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剎

羅剎

眼前,現在,是怎樣的一種情況?一時間,竟糊塗了起來。

我剛剛好似聽到了一個詞,一個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名詞,應該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只要練兒不入江湖的話。

而練兒不可能入江湖,因爲她答應過我,在那一夜,用一杯酒答應了我,好好的在華山,好好的在師父身邊,練兒絕不是個輕易會背信棄義之人,這一點,想都不用想,我幾乎是發自本能的相信着。

所以,是不可能的。

但彷彿爲了反駁一般,這個名詞卻明明還在一次次的被提起,沸沸揚揚中只聽得有人說:“這是別人送給玉羅剎的財禮!”又有人嚷道:“你這小子,想拿玉羅剎來恫嚇我們嗎?”

於是迷茫起來,從心底裡不願意懷疑那個和自己一同長大的女孩,然而,這世間,難道會另有一個玉羅剎不成嗎?

他們口中說的人,是誰?

並沒有迷惘困惑很久,因爲混亂之中,只見那王照希把手中的金玉馬鞍高高舉起,亮出反面一側,但見燭光之下,其上赫然刻有幾個熠熠生輝的大字,筆法不見得優美雋秀,卻蒼勁有力,鐵劃銀鉤一目瞭然。

花廳不大,他舉着馬鞍原地轉了一圈,大部分人就看清了這行字,其中自然也包括我。

一行字,一句話——敬呈練霓裳小姐哂納。

“此物可不是我能現刻的。”這年輕人面帶微笑,自信滿滿的好似成竹在胸,這樣說的時候,又有意無意的看了我一眼。

知道他在看我,可惜根本無心理睬他,我誰也無心理睬,只是微微低頭,把臉躲在斗笠和麪紗的雙重掩飾之下,不想看別人,也不想被別人看到。

不想被看到,因爲,不清楚現在自己正露出怎樣的一種表情,又會是怎樣的一種眼神。

可以的話,真想把那三個字抹去,從馬鞍上抹去。

陷入沉默的不僅僅是我,那幫綠林中人也都鴉雀無聲了,只有幾個帶頭的聚攏在一起交頭接耳了一番,卻好似意見不一,表情越說越急,最後,只見那個尾聲才進來的高大紅面老人猛然一擡頭,雙眼一翻,兇悍道:“是玉羅剎的也要劫!”

一出此言,他周圍的人俱被嚇了一跳,面露驚惶,卻見他呼的一掌擊在檀木桌上,打塌桌面一角,大聲說道:“這一年來咱們受那女娃子的氣也受夠了,索性趁此時機,豁了出去,鬥她一鬥!”

那拿早煙的矮胖老頭,聞言驚得退了幾步,顫聲着:“這,這……”卻被紅面老人橫了一眼,怒道:“虧你一世威名,就怕得這個樣兒!她的厲害,咱們也只是耳聞,未曾目擊,喂,你們有種的就隨我來,這小子的馬鞍我劫定了!”

俗語道人爲財死,鳥爲食亡,但事實上,人們或者會爲了錢財而紅眼搏命賭時運,但若是一開始就知道必然難逃一死,那十之八九,也都是不願意的。

所以,此時在場的數十條漢子,大多都保持了噤聲不語,真正的響應者,不過屈指可數寥寥幾人,那拿早煙的矮胖老頭猶豫半晌,最後被紅面老人以兄弟義氣相挾,也只得苦笑道:“大哥既然要幹,小弟只好聽從。”

至此陣線劃分清楚,但聽一聲虎吼,廳中又重新動起手來!

這次動手又與剛剛不同,換成了武當門人置身事外,而幾個盜匪聯手直撲目標,好似欲速戰速決。

那王照希手持重寶被圍在當中,只能頻頻躲避,本該是危急萬分,看他神色卻並不慌張,閃轉騰挪走了十幾招,突然看準了機會,一個鳳點頭跳過一邊,冷笑道:“歸老大,你中了我的緩兵計了,你要劫該早點劫,現在劫麼,可來不及了,你聽,外面什麼聲響!”

廳中氣氛本就緊張,交手聲一停,更是驟然靜到落針可聞,就只聽得牆頭之外,梆聲遙遙,擊鑼陣陣,竟然已是打五更了。

伴着更聲,這年輕人大笑道:“你聽到麼了?打五更了,玉羅剎馬上就來!歸老大你還不停手,要死無葬身之地!”

他一句話,說的清晰,我心頭猛然一震,甚至更在適才之上!

“小子,你想拖延時候,先送你見閻王!”那紅面老人被激,怒喝一聲,又一掌勁風迎頭劈下,卻聽大笑聲中青年出手如電,揚了兩揚,把廳上的幾枝大燭悉數打滅,頓時整個花廳都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其實並不算完全漆黑,因爲外頭有光,只是驟明乍暗,人眼自然一時難以調整。

我一直戴着竹笠,又始終處於陰影之下,此時適應的倒比其他人都好些,只是閉了閉眼,再睜開,就能大致看清廳中情形,瞧得見誰在躲藏,誰在摸索,誰在伺機而動,誰又不知所措的呆立當場。

所以剛剛那句話,只是在拖延時間麼?意識到這點,心中滋味難說,卻還是想着是不是該幫這人一把,畢竟……即使百般不願,但目前看來,那東西應該確是要送給練兒的無誤……

暫時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但那並不影響我該如何選擇,站在哪一邊?答案是天經地義的,連思考都不必。

主意打定,正要行動,忽然,外面傳來一聲清脆的笑聲。

這笑聲聽似甚遠,霎忽之間卻就到了門外,廳門開處,有柔光而來,先是走進一隊女子,最前面四人提着碧紗燈籠,後面的人則左右分列,當中擁着一位翩若驚鴻的少女,柔光下,只見她杏黃衣衫,淡綾束腰,脣紅齒白,清眸流盼,笑盈盈的一步步姍姍而來。

大廳中,人羣已然是呆若木雞。

自笑聲開始,我便一動也不能再動,只能靜靜看着眼前一幕上演,這個人,這身影,有多久不曾好好凝望的容顏?三年?六年?亦或還要更久遠些?久到彷彿模糊了記憶,明明是清楚放在心裡的人,如今相逢,卻恍惚間似是而非起來。

依稀記得,這恍惚,曾經也有過一次,一夜月下,一泓清潭,一瞬迷惘,眼前是誰?眉梢眼角,一舉一動,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親切,卻又隱約陌生。

望着望着,彷彿就忘了正身在何處,習慣般想要喚她,幾乎張口,恰逢廳中一聲歡聲響起,纔將人驚醒過來。

那王照希歡聲道:“練女俠!家父問你老人家好!”

被這一句話驚醒,回過神來,卻又因這一句話惹了笑意,眼見對面少女煞有介事的點了點頭,傲然回答道:“他好。”就更是令人忍俊不禁。

我後退一步,壓低竹笠,努力掩住嘴角挑起的弧度。

好在此時沒人注意我這個小動作,估摸沒人會想到此時竟還有人笑得出,現場氣氛肅殺更甚,連剛纔還趾高氣昂的一干羣盜都傻了眼,有幾個更是面如死灰,瑟縮一隅,動也不敢動。

除我之外,現在唯一個能真心帶笑的,恐怕就是那護寶的青年了,只見王照希繼續道:“家父託我帶這個馬鞍給你,他們……”少女低眉一笑,截話道:“你的來意我早已知道,是他們看中了這個馬鞍麼?”星眸微微一掃,那拿早煙的矮胖老頭就焦急辯解道:“我不知道是你老人家的!”

剛剛一個年青人叫她老人家也罷了,這矮胖老頭偌大一把年紀,卻也口口聲聲叫她老人家,我暗自好笑之餘,越發疑惑,這三年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令她背了約定,下得山來,還有了如此一呼百諾的地位?

初聽到玉羅剎這名號從他人口中喚出時,乍看見馬鞍上那三個明晃晃的字時,坦白說,心裡不生氣是假的,畢竟,一直以來深信不疑的約定以這樣一種方式突然宣告破裂,怎麼可能毫無情緒。

而生氣之餘,是異樣的焦慮。

可是,必須承認,那之後,當這個人真真切切的出現在這裡,出現在眼前時,自己心中,什麼生氣也好焦慮也罷,頃刻間就全風拂般煙消雲散了,剩下的,只有純粹的疑惑介懷。

真想立刻和她說說話,無奈現在顯然不是時機。

此刻現場幾乎已盡落練兒掌控,但見她目光凜然,掃視全場,頓了一頓,忽又笑道:“歸老大,你也來了?你這個月的貢物還未交來呢,是忘記了麼!”

那被喚做歸老大的,也先前領頭道不怕玉羅剎的高大紅面老人,此刻被點名,只見他調勻呼吸,定了定神,忽然喝道:“玉羅剎,別人怕你,我不怕你。這裡還不是你的地界,這馬鞍我要定了!”說完,一個箭步衝了上來,就要動手!

我下意識踏前,想了想,又負手退回了陰影中。

也就是這個當口,練兒揚眉問道:“還有那位插手要這馬鞍的?”一干綠林人士急忙退過一邊,連說不敢,連那矮胖老頭都面色慘白,吶吶不能出言,只有先前響應了劫財號召的兩個人依舊隨在紅面老人身後,練兒倏地一聲長笑,說道:“歸老大,誰要你怕啊!”身形一晃,就凌空而起。

此刻那紅面老人已衝到面前,蒲扇般的大手正往下抓去,然而一抓之下,猛的不見人影,疾忙後退,那裡還來得及,後心一個重創,頓時倒在地上,他身後兩個追隨之人更是連看也未看得清,脅下也同受了一掌,慘叫狂嗥,在地下滾來滾去!

閃電之間,三手毒招,三個大盜倒地,燈下少女仍然是笑吟吟的站着,若無其事,綠林羣豪全都露出懾服的神情,那先前同樣響應了號召的矮胖老頭更是軟了膝蓋,連連討饒,練兒卻只是冷笑不答。

自從踏進此地開始,就幾乎一直見她笑,甚至比與當初我們相處時還多,可惜,那些大都是臨敵的笑,並不發自內心。

倒下的三人裡,有兩個痛號慘叫呼吸急促的,偏偏只有那紅面老人神情扭曲,頭頂上熱氣騰騰,豆大的汗珠一顆顆滴出來,面上肌肉一陣陣**,痛苦得連面部都變了形,卻無聲無息,彷彿連叫也叫不出聲了。

揉了揉眉頭,恍然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再仔細一回憶,覺得好似當年紅花鬼母……拿來對付練兒的一手。

突然就覺得哭笑不得起來。

那兩個痛號的滾了一陣,忍受不住,大叫着:“求你老人家開恩,快點殺了我吧!”紅面老人眼睛突出,卻喊不出來,只見少女笑盈盈道:“方家兄弟,你們是從犯,罪減一等,免了你們的刑罰吧。”說罷飛足而起,一人踢了一腳,兩兄弟慘叫一聲,寂然不動了。

人羣中頓時響起一陣低低的譁然,尤其是這邊鏢師們,個個臉上都寫着膽戰心驚,好似根本想不到這樣美貌的少女,卻竟是殺人不眨眼的魔王。

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動手了結別人生命,原該是震驚不已的,真發生在眼前,心底卻竟然沒什麼波瀾,彷彿理所當然一般。

只因爲她對生命,從來就是這樣的理所當然。

把方家兄弟結果之後,見她又向矮胖老頭招招手道:“你過來!”那矮胖老頭雙手扶牆壁,身軀顫抖,一步步走了過來,練兒柔聲說道:“你和歸老大是幾十年兄弟,交情很不錯啊?”矮胖老頭急忙說道:“女俠你明鑑秋毫,這回事沒有我的份。”

“枉你做了這麼多年強盜,禁忌還不懂麼?你簡直一點眼光都沒有,還在綠林中逞什麼強,稱什麼霸?”終於,少女褪了笑容,面色一沉,對他劈頭蓋臉就是一通呵斥。

於是花廳中就現出了好笑一幕,一個年紀大把的矮胖老頭子,正被一名俏麗少女訓了個狗血淋頭,偏偏越聽罵還越是露出了寬心的神色,而旁邊一羣黑壓壓的大男人,個個皆是垂手低頭,神色緊張沉默不語。

不知情者或者只會覺得好笑,甚至會爲那老頭屈辱,但我很清楚,而那矮胖老頭顯然也是清楚的,等到罵完,已是完全定下了心的神情,倏的左右開弓,自抽了兩耳光,高聲說道:“是小的瞎了眼睛,是小的還沒資格做強盜,望你老人家多多教誨。”

卻聽練兒喝道:“你若然自已知罪,我就免你的罪,你過來,把你的把兄殺掉!”

之前她做那些,自己都還覺得沒什麼,唯獨這一句卻真有些過了,手刃結拜,在不懂人情的練兒看來或許只是顯示誠意的方法,順便還能幫朋友解脫痛苦,沒什麼不好,卻不知這在普通人而言意味着什麼。

果然,矮胖老頭聞言,霎時臉色慘白,甚至比剛剛還過,即使那紅面老人滾了過來,眼中露出哀懇的目光,卻還是無法擡手。

再這樣下去怕是要引來衆怒,難以收場,我吸了口氣,正想要出來阻止,不料一旁那武當的耿紹南先忍受不住,縱身而出,亢聲說道:“歸有章是無惡不作的獨行大盜,你把他處死,也算是替綠林道中清除一霸,沒人說你不對。但你叫他兄弟相殘,這卻不是正派所爲!”

練兒面色一變,忽又一笑,問道:“你是那一派的門人?”

“武當派的第二代弟子!”這人好似對此十分自負,動輒傲然擡出師門,先前我還不覺得什麼,現在卻感覺十分礙眼。

“哦,武當派的,失敬,失敬!”幸而那廂,練兒反應並不大,只是秋波一轉,眨了眨眼,對了矮胖老頭笑道:“邵宣揚,我這是試你心術,你雖與歸有章一夥,還不似他那樣胡作非爲:找叫你殺他,你也還不是一味屈服奉承,不願殺友自保,好,憑這兩點,我就免了你行刑之責。”說話之間,輕輕補了一腳,就把那滿地打滾的紅面老人也結束了。

這一幕轉折,不知別人看在眼中此刻是何感受,我卻只得掩口退下,默默含笑,這孩子,什麼時候學的這般滑頭……

談笑之間殺了三個大盜後,練兒揮揮手,笑了一笑,對那些綠林人道:“你們,隨我回去定軍山一趟!”又指了這邊道:“你們也是,都一同隨去,連同那位卓老大人和所有行李銀兩,都給我搬上山去!”

那幫綠林人皆諾諾稱是,這邊衆人卻露出了各自不一的神態,驚惶有,茫然有,認命有,那武當耿紹南心高氣傲,顯得很有些不忿,卻被王照希拋了一個眼色攔住,我冷眼掃過他們,又見那辭官返鄉的老人滿臉失落,忍不住上前勸了一句,告之保證無事,這老人也算豁達,嘆口氣道:“只要性命保得住,那些身外之物由他去吧。”

我笑了笑,又低聲勸了兩句,再擡頭,又看了看門前,那名被柔光環繞的少女。

好久不見,練兒。

初次見面,玉羅剎。

對話還會遠嗎……

連續日更四千+,這三天爆肝對口憐的作者君已是極限了……明天休息……OT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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