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交心

“她醒了麼......?”

趙驀霖眼神一動, 緊張地看着沈寒瑤。

“呃......”沈寒瑤眉頭緊緊皺起,後卻又緩緩鬆弛下來,她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兩下, 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

“你醒了。”趙驀霖脣角展開笑容, 那個笑容隨着沈寒瑤漸漸將目光轉向他, 又擴大了幾分。

她記得自己是被趙驀霖抱走, 記得他同雲無修的話, 也記得他剛纔在牀邊對自己說的話。

沈寒瑤擡眼看着他,她的眼中透出一股堅定,讓趙驀霖預感到, 她似乎接下來要和自己說一些什麼話。

“有話對想我說?”他觀察到她的神色,便接着道:“你先好好休息, 等你好了, 再慢慢同我說。”

她坐起來, 掀開被子下了牀,覺得房中有些悶, 便開了窗戶。

窗外,一輪金月高高懸掛在空中。

“阿瑤......”趙驀霖跟在她身側,她太瘦小了,站在他旁邊,倒襯得他又高大了許多。

微風搖曳, 沈寒瑤的臉一半在明處, 一半在暗處。她的長髮垂落在腰身, 髮絲時不時撩過趙驀霖的胸膛。

“冷麼?”他開口問, 語氣裡是十分自然的關心。便又是拉起她的雙手, 但這一次,她掙脫了去。

“淮川鏢局的掌門, 是謝家後人,謝爲玉。我小時候被賣給淮川鏢局,路途中又恰逢戰亂,正好被他撿了回去。是他從官兵手裡救下我,亦是他,將我訓練成了一個殺手。”

她將這些往事說來,臉上十分平靜,沒有一絲波動,彷彿從小便揹負了悲慘命運的那個小女生,並不是她一般。

可趙驀霖從她逐漸哽咽的語氣中,聽出了那些過往所給她帶來的絕望與迷茫。

“一年前,淮川鏢局被滅門了。在那之前,他告訴我,要跟我一同歸隱,我便去江陰等他。不曾想,等到了滅門的消息,等我趕到時,他滿身是血......”

那日的記憶彷彿在眼前重現,沈寒瑤張了張嘴,竟不知自己何時落淚,變得滿臉淚痕。她轉過身去,倔強地抿緊雙脣。

又是深吸了一口氣,她顫抖着聲音繼續道:“他告訴我,不要去替他報仇......他告訴我,他的真實身份,他還要我去把謝家劍譜交給他失散的親人......”

沈寒瑤伸手捂住臉,終於將這些說出來後,她整個人彷彿都輕了許多。身後忽然伸出一隻手臂,將她拉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她背對着趙驀霖,但趙驀霖亦拉她轉過身,他只是用自己雙臂將她護在懷中。

沈寒瑤終於放聲大哭起來。

這些年,她像木偶一般遭人控制。歸隱後,她所遇見的每一個人,都要比謝爲玉對她好上百倍。

“我想恨他,可我卻還在爲他的一句遺願奮盡全力......就算是知道,他曾經想殺了我,就算是知道,他或許一直以來都只是在利用我。可我,卻恨不起來他!”

“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活着,可遇見了你們,我又越來越想活下去......”

她斷斷續續說着這些話,卻是每一句都扎進趙驀霖心中。

原來,她不過也是被傷害了的人而已。

他曾經瞧見過她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傷痕,也詫異於她面對傷痛的毫不在意。

她的過去,一定充滿着無數的血和淚。一個人從小就被訓練成殺人的傀儡,突然掙脫了控制的鎖鏈,反而像一具行屍走肉,完全失去了自我。

“阿瑤。”他低聲喚了一句。

就是這樣簡單的一個稱呼,卻好像有了神奇藥效一般,止住了她從心中蔓延出來的悲慼。

“阿瑤。”他又喚了她一聲。感應到她的呼吸逐漸平穩了一些之後,他才鬆開了自己的手,將她的身子扳過來面對自己。

那張臉上哭得紅腫的眼睛,讓趙驀霖心中升起愛惜與憐憫。他從懷中掏出絲帕,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放慢了語速,柔聲道:“好些了麼?”

沈寒瑤拿過他手中的帕子,自己胡亂抹了兩下,她的臉上癢癢的,被他輕輕那麼一擦,更癢了。

她像是忽然想起什麼重要的話沒說,便眨了眨眼睛,“對......”她看着趙驀霖,心急道:“當年是虎嘯山莊的人,買了淮川鏢局的殺手去刺殺老藥師。”

“果真如此......”趙驀霖聽完沈寒瑤這句話,心中多少已經有了定奪。

所有的事情,都有了清晰的脈絡,唯有謝爲玉死前讓沈寒瑤做的事情,令他一時想不通。

他道:“之前在紅嶺間,我同羅掌門遊玩,打探到了一些關於虎嘯山莊的消息,也順帶,知道了一些謝家當年的事情。”

原來那日他和羅青青去遊花燈會,是爲了打探虎嘯山莊的事情。沈寒瑤忽地又想起自己那時在山門處心中的煩悶,這下子倒是解開了。

趙驀霖見沈寒瑤原本有些凝重是神情鬆了幾分,便是料到她今日誤解了自己,現在解釋清楚了也好。

他看着她,嘴角綻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收了笑容後,他繼續道:“你可知道,十五年前,謝家慘案,是淮川鏢局下的手麼?”

“什麼......你確定麼?”沈寒瑤呆了片刻,她先前有聽樂易提及過,但沒想到這件事,難道是真的。

“當然確定。紅嶺間的千鶴門,消息向來準確無誤。”

“所以......”

“所以,淮川鏢局是謝爲玉的仇家,可他卻投奔了仇家,還做了掌門。”

兩人同時想到了這一點,也都同時陷入迷茫。但趙驀霖卻又挖掘出了更深的一點:“既然虎嘯山莊能找淮川鏢局的人來刺殺老藥師,那麼十五年前,很有可能,謝家慘案,也是他們一手造成的!”

沈寒瑤細想,這個推測,似乎能夠說得通。淮川鏢局之所以會被滅門,也是因爲白凜成了虎嘯山莊的棋子。

這一切的根源,不管是謝家慘案,王慕歡變成活死人,又或是淮川鏢局滅門......都是虎嘯山莊的人在從中作祟!

現在,虎嘯山莊又把爪牙伸向了趙家,伸向了玄青門......

“好了。夜深風大,不如明日再說?”

趙驀霖將窗子關好,又將她一把抱起,輕輕放在牀榻上。

“三公子,你......”她被他這樣突如其來的親密有些不適應,卻又極度貪戀。

“以後直接叫我名字吧。”他仍舊是坐在一旁看着她,又將手伸進被子裡,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沈寒瑤睜了睜眼睛,她側過身子,將另一隻手覆蓋在了趙驀霖手上,“真怕是好夢一場。”

趙驀霖俯身,伸手溫柔地揉了揉她的額頭道:“睡吧。”

可她其實還想問,他那時沒有說完的那些話是什麼,但她卻沉沉睡了去。

她又夢見了自己曾經在楓林晚小憩時,夢見的那個場景。

第二日清晨,踢天方矇矇亮,沈寒瑤聽到院子內鴿子咕咕的叫聲,發現自己被子上似乎壓了一個重物,她動彈了一下,才發現趙驀霖趴在牀沿睡着了。

“不是夢......”她打心底感到慶幸,想笑卻又一股心酸涌上來。

趙驀霖甦醒了過來,便是看到沈寒瑤睜着眼睛,竟在默默掉眼淚,但臉上卻又掛着笑容。

他替她拭去淚水,輕聲問道:“怎麼了?”

喜極而泣,應當說的就是現在這樣的情形了吧,沈寒瑤止住了淚水,一雙眼睛飽含愛意望着趙驀霖:“謝謝你救下我。”

趙驀霖搖搖頭,剛想說話,忽然傳來一陣叩門聲,原來是玄青門下來的弟子,前來告知老藥師病危的消息。

沈寒瑤和趙驀霖便是又急匆匆趕去了藥谷。

一去便見到一大羣弟子圍在門前抹淚,趙驀霖同沈寒瑤飛速跑進屋內。老藥師的牀前,雲無修、趙義軒、道無涯、馮奎等人都在。

“三弟,你來了!快進來。”趙義軒將兩人推到老藥師面前,老藥師見兩人來了,便支起身子來,趙驀霖忙跪上前扶起。

“寒瑤,你過來。”老藥師朝沈寒瑤招了招手,待她走近後,他又道:“你跪下。”

沈寒瑤便是聽話跪下,老藥師眼中帶着點點光輝,看向她道:“今日,我便收你爲我的義女,你......你可願意?!”

老藥師說完,停下來喘了一會兒,氣息又弱下去了幾分。

“寒瑤願意。”沈寒瑤對着老藥師磕了三個響頭,再擡頭時,老藥師眼中閃爍着淚花,擡手向下沉了沉。

“好......好......”老藥師絮叨了幾遍,又拉過趙驀霖和沈寒瑤的手,將他們的手交匯在一起,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老藥師的手顫抖着,最後,他將目光看向一直沉默着,站在一旁的雲無修,又對着他伸出手,“無修!”他重重喚了一聲,雲無修跪下來,湊到他跟前,緊緊抓住他的手,他已經泣不成聲。

“無修啊......你要好好的。”老藥師叮囑完畢這句,又環視了一下衆人,“你們,都要好好的......”

語罷,便是倒在了牀榻上,沒了呼吸!

“師兄!!!”雲無修抓住老藥師的手吼了出來。

沈寒瑤感覺自己的心口像是堵了什麼東西一般,但她臉上卻是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只是呆滯看着眼前這個死去的老人。

周圍的哭聲一陣接一陣傳來,她甚至都記不清自己是什麼時候被趙驀霖拉走,什麼時候換上的喪服。

到了晚間,老藥師的遺體被搬到靈堂前,陸續到了常州的一些小門派的人,前來和老藥師道別。

“他們爲何哭得這般傷心。”沈寒瑤看着老藥師的屍身,卻發現自己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爲何我連哭,都哭不出來。”

她在心中對自己設下問句,卻無法給出答案,但她亦不可能去問趙驀霖。

到了第二日,該輪換守靈之人了,沈寒瑤卻仍舊是一動不動,她跪坐在靈堂前,想不通自己爲何會一點傷心的念頭都沒有,又或者是,她根本還沒有接受老藥師已經死去了的這個事實。

回想起自己同老藥師相處的時光,他是個慈祥和藹的老人,對她也頗爲關照,甚至死前,還收了她做義女,甚至是變相地將她託付給了趙驀霖。

“你不走麼?”雲無修面無表情出現在她身後,她回過神,擡頭便看到他。

他似乎憔悴了許多。

沈寒瑤想對他扯出一抹笑容,卻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出這個表情,於是她只得對他點了點頭。

“驀霖,你傷還沒好,去休息一下吧。”趙義軒將趙驀霖拉起。

趙驀霖望向兩人,他猜想雲無修應當有話想對沈寒瑤說,便悄聲退了下去。

“他走了,你要和我待在這兒麼?”雲無修在她身旁跪下來,卻也不看她,只是跪着。

沈寒瑤終於是開了口:“老藥師是個很好的人。”

雲無修嗤笑一聲,“好又如何?”他轉頭看了沈寒瑤一樣,語氣森然:“若不是被你們門派害了,他又怎會積鬱成疾!”

是啊,的確是因爲謝爲玉害死了王慕歡,才間接導致老藥師死去。可謝爲玉也受到報應了不是麼?他親手害死了自己的妹妹。

“你此刻的良心,一定很不安吧!想來他如此良善之人,就連快要死去了,也憐憫你,爲你鋪路,好讓你能名正言順和趙驀霖在一起。”

雲無修說完,拽着沈寒瑤站了起來,“憑何壞事做盡的人,還能獲得幸福,可做了一輩子善事的人,就這麼死了!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啊!”

“我該死。你殺了我吧。”沈寒瑤被他一把推開,只輕飄飄說出了這句話。

正是此時,趙驀霖方從外面進來,他手裡拿了一些點心,原本想給沈寒瑤的,卻聽到了雲無修說這番話。

趙驀霖上前,將沈寒瑤護在了身後,“你瘋了麼?這是根本不是她的錯!”

雲無修看着兩人,一時間也不知是嫉妒還是憤恨,只狠狠道:“淮川鏢局的人都該去死!”

“阿瑤,我們走。”趙驀霖拉着沈寒瑤便要走,卻拉不動。他怕她再待下去,就算雲無修不對她動手,她也一定會同那日一樣,自己了結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