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效

收效

在發現那絲烏亮後沒幾日,趁着練兒例行離家採藥的幾個時辰空隙,我便抽身特意去了嶽鳴珂那裡一趟,算是先行招呼通氣,免得他與練兒照面時乍一發現大驚小怪漏了嘴。

這招呼並不難打,如今的晦明禪師可比當年出家前隨和多了。何況此乃助人並非害人,他自然是一口答應,最多好奇了一下究竟是什麼靈藥妙方如此神效,竟讓我這個研習醫術沒多久的人都能令白髮返黑。

對他確實無需隱瞞太多,所以自己也就簡單講了一下過去經歷,當然,多隻是交代個大致,免得講太詳細反而說不清楚。

“原來如此,阿彌陀佛,果真是冥冥中一切自有定數。”聽到最後,嶽鳴珂驚奇地唱了聲佛號,而後面色一正,收起了感嘆之色,道:“既如此,爲何竹纖姑娘不對練女俠明說?你兩人親密無間,她若知道你有此靈藥,或就願意一試也未可知啊。”

“竹纖也不知藥效如何,又何必妄給希望?”原因雖有很多,但解釋給他人聽的話這一條就夠了……話雖如此,最後仍忍不住補了一句道:“何況你也說了是‘也未可知’,此事我同她談過,想必你也試過。可她那性子,凡事下了定論就極難動搖,與強行爭辯引來不快蹩扭,倒不如嘗試於懵然不覺間,最多事情敗露後賠罪就是。”

說罷,故作輕鬆地笑了一笑。練兒會生氣麼?想都不用想,除非永不穿幫,否則答案几乎是必然的,一早也就做好準備了。

生氣便生氣吧,不知道何時開始倒看得開些了,沒了曾經的種種小心,有些東西已不知不覺於心底紮根站穩,再不是動輒憂心忡忡到如履薄冰。

與嶽鳴珂通氣完畢後,此事好似就再沒什麼漏洞了。平日的起居梳妝沐浴都有我在幫襯,練兒是不會瞧見她自己模樣的,再者,莫說這屋中沒備有銅鏡之類的小傢什,就算有,她也從沒有拿來使的習慣。

唯一需要小心的是入睡前那段親密時光,那時候自然是雙雙披散了發的,幸而……也不知該不該用“幸而”一詞……總之後來的每次親密,她也依然繼續着主動熄燈的舉動,黑暗中的忘情投入,倒也不用擔心留意到太多別的。

一方面對此慶幸,另一方面又總暗暗難受,除了用心迎合盼她忘憂之外,也就越發期盼着那藥全然起效的一日快點來臨。

雖說要見全效,真沒有那麼容易。

對這一點倒是早有心理準備,雖然故事傳奇裡有個什麼奇花異草總是拿將起來囫圇吞了就能立顯神效,但草藥醫理卻不是如此教的,自己更不能捧出一株大幹花要練兒生吞硬嚥。於是便按那些醫書上對人蔘靈芝等貴重物的方子做參考,每日裡取一定劑量來細細切碎,以文火慢熬成汁,然後連汁帶藥渣一起讓練兒服下,以圖最大藥效。

而爲免她起疑,我也總會另熬一些性溫無毒但色味較重的藥湯,濾去藥渣後適當兌進汁中,以便和自己的湯藥近似,這其中就有少量的黃連,她比較之下會抱怨說自己那一碗藥更難喝些,倒是十分正確敏銳。

當然,雖說大部分心思都撲在了這樁大事上,但對於給自身服用的那些強身健體的補藥,也並沒有半點敷衍了事,還有大半輩子的光陰要相守,自己或者可以惹她生氣惱怒,卻絕不能令她再次心傷心痛。

這般忙忙碌碌了又半月餘,算算時間已入夏至,天山雖屬高寒之地,山腰間也早已經一片生機盎然,而山峰以上縱然萬年冰雪不消,但薄雪清風也全無了寒冬裡的險惡,若是出個暖日,更叫人生出了懶洋洋的舒適之感。

按理說補身子是個見效緩慢的事,但也不知是這天氣使然還是心理作用使然,近來倒真覺得精力充沛多了。

而練兒的髮色,也已慢慢由最初無一絲雜質的雪白,漸變做了如今的銀灰。

若仔細去瞧,還會發現已有幾縷烏黑悄悄伏在其中,不多不少。

不過心情卻完全不能隨之輕鬆起來。

瞞得再好,做得再周全,總有些環節,是人力所無法把握的。

譬如,縱使再小心取量,物盡其用,但一株乾花能服多久?

“咦?今日的藥倒濾得極乾淨嘛,而且不是那麼又苦又澀了,好喝許多。”這天傍晚慣例地一碗湯藥倒下肚後,練兒嘖了嘖嘴,如此品評道,帶了幾分奇怪。

她倒是一貫敏銳,當下苦笑回答道:“是啊,有一味藥用完了,我換了別的方子,大約是味道因此變得好些吧……”說完微微一頓,想着時機正好,就順勢又道:“對了,今日換藥方時,我倒是打師公儲藥的地窖裡另尋到了一樣好物,本想叫你一同吃吃看的,不過恐怕你……呃,不情願。”

“不情願?”練兒聞言想了想,旋即眉頭一挑,乜眼瞧了這邊道:“哼,欺我聽不出?你那言外之意是想說我不敢纔對吧?莫講得躲躲閃閃的,有什麼東西儘管亮出道兒來吧!”

“哪兒的話?不情願和不敢可不能混爲一談,任誰都有些東西是不喜歡或不擅長的,可也不算是怕嘛……那你等等,我去拿給你看……”

嘴裡絮絮叨叨好似爲在自己辯解着,腳下卻半刻也不耽擱,收拾起藥碗就往竈房去了一趟,待到迴轉房中的時候,手裡已新端了一個青瓷碗。

“就是這東西?”不待走到桌前放下,練兒早已劈手奪了去,神色半是不服半是好奇,卻還不等目光對上,突然憑空嗅了嗅,神色一斂道:“怎得你進來身上有一股血腥味?剛剛還沒有的,弄傷了?”

見她如此反應,自是心暖,卻也輕勾了脣角做失笑狀,指了那碗解釋道:“練兒你厲害是厲害,可惜性急,也不瞧瞧手裡拿的是什麼,那味兒是碗裡來的,至於我身上……大約是剛剛太匆忙,濺上了幾滴吧。”

聽得如此,她纔不解低頭,此刻方算認真看了看碗中。其實那碗中也沒什麼特別的,不過是半碗硃紅之湯,雖不清澈卻也並不渾濁,給燭火一映又泛了琥珀光澤,很有幾分混沌迷離之色。“這是……血?”瞧了兩眼,練兒疑惑道,但似乎又覺得不對,便低頭湊近再聞了聞,突然大皺其眉:“這是酒!”

“這是鹿茸血酒,且是極少見的天山雪鹿之初茸,十分珍貴。”自己微微一笑,接過話爲她解惑道:“之前我見師公的醫書手札上提及釀製過此物,卻不想竟真能尋出一罈來,這也是唯一的一罈酒了,好東西莫浪費,反正嶽和尚也是出家人不可飲,所以我想不如就咱們代勞吧。其實先前我已嚐了點,覺得血腥味頗重,所以怕你……”

“誰怕血腥?天下間與我練霓裳最熟的就是血味!”練兒聽出意思,當即把眼一瞪,大約是真不忿我小覷了她,把碗一擱道:“誰個用碗?去把酒罈拿來,我喝給你看!”

你那酒量,一罈下肚纔不知道會出什麼事啊……

這話自然只可在心裡說說,能做的只是重新端起碗塞到她手中,不住勸道:“好好,不怕就是,但需知此乃藥酒,多飲反而有損無益的,莫要爲負氣傷了自己的身,否則我真會亂了方寸,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喝點酒而已,你亂什麼方寸啊……”雖說如此不屑嘟囔着,但估摸對自己的酒量也有數,練兒就此閉口不再逞強,卻緊接着就端起碗來仰頭不歇氣地一通飲,倒比當年師父喝酒的模樣還要豪氣干雲幾分!待反應過來想要讓她慢點,那大半碗酒已是涓滴不剩了!

“練兒你!”其實有點生氣,想埋怨她竟飲得如此之快,可此刻心中最在意的卻又不是這一環,當下話在嘴邊轉了一轉,變做:“你……覺得如何?”

對面之人並不懂這一問的用意,所以大約理解成味道了,但見練兒把玩了手中碗認真回味了一下,便解釋道:“要說如何麼……總之這酒是不好喝的味兒就是了,尤其是那什麼鹿茸血,又腥又有股子藥味,簡直就不是血了。”

“藥味應該是泡製酒時放進去了別的藥材所致……至於血麼,血不都是腥的麼?難道還有好喝的血?”確定了她當真不曾起疑,心頓時放下大半,言談也就此輕鬆自如了許多。

“怎麼沒有?所以說你不懂。”練兒白來一眼,眸中倒是帶了笑意,而後煞有介事道:“這血也同肉一般,不同對象滋味不一,腥味也是各有不同,若說好喝麼……”她賣了個關子,忽地拿手中碗向我這邊點了點,道:“其實,你的血滋味就可以。”

一句話傳入耳中,不禁就是一怔。

練兒酒量極淺,所以雖說這藥酒不烈,此刻卻也已讓她上了臉,面上紅撲撲的配着那言語就透着幾分可愛,我也鬧不清這算是真話還是玩笑,一怔過後輕輕一笑,試探道:“怎麼?練兒你居然還記得我的血是什麼滋味?”

“那當然。”她面色雖泛紅,但神志清醒口齒清晰,應該並沒有醉,只不過情緒好似越發高了,聽我問起就大笑道:“除開這次不算,你的血是我最後記得的生血滋味,且從小到大嚐到了幾次,自然記得清楚,甜甜的不錯哦,比印象中的那些個獸血滋味都好多了,就更不用說這碗又腥又有股子藥味的血酒了。”

眼前之人說的自信,笑得粲然,自己卻再也尋不過剛剛之前那輕鬆自如的心情,只能勉強隨之一笑,伸手拿過她手中把玩不休的青瓷小碗,順勢垂了視線道:“嗯,你……記得就好,記得就好……”

所以可能的話,還是儘量避免事情敗露吧,否則……只恐對練兒多少也會有所打擊。

當時心裡確實是這麼決定的。

抱着這一想法,當第二日爲練兒梳妝時,確認了那銀灰之中的絲絲黑亮又有所變化後,便再次偷空去了嶽鳴珂那裡一趟。

不同於上次簡單的通氣,這一次,自己算是有求於人。

“你要我想個法子將練女俠引開數天?這是何道理?”當聽得這個不情之請時,嶽鳴珂果然大爲驚訝,滿面不解道:“別的且不說,我觀這段時日裡竹纖姑娘你用藥頗見成效,若是斷了藥,難道不怕前功盡棄?”

“確切的說六七日就該夠了,只要讓她這幾天不能回家……至於用藥方面我自會想辦法送,不會斷的……你也不會引人去天涯海角吧?在附近一帶切磋論道什麼的就成,但凡與劍法有關,我想練兒是不會推辭的,若推辭,我便助你勸她,定能成功。”

來之前就已主意打定,所以這一說開便滔滔不絕,說完再一看嶽鳴珂還是眉頭緊鎖。見我講完了,他便起身添了些茶水來,而後略一沉吟,開口道:“竹纖姑娘,容我開門見山吧,前些日子你讓貧僧閉口不言,這個容易。但如今你又讓貧僧欺人,這便有些難了,需知道出家人不打誑語。”

“放心,我沒有讓晦明禪師你難做的意思。”老實不客氣地喝下一口茶潤潤喉,然後衝他笑笑,道:“我請你約練兒坐論劍道,在你何曾算打誑語?其實若沒走眼的話,在天山重逢之初,禪師你就有些話想說吧?只不過礙於她太過好強,執着勝負,想才令你不得不三緘其口的——這,我沒看錯吧?”

“……竹纖姑娘果然洞察秋毫,佩服佩服。”嶽鳴珂合十嘆道,而後想了想,選擇坦率道:“不錯,曾經我與練女俠一般,想爲師尊分出勝負了卻心願,直至後來方有所悟,我們既屬一脈同宗,那就如日月同輝,哪裡需分什麼勝負?只是……”

說到此,他眉心愈緊:“只是恕我直言,我師父天都居士臨終曾道,一正一反雖各有所長,但若皆練得爐火純青臻至化境時,正者更合天道正氣,師孃她當初走火入魔雖是偶然,卻只怕也是在劫難逃……而這次重聚,我見練女俠劍法越發犀利無雙,內息卻不能更穩重,不由有些擔心,卻又不知如何相勸是好,所以才每每以較量爲由盼她有所領悟,可惜,收效甚微……”

這番話嶽鳴珂說得鄭重其事,令人在旁也聽得頓生了憂心,一直以來我猜他八成是爲劍法之事對練兒有話要說,卻沒想到竟如此重要,不由就急道:“那還等什麼?今日我來尋你正是尋對了。你也是,這事早該尋人商量,練兒她好勝固執不假,難道嶽兄以爲我也如此麼?”

“不、不……罷了,也是貧僧不對。”嶽鳴珂倒也不辯駁太多,只苦笑道:“皆因竹纖姑娘與練女俠實在是形影不離,就算分開不久也會重聚,是以幾次見面都話語匆匆,令人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提及纔好,倒是貧僧口拙了。”

其實回過神來想想,嶽鳴珂也夠盡心盡力了,此刻見他不爭辯就更不好意思,當下清了清嗓子,緩了語氣歉然道:“竹纖只是一時情急,嶽兄莫怪,嶽兄你一片好意,我在此先代練兒謝過了……不過既然如此,你我助彼此成事豈不正好?此乃義舉,嶽兄還有什麼好顧忌的?”

“……這麼說吧,令貧僧有所顧忌的其實並非練女俠,而是竹姑娘你。”嶽鳴珂倒也不再踟躕,合十直言道:“當然,我自是知道竹姑娘不會害她什麼,更有甚者,恐怕爲了她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正是如此,貧僧才更需明白竹姑娘你究竟打算要做什麼,否則便不能坦然,面對練女俠時也無法安心。”

他倒是直言不諱,加上之前又將自身心思坦然相告了,我若再隱瞞他下去,就未免顯得太不近人情了些,當下也只得嘆了一聲,選擇如實相告道:“嶽兄你可知道……到昨日爲止,練兒的那一劑藥已經吃完了,半點不剩。”

這話一出嶽鳴珂倒頓時愕然了,半晌纔開口道:“怎麼?可我前幾日送東西時見那髮色還未能……難道傳說竟不可信!”

“恐怕並非傳說不可信。”緩緩搖一搖頭,勉強勾了脣,聲音越無法掩飾地發澀起來:“之前是我語焉不詳了,其實,練兒所服用的,並非是完整的優曇仙花……當初剛得這寶物之時,是我一時大意護花不利,以至於那天龍派的賊人巧取豪奪不成,發狠毀去了半朵……幸得有天山採藥人相助,及時將餘下的大半株乾製成形,保住了藥性,但毀損的那小半部分,卻是再也救不回來的……”

“天龍派?是烏斯藏密宗的天龍派麼?對他們我亦早有耳聞,沒想到……”嘆息到一半,嶽鳴珂忽又反應過來,問道:“此事雖着實令人扼腕,但與竹纖姑娘你今日所提之事又有何干系?靈藥既已服完,不如快去尋些別的藥材來試試看,天山也有上好的首烏,或者有效也未可知,爲甚反而要做些不相干的事?”

“不是不相干的事,也不需要去尋些別的藥材。”說到這裡,笑容才真正又浮起了幾分,我反手指了指自己,道:“雖然救不回來,但那毀損的小半部分優曇仙花,其實就在這裡。”

作者有話要說:這裡是存稿箱君,這裡是存稿箱君……

作者君目前不在,不過聽那廝嘀咕說下章大約18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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