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宴

月宴

那個拂曉之後,再未曾嘗試過拜託師父帶什麼話,只偶爾從她的隻言片語中瞭解些練兒的情況,也無非就是練武打獵遊戲山林,彷彿和從前一般無二,只不過勤勉了些。

師父倒是幾乎每日都來,買藥煎藥,風雨無阻,我心中很是過意不去,牀上躺了幾日便硬掙起身,即使不知方子內容,至少煎熬藥材還是懂的,對此師父先是呵斥,卻因不可能時時監督拿我也沒辦法,又發現傷勢好轉的順利,漸漸也就放了手,不過依然每隔一兩日必來一趟,除了探望,還教導些這兩年我錯過的劍術心法,如此一來,相比在西嶽的那些年裡,反倒相處的日子多了。

只可惜這樣的日子,亦長久不了。

在這般精心的調理之下,半月之後,身上七七八八的傷勢基本就痊癒了,連後背那處都再感覺不到絲毫異樣,雖被師父告誡內傷還需長久的運功調息才能根除隱患,但至少平日打坐時也沒什麼不適。

這樣下去,再沒什麼停留的理由,雖從未與師父相談過,可彼此心知肚明,分別在即。

這一日她如常前來,帶了些補藥,口述了兩式新創的劍法命我記住,又閒坐一陣,當預備離去之時,我微笑開口道:“師父,您很久沒吃我做的菜了吧?”

她這時已起身作勢欲行,聞言站住,轉過來定睛看了看我,答道:“是啊,已然兩年有餘。”

“既是如此,徒兒明日晚些時候想置辦一些酒菜,不知道師父你……們,屆時肯不肯賞臉光顧?”我仍保持微笑,儘量講得輕鬆俏皮,好似隨興而言一般。

換來的,是師父深深的打量,和最後的點頭。“好啊——”她道,也好似不過順口答應而已,隨意道:“你既有這份孝心,爲師自是何樂而不爲。”

我點點頭,心裡知道她已瞭然。

翌日特意起了個大早,婉言謝絕了那店小二的熱情相助,自己去集市採購挑選來許多食材,再一件件整理,該細燉的細燉,該摘洗的摘洗,好在客棧入廚方便,各類器具一應俱全,倒是省了許多麻煩。

這樣忙活到午時,準備工作好了,接下來就從容許多,待到金烏西沉時,已是如計劃的那般一道道烹飪好,在房內佈置完畢。

其實並非什麼了不起的盛宴,真換盛宴我也做不出來,都不過是些平時師父和練兒對胃的家常菜而已,只是其中有幾道尤需費工費時的,想來按她們的性子,這兩年間是不會特意去做來吃的。

接下來,便是等待。

眼見日頭一點點繼續落下,終散去了最後一絲餘燼,窗角一隅望出去的天空漸漸由暖金褪成了青白,最後逐步被暗色吞沒,我燃起燈燭再等了一會兒,乘着天還未黑盡,起身端了兩道涼了就不得味的菜,去竈頭上重新加熱。

待到從廚房出來,就唯有搖曳的燈籠透着光亮了,好在今夜天色不錯,我踏着月光匆匆上樓,轉角拐過彎,正看見廊下立了人影,好似將將才到,正在門前作勢欲敲。

“師父。”可以耐心等待,但畢竟期盼磨人,這一刻禁不住開心喚出了聲,往前趕了兩步,再看見師父一側角落中的存在,雖意料之中,但還是心中一緊:“……練兒。”

聽到我喚,那邊的人齊齊回過頭來,師父很自然的問道:“你這丫頭跑哪裡去了?”,她身後的人卻一言不發的越發往角落裡站。

我無奈的笑了一笑,手中端着熱菜也不方便多做停留,一邊點頭示意,一邊徑直推開門到桌邊放下來,才轉身回答道:“剛剛在下廚,熱好了兩道菜纔過來……”卻見人都還在門口,就疑惑轉口道:“……師父?怎麼不進來?”

師父笑道:“就來。”旋即卻側頭瞪了旁邊一眼,神色自若中轉瞬掠過一絲嚴厲,這動作雖然快,但終究沒被我錯過,觀那所瞪之處,心中頓時明瞭,暗歎了一聲,就轉到桌子的另一側,俯身吹熄了放置其上燃得正好的燈燭。

燭光熄滅,屋中頓黯,卻並非伸手不見五指,只因窗前盈盈月色,皎潔如洗,寧靜的流瀉了一地。

立於清輝之中,望了屋外那執拗的人影,我笑道:“這下總可以進來了嗎?練兒?”

這是一場安靜的宴席,雖安靜,但並不拘謹,一如我們師徒三人長久以來的相處方式,準備的酒水放在一旁沒有人去動,那是專爲師父準備的,她擅飲,此時卻不願意飲,而她的徒弟們對杯中物更是沒什麼好感,好在還備了茶水,菜色也是大家中意的。

師父居於臨窗處的正座,柔和的月色多灑在她身上,伴着窗外涼風拂過,平添了一份流彩飄逸,她自是不覺,只像平日那般,細嚼慢嚥的品着菜餚,偶爾不經意的開口與我說上兩句,算不得談笑風生,卻也自在。

至於練兒,則選擇了在對面陰影中落座,皎潔月光堪堪的映到她胸前,五官則只瞧得見大致輪廓而已。

我也不試圖去細瞧她,連話都不多,只是和待師父一樣,殷勤佈菜,專揀她喜歡的往碗裡送,她這點上倒也不客氣,雖然一聲不吭,可也沒有半點推脫拒絕的意思,愛吃的但吃不誤,看不出絲毫彆扭。

而我自己陪在側座,介於清輝與陰影之間,恍如現在的心情。

酒未過三巡,菜卻已過五味,夜色深,再怎麼慢慢品味,桌上也免不了的漸漸入了殘局,雖然無人點破。

該來的終要來,我起身,端了一旁梨木几上沒人動過的酒水,翻開兩個小盞斟滿酒,一盞恭敬的捧給坐在窗前主座上的人,一盞自己端起。

“師父,雖然您說過今日不必水酒助興,但徒兒這裡還是想敬您一杯。”

我舉杯道,沒有落座,只是畢恭畢敬的立在桌旁,略一彎腰,手中杯盞裡晶瑩的**微微反着光:“上次別離,也來不及說什麼,都是您在對徒兒循循叮囑,至少這回,徒兒想借這杯酒聊表寸心,這些年的撫養教導,弟子慚愧,自問有負師父所望,這次分別,還望師父保重身體,待弟子處理完家事歸來,定當從此侍奉左右,膝前盡孝,再不離開。”

這番話我一氣說完,然後仰頭,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

那廂,月色下師父的神色雖鎮定如常,但眼角卻有些微光,只道了一聲:“好好,傻話休提,你的心意,爲師收下了。”而後同樣端杯飲盡,扣於桌面。

敬完師父,我又斟滿自己的杯子,再拿來一個新盞翻開,遲疑了一下,並未斟酒,只提過來茶水倒上,然後,推到了另一個人面前。

“練兒,你不擅飲酒,便以茶代酒好了。”我一如剛纔那般端起了酒盞:“我敬你一杯,求你一件事情,可好?”

陰影中遲遲卻不見回答,直到師父咳了一聲,纔有手好似不情不願的端起了那杯子,我心中有數,也不以爲意,只顧說着心裡想說的話,那是這幾日來深思熟慮的結果,若她不答應,我走亦難安。

“練兒,我求你,無論發生什麼,哪兒也不要去,就好好在華山,好好在師父身邊,至少在我歸來之前是如此,切記切記。”

這話說的很是沒頭沒腦,想來聽得人怕亦是一頭霧水,但不得不說。

自從紅花鬼母之後,對前路少了猜忌懷疑,卻多了忐忑不安,一直在想,奈何不得其法,心中只知道必有種種恩怨是非等在遙遙將來。

但那必是練兒成爲玉羅剎之後的事了,不入江湖,一切就不會開始。

“……我知道自己沒什麼立場要求你做這做那,只是……”陰影中繼續沉默着,等不到回答,只得繼續說着:“只是天下那麼大,一旦離了西嶽,我只怕,怕再也找不到你。”

找不到你,幫不了你,若真如此,我真不知道自己陷入這一切之中,還有何意義。

這是你的故事,是我的異數。

端起酒盞,正欲飲盡杯中物,卻陡聽得啪地一聲響,在這靜寂之中尤爲突兀。

愣了一下,瞥眼看去,卻是練兒將杯子在桌面上重重一頓,下一霎只見她驀地在陰影中站起身來,劈手奪下我手中酒盞,搶過去就仰脖飲了個乾淨。

飲盡後,她留下一聲冷哼,轉過身推門而去,不帶半點猶豫。

一切發生的太快,好似彈指之間,這彈指之間我彷彿看清了她,又彷彿沒有看清,只有一雙盛滿月光的雙眸清晰映在了心底。

“這孩子,越發的任性了!”

師父略帶不悅的聲音喚回了神智,我失笑搖了搖頭,答道:“沒關係,她這樣,其實也算是答應了,徒兒反倒放下了心來。”

“你啊,就慣着她吧……”師父嘆了一聲,好似無奈的不再繼續這話題,卻又話鋒一轉,正色道:“明日,什麼時候出發?”

“明日大清早就走,所以師父不必專程再來相送,今夜回去好好休息吧。”我低眉順目,坦然回答,只是不敢看她。

這是一席餞別酒,誰心裡都是清楚的。

只不過說破時,仍舊會覺得悵然。

那一夜餘下的時間,我坐在窗邊,賞着月,慢慢一個人喝完了手中的一壺酒,水酒寡淡,不醉人,卻醉心,若非如此,換不來一場安眠。

次日清晨,沒有驚動任何人,只在房中留下一點心意,便第二次離開了西嶽之地。

別離雖令人難過,但總算還是放心的,因爲練兒飲下了那杯酒,所以一切都一定不會那麼快發生。

當時,自己是這麼深信不疑。

作者有話要說:日子過暈了,差點又搞錯時間OTL

間之章至此結束,辛苦了,接下來正式併入原著主線一脈

矮油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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