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局

僵局

當夜幕降臨大漠的時候,這場風終於完全過去了。

空氣安靜了下來,蒼穹中月輪如洗,周圍鑲滿了一顆顆的亮石,哪裡還見得到一絲陰霾流動。

也因如此,今晚的月色顯得非常明亮,自天幕投下,把人影拉得長長的,一舉一動都清晰映在沙地上,以至於蜷在趴窩的駱駝之後更衣時,會令人略覺得有些窘迫。

不過,在意這種感覺的恐怕只得我自己一個,身後是窸窸窣窣的聲音,練兒也同樣正在更衣中,單聽那毫不遲疑的動作聲,就知道她怕是全然沒把什麼影不影子的問題放到心裡去。

她換衣是因爲去沙坑裡滾了一圈,而我換衣自然是因爲……呃,悉數都裁做它用了……

我們倆是在風沙減弱的差不多時回來的,練兒恨恨的轟走了好心來尋我們的一行人等,然後自己獨自護着我一路回來,當時她全身是沙,我身上更是隻有一件她的外衣,彼此狼狽不堪,她倒是不客氣,回來就把一行男子趕到了駱駝外面,自己拉我躲進了避風港。

雖說當時風沙已經弱了很多,還是擔心她做得有些過了,偏偏別人就是買賬,那兩個嚮導且不說,連暴脾氣的鐵老爺子也沒多說什麼,笑呵呵依言而行,就是在看向我的一瞬,顯出了一些尷尬。

也許……多少真是被看到了一點吧……我當時也有些不自在的撓了撓臉,雖不好意思,內心深處倒並未覺得太過難堪,橫豎自己是背對他們的,頂多被瞧個背影去,就權當是在海水浴場的沙灘上做了個日光浴好了……

一邊這麼想着安慰着自己,一邊半跪在沙地上瑟瑟的更衣,要弄乾淨身上沙粒是很麻煩的事,本以爲抖落到差不多了,結果柔軟的絹衣一沾身,立即覺得後背一陣咯得慌,不得不又除下來,反手去摸背脊。

就在這時,那一處肌膚倏地感到了溫熱的接觸,突如其來的觸感驚得人反射性一挺腰,就聽身後一個聲音響起:“別亂動。”於是便不動了。

這似是來自手心的觸感,柔軟滑膩而乾燥,暖風似的在背上細緻拂了幾個來回,然後消失,耳邊有人輕聲道:“好了。”隨着話音落下,一個人影從身邊擦肩而去,繞過駱駝,頭也不回的走到外頭去了。

自打從流沙脫險後練兒的心情就一直不好,我趕緊換完衣服跟出去,見到她並未走遠,正靠着趴臥的駱駝另一側席地而坐,一隻手倚在旁邊行李架上,託了腮幫望着天空,精緻的五官沒什麼表情,只是神色似乎有些……惘然。

“……怎麼了?”過去與她並肩而坐,小心翼翼的開口,招來的卻只是含義不明的一眼,瞥完這一眼,練兒抿了抿脣,幾不可聞的哼了一聲,又默然不語的懶懶望向了夜空。

白找了個無趣,自己勉強一笑,低頭隨手抓了把沙,看着沙粒從指間流過,她真的長大了,心思越來越不易懂,猜測難度也越來越大,雖然這之前曾經也有過類似的念頭飄過,但這一回,卻是實實在在地打心底裡有所感觸。

若不是當時不方便,她幾乎就要真的動手,我在她懷裡蜷着,能清楚感覺到那份凜冽的殺意流動,會不會攻擊鐵老爺子尚不清楚,但那兩個嚮導怕就是在劫難逃。

好在老爺子反應快,見勢不對,拉了人趕緊就回頭走,我也以需要幫忙擋着身子做藉口,拽住她不讓動,這纔算把事情搪塞了過去。

之後練兒的心情就不好到現在。

而我不太確定,導致她心情不好的原因是什麼。

若是按常理推斷,那其中最大的可能性,似乎應該還是他們尋來時看見了我的……呃……當時的背影……畢竟要說這一點練兒比我更清楚,她當時是面朝那一方向的,視力又是最好……

但仔細琢磨,這可能性卻似乎又不成立,練霓裳不是普通女子,因兒時的奇遇和我與師父的教育偏差,她自己對這方面都素來看得不是很重,何況別人?退一步來說即使介意了,能動手報復最好,不方便動手的,亦不該如此耿耿於懷到現在。

那……難道是因爲我之前追水的逞能行爲?可也不像啊……

或者是沒能找回水?這更不該是她會糾結的事……

心裡把這半日裡發生的事情翻來覆去,依舊想不出是什麼讓這名愛憎分明爽氣乾脆的少女鬱結這麼久,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當局者迷?

陪在她身邊,猜了又猜,總覺得不對,最後連自己也嚐到了鬱悶的滋味。

就在我們兩個並肩而坐,默默兩無言時,不遠處傳來了一陣陣喧譁聲,那裡有一堆篝火,老爺子和兩名嚮導本來一直坐在火前說着話,想來大約是在商討目前情況的應變,但不知怎得,此時商討聲卻越來越響亮,最後似乎演變成了一場爭執。

被這喧譁聲吸引了注意力,纔想到眼下不該只顧着心事,還是應該關心一下此刻所處的切身狀況纔對,歪頭看了練兒一眼,卻見她也正在偏頭看我,我倆幾乎同時站起身,一前一後的走了過去。

見少女昂然自得的過來,原本吵得最厲害的兩名嚮導同時一縮脖子,聲音都弱下去不少,想來那一番殺氣凜然的狠話給他們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陰影,而練兒乜了他們一眼,顯然某些情緒也還沒過去。

怕氣氛太僵,我見狀趕緊上前一步,插到中間,笑容可掬的望向鐵飛龍道:“老爺子,怎麼了?聲音大得我們在那邊都聽到了,是不是有什麼說不攏的?”

老爺子必也看出了我這是在打圓場,咧嘴笑了笑,立即接過話頭轉入了正題,捋須道:“那是,意見不合,還不是爲了水的事兒,三個臭皮匠也湊不出個諸葛亮啊,這不,說着說着反而吵起來了。”

之前就知道他們定是在爲水的事情發愁,畢竟眼下這是頭等大事,原先不參與進來,半是因爲練兒,半是因爲慚愧,畢竟是自己沒能把行李追回來,反而差一點得不償失,此刻我們幾人就只得各自腰間皮囊裡的一點剩餘淡水,在這漫漫沙漠,其實已算是萬分危急之勢了。

這兩名嚮導對此當然也是焦急不已,聚在一起商量後,各自提出了各自的解決方案,老的那個主張仗着大家剩餘的一點水,原路退回大澤湖,這麼做,返程的三天雖註定艱苦異常,乾渴難耐,甚至可能會發生脫水中暑,但成功保命的機率相對較高,算是以穩妥爲重。

而年輕的那個人卻自有主意,他聲稱此去東北向大約一天路程,就能找到一處淡水小湖,湖水清冽甘甜,周圍水草成片,在茫茫大漠中很容易發現,只不過偏離一路必經之途,所以鮮爲人知,只要去到那裡汲滿水,危機自然化解,還可免了返程之苦。

“我保證!尊貴的朋友。”在鐵老爺子解釋時,這名有些混血特徵的小夥在一旁還特意強調道:“我和幾個同伴一年多前還到過那裡,當時湖水的最深處可以淹沒頭頂,就算沙漠氣候如魔鬼般變幻莫測,它現在必定還在,試問我們爲什麼還要冒着苦難折回去,白白受了這幾天的辛苦?”

他這麼說時,那名老向導就顯得非常氣憤,大約氣急了,一把拽住他就噼裡啪啦說了一長串當地土語,那小夥也不甘示弱的嚷了回去,雖聽不懂,但基本也知道他們在吵什麼,鐵老爺子無奈的搓了搓手,最後大巴掌一攤,衝我莫可奈何道:“你看,一個說要回,一個說要繼續走,偏偏兩個人都說得有那麼點道理,左右爲難,左右爲難啊。”

聽明白了整個緣由後,我也覺得有些爲難起來,若是依照老向導的話,活命倒是多半能活,但必定萬分艱難,危險也還是不小,而且這幾天跋涉確實就都白費了……可若是聽那年輕小夥的話,再往偏離方向處走上一天,成功了當然皆大歡喜,最怕是一旦有個什麼萬一,譬如尋不到湖或是湖水早已乾涸一類,那……

思前想後,我和鐵老爺子都沉默起來,那兩名嚮導各自爭執不下,也陷入了僵局。

此刻,身後驀地響起了一個凜然的聲音。

“這有何難?”

驚覺回頭,說話的正是被自己擋在身後的那名少女,練兒此刻負手走幾步上前,見大家都齊刷刷看向她,就神采奕奕的一笑,倒像忘了之前不快,展眉道:“這麼簡單的事,你們怎麼倒都傻住了?不就是不敢確定那一處淡水還在不在嗎?這容易,若騎駱駝要花一整天,那隻要我獨自前往,全力而爲的話,來回大約也只得一夜的功夫,到時探清楚了情況再做決定,不就是輕而易舉嗎?”

聽她這麼一說,兩個嚮導露出了茫然的神色,他們是不懂,老爺子卻懂,先是面色微喜,而後想了一想,卻又大大的皺起眉道:“不妥不妥,這茫茫大漠,到處瞧着都一樣,你不識得走法,到時候迷失了方向,我到哪裡再去找個乾女兒?不妥不妥!”

“義父此言差矣。”練兒聞言倒是不惱,只是笑道:“我可是自幼在西嶽絕頂上長大,深山密林不知踏過多少,幾時迷失其中過?遠的不說,今日找她時,誰比我快?義父你可不能太小覷了人。”

老頭也不給面子,大手一擺道:“嗨,誰會小覷你玉羅剎,只是山林是山林,大漠是大漠,兩者不可同日而語,找到人又怎樣,一里路和十里路能一樣?”

這回倒好,嚮導不吵,換成這一老一少兩個人半真半假的鬥起嘴來,彼此互不相讓,好在這一路見得習慣了,我也不去理睬,只是乘機走遠兩步,去到那兩個嚮導身邊,仔仔細細打聽了一陣,尤其是對那小夥,將細節都盤問清楚了記在心裡,反覆確定無誤,才折轉回來,分開了鬥得不亦樂乎的老少二人。

“好了好了,老爺子。”插到兩人當中,我先對老人道:“其實練兒說的有些道理,與其坐困愁城遊移不定,不如充分利用起這一夜,將問題迎刃而解纔好。”

身邊少女見我站在她這邊,頓時顯得神清氣爽,似忘了先前種種,笑眯眯的握住了我的手,而鐵老爺子自然不服氣,瞪圓了眼道:“竹娃兒你放心讓她去?不是吧!平素明明見你護她最緊,跟護自個兒的心肝似的,怎得現在不怕了?這是大沙海,你丟了她可找不回來!”

老爺子一句無心之語,我卻當時心虛的只覺耳根都熱了起來,好有夜色掩護,應該是無人瞧見。

稍稍定神後,熱度下去了,自己這才反握了練兒牽過來的那隻手,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不會丟了她,她去,我與她同去,要丟也是一起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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