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兒

三兒

“三丫頭,又下來了啊?今兒個又換了不少吧——”

“小三兒,周大夫一直誇你的貨好,哪兒採的啊,也給我們說道說道吧——”

“嘿,三兒姑娘正好啊,來看看,早上地裡剛出來的,可水靈了,帶點回去帶點回去——”

一路走着,陸陸續續都會響起熱心的招呼聲,這麼些年過去,卻還是那些熟悉的老面孔,什麼都一如既往,連稱謂也不會變,若不是歲月在那些面容上留下的痕跡,你真會覺得這裡的時間彷彿是凝固住了一般。

當初年幼……其實也不是年幼的問題,當初心裡揣着事,心思整日整日的都花在琢磨該如何擺脫對自己不利的命運上,根本無暇他顧身邊其它,即使是常來的這個村,這裡的一切,好的壞的,老的少的,潛意識裡都會牴觸,覺得那是和命運一起應該擺脫的東西,所以除了保持應有的禮貌外,也保持了應有的距離。

如今回來有恃無恐了,方開始漸漸放開了心起來,慢慢的混熟,距離感亦少了許多。

不過,太熟絡後,有時候也會麻煩起來。

“來來來,三兒姑娘,一路下來渴了吧,來喝口茶,大娘我可是特意加了夏枯草的喲,清火明目,止渴生津,來,不收你錢——”打藥鋪纔出來沒走兩步,就被一旁涼茶鋪的婦人給扯住,熱情的生拉硬拽就拖進裡面按來坐下,一點推諉的空當也不給人留。

這婦人也算是附近有名的了,我自然知道她想幹什麼,笑一下,也不多言,一邊默默的喝茶,一邊聽她絮絮叨叨着這家小夥怎麼怎麼好,那家兒郎如何如何棒,末了永遠是那句老生常談的話:“三兒姑娘啊,你說你年紀也真不小了,當老姑娘可不好啊,再長的水靈也得成家不是?這女人啊,有個家纔是正理啊。”

看她說的差不多了,我也就微笑着回了一句最常用的推辭:“婚姻大事,不稟給師父定奪,我自己是不敢做主的,她老人家脾氣可大,屆時一個欺師罔道的罪名下來誰也吃不消。”

回來才知道,當初我的失蹤,被我那父母解釋成了機緣巧合拜得高人爲師,仙山學藝去了,村裡人聽了將信將疑,似乎私下裡也懷疑過我那父母是不是把女孩賣了,但畢竟是別人家的事,又離得遠,沒多久就拋在了腦後。

所以,我十年後一回來,在這個村裡可引起了不小轟動,一時間所有的懷疑都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對那傳說中的仙緣仙師的無限敬畏與景仰。

果然我這話一出口,那邊婦人就顯得惴惴不安不知道該怎麼往下說纔好,她先是抱怨了半句:“唉,你這個師父,雖說是雲遊四海吧,可她怎麼能……”說到中間卻打住,貌似乎不太敢繼續,只是換做了嘆息道:“……這可是要耽擱你的啊,你說要等她定奪,這得等到啥時候?她啥時候來看你都不知道,人家那仙人可是淡泊得很的,不像咱們這種俗人,動不動就想誰念誰,見不到吧渾身都難受。”

我本就是憑這個由頭推脫,對這些話原該是左耳進右耳出纔是,可不知怎的,卻被那最後關於想念的一段觸動了心緒,一時間端着茶碗,也陷入了沉默。

白日裡我不想她,一點也不去想,每一天入了夜裡,萬物俱寂之時,纔會像兒時那般,到外面獨自望了星空,放開自己,甚至是縱容自己,去思念,去回憶,回憶當初從相遇開始的點點滴滴相處,回憶那些相處的每一寸細節,以及,和與那些細節相伴的種種心情。

我告訴自己,什麼時候,當思念時只有牽掛沒有苦澀,當回憶時只有溫馨沒有甜蜜,便是我可以回去的日子。

牽掛和溫馨是愛,苦澀與甜蜜是愛情,前者是我要給她的,後者卻不能容。

但是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轉眼間兩年過去了,甜蜜可以漸漸淡去,可每一次的思念,心中的苦澀卻愈發瀰漫開來,越來越顯濃重,這令我無所適從,也焦急不已,留給自己的時間並非無限,練兒的怨懟且不說,那時我是仗着她年幼不會出事才容自己任了一回性,但若記岔了什麼,若是自己不在的這段時間裡她遭遇了什麼,那……

原本的信心在一天天的不確定中消磨,這樣下去,何時才能回到那兩人身邊,才能做回屬於她們的竹纖啊……

不知不覺陷入了自己的情緒中,大約表情就顯得不太好看起來,一旁的大娘見狀趕忙哈哈一笑,拍了拍我肩膀做貼心狀道:“不打緊不打緊,咱們小三兒生得這麼好,又有一個仙人般的師父,再晚一點也不打緊的,啊——”突然,看她雙眼一亮,笑指道:“你看看,你那死鬼老爹也來了,嘿嘿,果真是把你當寶貝離了眼前就不放心啊。”

順着她指的方向,一擡頭,還真看見那個男人一臉憨笑的走進鋪子來。

收起心裡的滿腔牽掛,我調整了一下情緒,站起身來迎上去,淡淡的問道:“你怎麼來了?”

“嘿嘿,我忙完了回家一看沒人,想起來你說過要下來的……”男人有些侷促的笑着,用手擼着鬢邊多出來的幾縷白髮:“反正閒着也沒啥事嘛,就想着來接接你。”

“哦……”我點頭,回答道:“我的事也辦完了,回來途中王大娘請我吃茶來着,既然來了也坐下吃一碗吧。”說罷領他回到桌邊,那八面玲瓏的婦女不用吩咐,早新倒好了一碗水等在那裡,還拿了點瓜子小食,一見我們坐下,立即熟門熟路的和老爹攀談起來。

我在一旁並不插話,安靜的吃茶聽他們談,想自己的心事。

坦白講,真沒想到會回來這裡,當時下山時,回來根本不在我的選擇範圍之內,這個家留在印象裡的只有冰冷和操勞,相比起來,我更寧願找個偏僻的地方結廬而居自己一個人活,只是既用這藉口下山,那還是來一來吧,如此也不算徹底騙練兒……抱着這樣自我安慰的想法,纔會勉強走一趟,原是想看一眼就離開的,可沒想到,情況卻如此出人意料。

眼前簡陋的房子,比十年前更顯破舊,而那個曾被我稱過爹的也算是條漢子的男人,孑然一身,見到我那瞬,竟顫抖着流下了渾濁的老淚。

後來才知道,變故早在我離去那時就已經發生,師父爲了報答而留下的那錠銀元寶便是□□,得了那錠能抵普通人家數年家用的寶貝,加上平素一點積蓄,女人就生出了想搬到山外鎮子的心,畢竟山裡貧苦生活不是誰都願意過的,可男人家世代獵戶出身,靠山吃山,自然不準,夫妻倆鬧到後來,彼此爭執不下,男人動手給了女人一記,第二天早上醒來,就發現對方竟不顧結**誼,攜捲了家中所有財物,從此失了蹤影再不見回來。

聽完這些,除了感慨人心難測禍福相依之外,我也生不出太多別的感想,只是這男人陸續失了妻女,家中又貧瘠無力再娶,從此獨自過活了十年,如今陡然見我回來,缺失的親情就此迸發,堂堂七尺男兒竟哭得涕淚橫流,一直求我留下。

其實,我對這獵戶老爹,倒也不怎麼厭惡,只因他當初對我還算不壞,而一心想要男孩續香火在這世道也可以理解,現在眼見他孤苦伶仃,心中生出了不忍,想着自己也陪不了多久,在這幾年裡幫他把生活安排好,也算了了一樁應盡義務,便就此留了下來。

之後的日子,我用身上一點財物,請人來修繕了房子,又添了一些傢什,老爹有了精神氣,每日捕獵的收穫也日漸豐厚,生活就又一點點好了起來。

其實他那點捕獲,換做是現在的我去做,能豐厚數倍不止,只是人都需要存在價值,我不想毀了他唯一值得自豪的信心,所以從不捕獵,只是時不時去到深山裡人跡罕至的地方採點上好的草藥來賣給藥鋪,算是補貼些家用。

這樣過下來,日子倒也比想象中的平靜,完全不似兒時那麼艱難。

可不知爲何,對這平靜,心頭總有些不安。

或者只是思念作祟吧……這樣想着,搖頭喝乾最後一口茶,我站起身,掏出茶錢,開口暗示到時候不早了希望早些動身,老爹聞言趕緊也站了起來,婦女跟我客套了幾句,見真推辭不過自然樂得收下,隨後熱情的將我們送出鋪子,招呼着要常來纔是。

才擡腳欲行,卻見一人,慌慌張張衝將進來,一頭撞在老爹身上,無頭蒼蠅的模樣,口裡猶自還嚷嚷着:“不好了,不好了!”

我們還沒說什麼,那婦人見撞了自家客人,早已橫眉倒豎,腰一叉就上去擰了那人的耳朵,口裡啐道:“好一個吳六鬼,什麼不好了不好了,撞壞了我客人你陪得起?”

這吳六我也認得,是村裡有名的快腿,他如今吃人擰了耳朵疼的齜牙咧嘴,嘴裡嚎着唉喲,眼光卻沒停歇的四處亂飄,一落到我身上,彷彿見了救星,趕緊掙開婦人的魔爪,幾步跳過來急切道:“唉喲我的祖宗,三兒姑娘你果然在這裡,害我一通好找,快快快,快隨我去看看吧,出事兒了!”

我聽了,眉頭不由微微一蹙,答道:“怎麼?說過許多次了,若是又有誰和誰起了爭執,當去尋地保鄉長,尋我不起用處的。”回來兩年間小露過幾次身手,加上之前的傳聞,這小地方儼然就將我視作了深不可測的高人,有個什麼扯皮打架鬥毆都愛找我決斷,煩不勝煩。

“不是不是,這回真是大事,強搶民女啊!”那吳六連連擺手道,緩了口氣,又急急接上:“也不知打哪兒來的個外鄉人,見了石頭定娃娃親的青梅竹馬,就是鄰村的那個!竟然說要去娶回家做老婆!石頭哥幾個跟他拼命,沒兩下就已經趴那兒了,我想着今天貌似你在村裡,這才一路跑來尋的啊!這可是頂天的大事啊!”

他一口氣說完,蹲在那兒連咳帶喘,剩下我們三人面面相覷。

自己確實是不喜湊熱鬧管閒事之人,但凡是事不關己的,許多糾紛最好做個默默的隱形人,只是惟獨,對這世間弱勢女子的吃虧受苦,總有幾分看不過眼。

所以,此刻,我只是微微沉吟一下後,便堅定答覆道:“走,看看去。”

那時決意管上一管閒事的我沒想到,這一件看似不算嚴重的節外生枝,竟會在之後將自己,甚至連同遠在西嶽的師父和練兒一起,捲入了一場危險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上一章最後的提問給大家添麻煩了,合掌~~

看到很多意見建議,也好好反省過了,確實把難題交給讀者算是一種作者失格了,所以考慮到最後,我還是決定寫,因爲這一段其實勾連後文,無法作爲番外存在,更重要的是,如果不寫,對不起之前那個小伏筆和注意到這個伏筆的客官們~~

不過,我會盡量緊湊的把它寫完,也不用擔心裡面沒主線,爲了整文連貫性,依舊是小纖的第一視點~~

最後,不出意外的話,這一段保持日更,儘快拉完~~(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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