事他始終藏在心底——倘若說風皇修斯特是真正無情之人,那少年又是什麼?

弗雷,血眼之主,炎獄之神,他不是人,是神。

灼熱的烈風颳起銀白色長髮,修伊擡起頭,與已經來到身邊的少年對視。少年的虛影栩栩如真,只是帶着種明明白白的虛幻感。就在修伊的注視下,少年伸手摘下頸上煌晶掛鏈,爲修伊戴上。

巴掌大小的片狀煌晶垂在修伊胸口,陣陣暖流涌入身體,滋潤着他破裂乾涸的經脈,少年的虛影平淡微笑,開口道:“別怕。”

“我不會死,也不會消失,更不會被後面這玩意吞噬。它跟我鬥了幾十萬年一次都沒贏過我,以後當然也不可能贏我。別怕它,有我在它什麼都做不了,最多像現在這樣跑出來遛兩圈,可惜還是隻能幹瞪眼,哈哈哈。”

少年的虛影說着話笑的得意,可修伊還是從他眼中看到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這塊煌晶可以保你五年性命,若我能在五年內將它壓制下去,便自會來爲你恢復本源。除此外可救你性命的只有一個人,修伊,去找到龍,我能感應到他就在這顆星球上,但我一直沒能找到他……我已確定他就在南大陸,無論如何,你一定要在這五年內找到他。”

“去吧,記住,你若死去,我會很傷心。”

少年虛影后的混沌圖騰驟然炸開,一聲暴戾至極的獸吼從圖騰深處傳出,直欲摧毀所有聽到這吼聲之人的靈魂。面色劇變,少年的虛影發出一聲狂嘯蓋過這聲獸吼,他腳下一跺,奔涌的炎流中頓時出現一團漩渦,帶着身後圖騰,少年的虛影在這漩渦中緩慢下沉。

就在這時,萊昂終於來到洶涌的炎流邊緣,他死死盯着正在下沉的少年虛影,渾身都在瘋狂顫抖。

少年的虛影也看見了萊昂,目光中透出幾分寵溺笑意,隨即便被漩渦完全吞沒,只留下一句輕聲呢喃在空氣中旋繞着緩緩落下。

“你又瘦了,小時候臉圓嘟嘟的多可愛……”

恢復平靜的炎流不再奔涌,被少年以意志徵調至此的炎流匯聚成一汪大湖,與周圍的戈壁格格不入。

萊昂與修伊一站一跪,俱都呆呆的注視着眼前炎湖,就像是失了魂。而在兩人身後不遠處則是莉莉與那頭巨豹,或許是意識到事態非常,少女與豹獸都安靜的站在原地,沒有去打擾那兩個人。

數十頭豹獸悄然出現在附近,豹獸上身着獵裝的騎士在看清場內情況後立刻後退,分散在四周進行警戒。

就在這一片靜寂中,萊昂開了口:“那是弗雷?”

他問的自然是方纔那少年虛影。

修伊緩慢點頭:“是。”

萊昂又問:“它是什麼?”

剛纔少年虛影與修伊的對話中曾多次提到‘它’,萊昂問的正是這個。

修伊有些猶豫,他也有些不確定:“如果我沒猜錯,那應該是弗雷的神性。”

萊昂皺眉:“神性?”

修伊變跪爲坐,用手支住額頭,看着眼前炎湖開始述說。

“若將我等存在稱爲人,那麼凌駕於我等之上的更高等存在就可稱之爲神,這種存在層次的差異,就如同人與螻蟻一般。人有人性,這是由我等的存在方式而產生的人的本性。依據存在方式的不同,萬物自有其本性,神也不例外。”

他頓了頓,整理了一下思路繼續說下去。

“神性與人性,就如同人性與螻蟻本性一樣,有着天差地別。弗雷的存在層次早已超越人,達到了神的等級,然而因爲某種原因,他身上出現了人性,並且將他的神性壓制下去,使他能夠像人一樣活着。”

“這本身就是不合理的,神像人一樣存活,無異於人像螻蟻一般存活,雖然不知道弗雷是怎樣做到的,但這幾十萬年來,他一直壓制着神性,以人的身份存在。”

“而被他壓制的神性一旦爆發,沒有人知道會發生什麼。我只知道神要毀滅人,不會比我們踩死一隻螻蟻困難。”

萊昂沉默,他盯着眼前炎湖,彷彿一尊石像。

過了半晌,他突然道:“弗雷說龍是除他外唯一能救你的人,難道說龍也是……神?”

最後一個字萊昂說的乾澀無比,他對這個字眼有着莫名的恐懼與憎惡,而且如果龍真的是與他不同層次的存在……

修伊搖頭,道:“我不知道,在沒找到龍之前,誰都不會知道。”

燦金色短髮被炎湖焰光染出一層妖異紅芒,萊昂微褐的英俊面龐上露出堅毅神情,他已有了決定。

“你去養傷。”萊昂轉身就走,他走到巨豹旁,托起莉莉放到豹背上,接着翻身躍至少女身後。提繮轉頭與修伊對視,萊昂眼中透露出的決意讓修伊都感到一陣心悸。

“最早一年,最遲三年,我必定蕩平南大陸!”

…………

炎獄東大陸,血之王城遺址。

滿目的殘垣斷壁中間開滿了血色的小花,一朵連着一朵,給這片本就足夠蕭瑟的景色更添幾分淒厲。這種被稱作‘血圖騰’的小花在一夜間開遍整座城池,以沉浸在土壤中的血液爲養料,嬌豔的綻放。

躺在一片密密麻麻的血色小花中,笑容憊懶的年輕人仰望着頭頂火紅天穹,輕輕的嘆了口氣。

“王,怒瀾王使者求見!”

侍官長站在年輕人遠處稟報,他站的實在離年輕人太遠,怕是足有百米開外。爲了能夠使年輕人聽清楚,他不得不扯着嗓子大喊。

年輕人轉過頭,一看見遠遠的站在百米外的侍官長,頓時就笑了。

“你站那麼遠幹嘛?”笑着坐起身,年輕人撿起一片被他碰掉的血色花瓣,屈指一彈。

邁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年輕人雙手插兜緩緩走到侍官長身旁,在他肩上拍了拍,走了過去。在他身後,侍官長的身體砰然摔倒,眉心赫然有着一個花瓣形狀的傷口。

更遠處觀看到這一幕的侍官們臉色慘白,他們注視着年輕人遠去的背影,身體無法制止的顫抖。

只在這短短的幾天時間裡,這些侍官們就都清楚的認識到在那位年輕王者無害的外表下,掩藏着如何兇殘暴虐的靈魂。

荊棘王林十六,根本就是個魔王。

哼着不成調的旋律,林十六穿過重重廢墟,走向遠處那片明顯是新建成不久的宮殿羣。自從攻破血之王城後他就決定要將這座城市重建,理由是他喜歡這個位置。

在經過他曾與修伊決戰的那座正殿廢墟時,林十六停下腳步,雙手合什正兒八經的拜了三拜。

“願有情人終成眷鬼,善哉,善哉……”

雨水滴落在月藍城的街道上,給小城帶來一片清爽的溼意,孩童們迎着雨水在跑出來,踩着水花嬉戲打鬧。

躲進路旁的屋檐下,可洛克摘下墨鏡,用袖口將臉上雨水擦乾。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斗篷,天生的冰塊臉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氣息,表情有些疲憊。將墨鏡戴回原位,可洛克睜開眼,擡頭看向頭頂有些黯淡的天穹。

雨水仍在下着。

貴族對水的本能厭惡使他不想冒雨趕路,而且爲了隱藏身份他也不能使用火焰來蒸發身上的水汽,可洛克環視了一週,目光停駐在不遠處的一家小酒館招牌上。

他決定去那裡喝一杯,順便打聽一下消息。

畢竟不是晚上,酒館裡人不多,也很安靜。可洛克找了個角落的桌子坐下,叫了杯劣酒。給侍者扔了一枚金焰,他從對方口中得知了一些沒什麼意義的消息,許多都與東大陸那個剛上位的荊棘王有關。

——傳聞這位荊棘王嗜殺如命,每天最少都要殺十個人。

——傳聞這位荊棘王十分好色,派人在各地抓捕俊男美女供他淫樂。

——傳聞這位荊棘王……

可洛克只覺得好笑,在他的印象中那個林十六就是個還沒長大的孩子,整天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全身上下都寫滿了‘無害’的字眼。

傳聞通常都離譜的可怕,可洛克喝了口酒,辛辣的**一入喉嚨頓時讓他精神一振,連日趕路的疲憊也暫時消失不見。他從懷裡掏出一張地圖攤到桌面上,拿出焰筆在上面圈出一片區域,然後塗抹起來。

這是一張完整的炎獄地圖。

地圖的東部區域已經全被塗滿,漆黑一片。可洛克正在塗的區域位於南大陸與東大陸邊界,在地圖上看只是指甲蓋大小的一片,實際上則是數十萬平方的廣闊地域。

所有被塗黑的區域,都是他已經搜尋過的。

他在找一個人,找了八年,並打算繼續找下去。

酒館的門被推開,一大羣衣着粗陋的男人罵着髒話走進來。看見這羣人,酒館裡的酒客們都不約而同的安靜下來,可洛克也將地圖和焰筆收起,不動聲色的打量着這羣人。

“這的老闆是誰?”一個拿着鐵棍的男人叫道。

“我就是,不知道……”站在吧檯後的酒館老闆話還沒說完就被那個男人開口打斷。

“從今天起這條街就歸我們黑風幫管了,每個月保護費一百枚金焰,拿錢來!”

老闆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他剛想開口說話,那個男人手中鐵棍一揮,砸在他面前的吧檯上,發出‘咣’的一聲響。

“少說廢話,不想死就交錢!”

臉色煞白的老闆顫抖着從吧檯後取出一個錢袋交給男人,對方點了點錢數,確定沒錯後就將錢袋揣進懷裡。老闆眼巴巴的瞅着這羣人,指望他們拿了錢趕緊走,然而這羣人不但沒走,反倒在酒館裡找了幾張桌子坐下來。

“拿酒和肉來!”“快點!”“再來點水果!”……

老闆只覺得眼前發黑,他撐着身體招呼侍者去拿食物和酒給這羣瘟神,原來的酒客們紛紛離開,可洛克也起身打算走,雖然外面雨還沒停,但留在這裡被那羣小混混盯上找事的可能性太大,他沒時間在這裡浪費。

可洛克在桌上放下兩枚金焰,從那羣混混旁邊經過往門口走去。他的目光不經意間瞟見一個小混混舉到眼前擺弄的小刀,腳步一頓,只見拿着那把小刀的小混混指着刀身上刻着的一行文字問身邊的同伴:“你識字,說說這寫的是什麼?”

他那同伴眯着眼睛瞧了一會,搖頭道:“這不是炎獄字,有點眼熟,我記得以前我在商行幹活的時候見過這種字……”他猛地一拍頭,“我記起來了!這是藍海字!”

“那你認識這上面寫的啥不?”拿着小刀的混混問。

“不認識,不過我知道誰認識。”他那同伴頓了頓,喝了口酒,這才刻意壓低聲音說,“你去找城北那白瞎子,他認識藍海字。”

“你當我傻子?瞎子他媽認識字有啥用?”拿着小刀的混混罵了句娘,悻悻的把小刀收回懷裡,不打算再追問這幾個字。可他不打算追問,不代表別人也不打算。

一隻手出現在他面前,手的主人裹着一件灰色斗篷,戴着墨鏡,正是可洛克。

“拿出來。”可洛克的聲音冰冷,可卻難以掩飾其中夾帶着的一絲激動。那個小混混聞言獰笑正想說話,卻突然聽見一聲脆響。

咯噔。

一把擰斷那混混的頸骨,可洛克從對方懷裡搜出那把小刀,舉到眼前仔細查看。他盯着刀身上那行文字,呼吸變得急促。

【永失吾愛】

狂熱般將小刀貼在心口,可洛克合上眼,深深的吸了口氣。

——是他的字跡,絕不會認錯。

睜開眼,可洛克看向包圍在四周面目猙獰的混混們,彷彿永遠凍結的臉上,浮現出一抹千載難逢的微笑。

“我有事要問你們。”他微笑着說道。

作者有話要說:PS:咳,親們好久不見啊——。。。。表PIA,俺是壽星= =。。。昨兒的。。。

再PS:那啥,某有一個偉大的理想,某打算在2012到來前完結這文= =鋤地,表不信,俺很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