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盡頭

趙驀霖在一陣刺痛中痛醒了過來, 才發現自己已經被救回了藥谷。

老藥師似乎在聚精會神從他後背扯出一些什麼東西,他便也沒有出聲,只是緊緊咬住嘴裡的布團。

“唔......”他痛得滿頭大汗, 險些又要暈過去。

終於老藥師起了身, 將他的傷口包好, 搖頭罵道:“這淮川鏢局的人果然陰險無比!竟然還有餘孽存留, 繼續爲禍江湖!”

“阿瑤呢?”趙驀霖問道。

雲無修低頭道:“藥谷弟子已經替她清理過傷口, 還沒醒。”

她果然又受傷了。趙驀霖嘆息了一聲,卻見雲無修神情有些不對,料想沈寒瑤一定是出了什麼事情, 便要起身去找她。

老藥師和雲無修將他攔下,雲無修冷冷道:“你還是先別關心她了吧, 如今混元鬼珠已取回, 救慕歡纔是要緊的事。”

老藥師將混元鬼珠取出, 雙眼放出光芒,便是準備好了藥匣子, 即刻就要往寒室去。

雲無修出去之前,深深看了趙驀霖一眼:“你替我擋下的這一箭,我會幫你討回來。”

“慕歡......”趙驀霖又是嘆息了一聲,他趴在牀榻上,不知爲何, 或許是先前已經完全沒有抱任何期待, 反而現在一點都不緊張。

老藥師在雲無修的攙扶下, 拄着柺杖, 顫顫巍巍行在山間, 不多時,終於到了寒室。

王慕歡躺在冰棺內, 並無任何變化。老藥師打開她的嘴,將還魂丹取出,又將混元鬼珠餵了進去。

那鬼珠入口後,王慕歡的臉色卻無任何變化,身體也不曾動一下,眼睛也沒有睜開。

老藥師伸手把了一下脈,已是脈息全無!

“無修!”老藥師擡手,大喊一聲,一時間整個身子都失去了支撐,往後倒去,幸而雲無修在一旁扶住。

此刻馮奎和道無涯聽了消息,先後趕到了寒室,裡面寂靜無聲,他們進來時,只看到老藥師跪在冰棺前痛哭流涕。

“沒能救過來麼?”

道無涯上前要將老藥師攙扶起來,卻被雲無修攔下,“讓師兄單獨和慕歡相處一會兒吧。”

“唉!”道無涯重重嘆了一聲,將身上的外套取下,爲老藥師披上。馮奎聽得老藥師哭得這般傷痛,也忍不住流下兩行清淚。

人最怕的便是那莫須有的希望,如今老藥師已是心如死灰,便是閉眼長嘆:“慕歡,你安息吧!爹爹很快便來與你團聚了!”

沈寒瑤重重咳了一聲,一下子驚醒過來。

“這裡......”

熟悉的藥材味縈繞在周身,轉頭便看到雲無修揹着她在煎製藥材,那火爐子冒着熱氣,將他薰得直咳嗽。

“回到藥谷了啊。”她身子松下大半。

聽到動靜後,雲無修轉過身,只看到沈寒瑤已經自己坐了起來,她的手扣在榻子的邊沿,原本靈動的雙眼此刻毫無神采,只是低垂着,看向地面。

“你醒了。”他靠近了幾步,語氣卻變得生疏了幾分。

沈寒瑤雙脣動了動,擡眼看向雲無修,他卻躲避了她的眼神。

“你都知道了。”她嘆了一口氣。

雲無修沉默了片刻,他有許多想問的,但看到她咬緊自己失了血色的雙脣,卻又覺心中的悲痛擴散了出來。

“我想見老藥師。”沈寒瑤撐着自己站起來,近乎乞求地說出了這句話。

“他在替驀霖換藥。”雲無修說完這句話,便轉身開始照看爐子。

她知道,他在給自己煎藥。

她也知道,有些事情終究還是成了兩人之間的隔閡。

心脈處還在隱隱作痛,沈寒瑤心知自己或許已經活不了多久了,她看着雲無修的背影,又問了一句:“你可有受傷?”

原來,她還是會關切他的安危,否則,她又爲什麼要明知自己不能再用寒冰掌,還豁出了性命去廝殺。

雲無修這幾天來積壓的痛苦,只因這樣輕輕的一個詢問,爆發了出來。他扔掉手中的扇子,轉過身,大步走到沈寒瑤面前,悶聲質問:“你究竟,爲什麼要混入玄青門?!”

他伸手抓住她的肩膀,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先是入趙府,後是入玄青門,還識得小落!”

他鬆開了手,後退了兩步,眼中滿是猜忌:“我就說,我先前一直想不通,你天賦奇高,爲何習化刃絕式卻只能發揮出三成功力,原來是和原本的招數,內力相沖了麼?哼,真是演得一場好戲!你明明是淮川鏢局的餘孽,大費周章做這些,是想復仇麼?!”

若真是復仇,倒也還容易了許多,不用生出這麼多無端的感情,沈寒瑤在心中苦笑了一番。

“我不是來複仇的,更不會傷害玄青門的任何人!”她的話,在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饒是她有心解釋,但云無修此刻也必定聽不進去。

“無修,寒瑤可有醒來?”老藥師拄着柺杖,在弟子的攙扶下邁了進來。

他看到沈寒瑤醒來後,原本擔憂的神情一下子放鬆下來,便是上前拉住了沈寒瑤的胳膊,“快先躺下歇息,我看看你的傷。”

沈寒瑤聽話地坐了下來,老藥師正要替她把脈,她卻縮回了手。

“師父,我有事情要單獨同你說。”她開口道。

老藥師露出盈盈笑容,擡手示意他們先離開,那弟子倒是聽話地出了去,唯獨雲無修還死死站在原地。

沈寒瑤失望地看了一眼雲無修,些許委屈涌上,卻被壓下,她眼中起了點點淚花,卻低頭擡手擦了去。

“雲無修,我若是想做什麼,以我之前的實力,早就得手了。”

她不擅長同別人解釋,只能以這種方式來達成自己的目的。

“我倒想看看,你有什麼話是不能當着我的面說的。”雲無修卻是不爲所動。

“好。”沈寒瑤無奈應了聲,卻是擡高了聲音道:“你保證,我接下來不管說什麼,你都不能透露出去半分。”

雲無修當下自信應允。

老藥師聽着兩人的對話,一臉茫然,竟有些不知所云。但接下來沈寒瑤說的話,便是給了他強烈的衝擊。

“我知道謝家劍譜在哪裡。”

“什麼?!”兩人面面相覷。

沈寒瑤咳了一聲,繼續道:“我受謝爲玉所託,要將劍譜交給他妹妹。我已經查到謝無雙就在玄青門內,所以才混入玄青門。但那劍譜是謝家的,只能交給謝家後人。謝爲玉說過,劍譜絕對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她的話說到如此份上,老藥師便是明白了,他哀嘆了一聲,記憶倒退回了十五年前,謝家大火的那一天。

他們前腳纔剛走,沒過幾里路,便看到了滾滾濃煙。

老藥師當即同馮奎、雲無修往回趕,卻是在謝家老宅不遠處,看到兩個牽手從密道中爬出的小孩童。

那兩個孩童一同倒在了路邊,都生命垂危,但當時老藥師身上的藥只夠救下一人,他便救下了那個小姐裝扮的孩童。

接下來的事情,便是沈寒瑤所查的那些了。

“師父,我求你,帶我去見見她。”

老藥師起身,淚眼婆娑道:“孩子,慕歡她......她已經死了!”

沈寒瑤愣在榻子上,她沉默半晌,心中空落去大半。好似走了很長很久的一段路,以爲終於到了終點,卻發現,原來終點是一處斷崖。

她已再無生路。

“死了。死,了。”沈寒瑤張了張嘴,心口處又傳來劇痛,但她卻已經無暇顧及。

“哈哈哈,哈哈哈哈......”她邊笑邊哭,像瘋了一般。伸手摸向脖子上掛着的那一小塊竹簡,指間摩挲着那個未被燒燬的玉字,她閉上雙眼,任由淚水肆意蔓延。

過來良久,她長長吐出一口氣,啞着聲音開口道:“雲無修,你們殺了我吧。”

“寒瑤,你......”老藥師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又望向雲無修,他竟真的擡手走近她。他的手停在半空,卻遲遲揮不下來。

“住手!”趙驀霖從門外闖了進來,擋在沈寒瑤面前:“不準動她。”

雲無修一把拽住趙驀霖的衣領,怒吼道:“你知道她是什麼人麼?!她是淮川鏢局的殺手!”

一旁的老藥師聽到這句話,也一下子變了臉色,他不可置信地望向沈寒瑤,“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沈寒瑤只是沉默不言,她忽然擡手,凝聚內力,一掌打向了自己心口!

疼痛感終於消失了。

她緩緩閉上了眼睛,無邊無際的黑暗將她包裹。所有的一切,都已經隨之遠去,再也與她不相干了。

“阿瑤!”趙驀霖抱住向後倒去的她,他驚慌失措地握住了她冰冷的手,喃喃道:“你不能死。”

老藥師見到這一幕,心中忽然明白,趙驀霖或許已經將王慕歡徹底放下了,若不是親眼看到沈寒瑤在自己面前自盡,趙驀霖或許還無法認清自己的內心。

“快讓她服下此丹。”老藥師從懷中取出一粒丹藥,正是先前他留給王慕歡的還魂丹。

趙驀霖捏開沈寒瑤的嘴巴,將丹藥喂入,又擡了一下她的下巴,直到看到她嚥下去了,才又將她抱起。

“趙驀霖!”雲無修叫住他,“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就當還我替你擋下的那一箭。”

趙驀霖抱着沈寒瑤,毫不猶豫邁出了門口。

“無修。”老藥師攔在雲無修面前,“隨他去罷!”

雲無修看着趙驀霖離開是身影,心中不覺一空。他心中的矛盾在此刻又凸顯出來,像要將他整個人撕裂開。

他握緊了拳頭,又無力鬆開。

無論是殺死她,還是留住她。他都做不到。

“我相信她的爲人。過去的,都過去了......無修,你若有什麼心結解不開,便暫時放一放吧。”老藥師滄桑的聲音落進他耳中,聽來卻是在勸他放下。

【常州·趙府】

司馬瀧挺着肚子,在霜兒的攙扶下,親自送了一些藥到趙驀霖院中。

“三弟,這些是原我母親還在世時,留下的一些神藥,你看看給沈姑娘服下,能不能有些好轉。”

趙驀霖從霜兒手中接過那幾瓶藥,便是拜身答謝:“有勞嫂嫂親自來一趟。”

司馬瀧道:“這丫頭也算是對我們趙家有救命之恩,我剛好今日回府中,其實也想順便來看看她。”

“聽說你也傷得不輕。”

“還好。經老藥師的救治,撿回了一條命。”趙驀霖默默看着沈寒瑤,她明明有一息尚存,卻遲遲沒有醒來。

“三公子。”大夫將開好的藥方遞給他,又叮囑道:“要及時喂一些粥給沈姑娘喝下去。大夫人剛纔拿過來的那些藥也可以給她服下。”

“大夫,她什麼時候會醒過來?”趙驀霖追問道。

“這......”大夫爲難了搖了搖頭,“你們用還魂丹,只能說救下了她一條命,但能不能醒過來,還要看她自己的造化。按理來說,她應該早就醒了,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她一心求死!”

那大夫的話重重砸在趙驀霖心上。待衆人都走後,他只得守在牀前,對着沈寒瑤開始碎碎念。猶記得上次他這般時,還是王慕歡變成了活死人,躺在冰棺內。

而此時此刻,彷彿五年前的事情重演了一般。不同的是,這回躺在他面前的,是沈寒瑤。

“阿瑤。”他輕輕開了口,“其實我最開始懷疑你的時候,是你來趙府的時候。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幾乎是過目不忘,我記得自己在屠城見過你。那時你站在雨中,像個稻草人一般呆滯,我便命人給你送了傘。”

“還有你的名字,說來,倒同我挺有淵源......呵,我也不知從何時開始,竟會特別去關注你。明明知道雲無修喜歡你,在你們要去紅嶺間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跟來了。”

說到這裡,他吸了一下鼻子,語調開始變得更加低沉:“我在臺上看到你同獨孤憶道別,便更加懷疑你了。那日,你同溫如煙打擂時手臂受了傷,我第一次幫你上藥,心中卻十分替你心疼,我料想,你過去一定生活得不容易......”

趙驀霖的聲音哽咽住,他將沈寒瑤的手放回被窩中。

此時,沈寒瑤的眉頭動了一下,一滴淚從她的眼角滑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