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氳

氤氳

空氣溼熱,氤氳了整個內室,令人有點氣短。

又或者其實無關,自己呼吸之所以發緊完全是另有緣故。

心中緊張是難免的,混合了期待,有些像另類的探險,而前面背對這邊的那個存在就是要探索的對象。

裝作雲淡風輕的下到熱水中時,原以爲對面八成會反應很激烈,甚至做好了她氣急敗壞地憑身手上的優勢躍回池邊溜之大吉,是以才故意從放置衣物的同一個位置下水,好藉此擋住她的退路。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即使都入水後淌蹚幾步了,那背影依然一動不動,最多比剛剛多沉了些在水中,彷彿無所謂般繼續泡澡,而最開始那略帶慌張的質問只不過是誤解或假象。

但那不是假象,她當然不可能是無所謂的,所以按自己的瞭解,這個人此刻的行徑,要麼是已如臨大敵嚴陣以待了,要麼就是在惱羞成怒氣急敗壞的爆發邊緣。

想要的是溝通,所以無論哪種情緒都不是自己樂見的。於是再過去一些後,就識時務的主動停下來輕輕倚在池邊,也不再去看她,只自顧自掬了熱水濯身,過了一小會兒,才故作輕鬆道:“不錯,雖然悶了些,但還真是舒適愜意……這種地方我往常都是不願意來的,嫌雜亂,這次幸得沒有生人,是吧?女俠。”

或是因爲這戰略奏效,浴池那端的背影漸漸似乎就沒那麼緊繃了,聽到這搭腔後,也有閒心冷哼了一聲,沒好氣回話道:“你我才遇見幾天?其實也算是生人,你倒一點不見外!”

“話是這麼說沒錯。”此刻犯不着與她頂,只是輕笑答道:“不過都說人與人是講機緣的,有緣千里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麼。雖說我們沒遇見幾天,但我總對女俠覺得莫名親近,大約……就便是命裡有緣吧?”

水霧中傳過來的又是冷哼聲,不過這次輕緩了許多。

打鐵趁熱,見她放鬆了一點,氣氛也有所好轉,自己就又試探着往那邊靠了幾步,果然旋即引來了警惕的喝聲:“靠這麼近做甚?如此大一個池子你不必貼過來,即使是認識的人,我也不喜歡太近!”

此話雖冷,卻比剛剛的爆發邊緣好多了,所以自己坦然應對道:“嗯,其實我也是,不喜歡太近。不過……”明知她不會看,卻仍然揚了揚手中的棉巾,笑着道:“不過獨自沐浴時總有些不方便,難得有伴,恕小女子有個不情之請,想麻煩女俠……幫忙搭個手擦擦後脊樑,可以麼?”

不能給她太多時間考慮,所以一邊這麼打哈哈,一邊就借遞東西的動作又藉機往近前走了幾步,那人果然着急起來,雖不回頭,但生氣似地打了打水面,頓時激起了許多水花:“不像話,哪兒有這麼叫……老人家給你擦背的?真不知輕重!什麼叫難得有伴?當初你……你一個人獨行時還不是一樣能洗!”

“嗯,這個當然,洗是一樣能洗的。”毫不介意地抹去濺到臉上的水花,在最後一步前,伸手可及的距離停下,聲音再放輕了些許:“只是兩個人和一個人,終究是不一樣的,而且……唉,還是直言了吧,其實我冒昧請您幫這個忙,還有另一個原因。”

“原因?什麼原因?”反問聲依舊是警惕的,不過因爲對話而添了些許狐疑。

“實不相瞞,我一年前受過傷,就在背上。那之後雖撿回條命,但卻始終不知道那些傷是什麼樣的,身邊也沒個親近的人能對我講,是以心中總有些介意……如今好不容易和女俠你投緣,就想請你幫我看看,好麼?”

輕輕解釋完這些,就轉過了身,做出靜靜等待的架勢。一來是爲了讓她安心,二來……伸出手就可以完整擁抱的距離,實在比預期的更來得有誘惑力,只怕再看下去不能剋制。

氤氳中寂然了少頃,終於身後傳來了水聲,那個一直僵着不動的人總算動了起來,雖然聽聲音還是有些猶豫的:“那……要幫忙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得保證沒事別回首看,我可不喜歡不穿衣服突然就和人面對面大眼瞪小眼!”

這句話與其說是防範之舉,不如說是她說服自身的必要條件,我自然明白,毫不猶豫便點點頭,信誓旦旦道:“當然,我也是。”

看來自己總算在她心目中有些信用,得了這保證,水聲就更近了些,也不再顯得那麼遲疑猶豫。眼見水波從身側一圈圈盪漾開,就知道她已邁過了最後一步的距離,就停在了身後,然後原本隨意搭在肩上的棉巾倏地一輕,便抽離了右肩。

當柔軟感接觸肌膚時,下意識咬住脣,提醒自己放鬆,因爲接下來纔是重頭戲。

想要與她自然地交流溝通,那還有什麼能比兩個悠閒泡澡的人彼此談天說地更自然的?

一開始是無聲無息的。練兒擦拭的很輕,一下一下好似在碰件易碎品,但實際上她不怎麼擅長伺候別人,除了輕柔之外,諸般動作總是很彆扭。當然,我也不是真要使喚她什麼,對此自然毫不介意,只耐着性子等了片刻,就開口道:“如何?女俠,那背上的傷痕……究竟是什麼樣的?是不是很難看?”

這句既是開場白,也是心中確實介意的事——自從帳篷中的那一夜之後。

那一夜裡她目睹了什麼,究竟是怎樣的心情,當時不能問,如今卻或者多少可以探出點口風來。

不過卻沒有等來身後回答,取而代之的是輕輕地一點觸感,僅僅只是一點,與棉巾厚實的柔軟不同,那是手指與肌膚的接觸面積。

“這裡……到這裡。”指腹在輕輕划動着,猶如羽毛輕飄飄掃過背脊,勾勒出一道斜線,然後遽然被風吹起,又在距離不遠處徐徐降下:“還有……這裡到這裡。”

如此這般,最簡單的語言和和最直接的動作反覆了三次,終於畫上句號,之後再沒有任何觸感落下,只有身後淡淡的聲音道:“就是這樣,多少有些礙眼,但也說不上難看,傷口癒合得很好很平復,只是疤痕顏色與周圍有點不同,沒什麼大不了的。”

從這聲音中實在聽不出任何情緒,所以可能是真心話,也可能只是……違心的安慰。

但無論哪一種其實都足夠令人欣慰了,知道討論傷勢的話題對她而言並不好過,所以一開始便不打算糾結太多,只微微一笑,輕嘆一聲,就引出了下個話題道:“原來如此,聽女俠這麼說我就放心多了……唉,若她也是如您一般的看法就好了。”

“她?什麼她?”也許還沉浸在之前的情緒中,身後人似乎沒回過神來。

“她麼,自然是我的……咳……”好似失言般故意頓了頓,清清嗓子後,才繼續解釋道:“其實小女子早已有定下終身之人,她原就比我優秀太多,如今我偏偏又揹負了一身傷痕,想到這些醜陋若有朝一日會落入她眼中,真讓人覺得羞慚無措,無顏相見啊……”

這纔是真正想談的,若是單純介意容貌,其實她該知道,我比她平凡更多,也該介意更多,所以區區一頭白髮又算得了什麼。

後面又安靜了片刻,這次或者是她在思考,但是很快地,有什麼啪一聲被扔在水中,漣漪又從身側漾開,身後就傳來了往後退下的蹚水聲:“不過背上區區幾道淺痕,平時又看不見,你……你喜歡的人才不會介意!好了,擦也擦過了說也說過了,就這麼着……”

“稍等!”衝動地脫口而出,伸長了手臂一把撈起浮在水面上的棉巾,一擰腰,想也不想就迅速轉過了身來!

可惜,她背過身去的速度,卻比我還要更快一籌!

“做什麼!怎麼能言而無信!”這舉動怕真惹惱她了,那質問聲艴然不悅,近乎發作。

也虧得是這樣的發作程度,否則,腦中恐怕還真回不過神來。

我想,在那一轉一躲的交錯間,自己確實是看見了那張容顏的,雖然只是一剎那。

久違了一年的,真正的練兒。

一瞬烙印,揮之不去。曾經眼見她一點點長大,也數度機緣巧合下驚覺她不經意間的變化,而綺年玉貌彷彿就在昨日,五官面孔似乎也並無甚改變,可就是這一瞬,自己第一次從她那兒讀出了……滄桑。

滄海桑田,世事變化,或者變化的並非容顏,而是內心。

只這一眼,就耗盡了迅速轉身時的勇氣,衝動蕩然無存,因爲一切似乎得重新估量。

所以,借了水氣瀰漫的掩護,拼命在溼熱中呼吸了幾記,末了無聲籲一口氣,再張嘴時,就是平平靜靜的笑答:“抱歉抱歉,因爲覺得女俠已退後了,所以一時動作快了些……多謝您的幫忙和寬慰,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接下來換我也給您擦擦背吧?”

衝動消失,想要彼此溝通的渴望卻越發迫切。

“免了!不必!”拒絕來得又快又急,但幾乎就在第一個字出口時,手中織物已經觸上了水下的身體。距離太近,即使身手如玉羅剎者也避不開,何況她多少還存有顧慮。

觸及的一霎,即使隔着厚厚的棉巾也感覺得到那身子瞬間僵住,彷彿觸了塊石頭。練兒也如石頭般沉得很徹底,連下巴也沒入了水中,這樣擦背原是行不通的,但本意並不是要爲難她或者揭穿她,所以並沒多說什麼,就這麼單純的在水下擦拭起那具背脊。

熱氣繚繞的一池水並不很清澈,這倒不關潔淨與否的事,皆因水面上也按當地風俗灑了許多驅蚊的清香碎葉,是以水下一切也都是若隱若現的,並不能一眼看透。

正因爲如此,也許權衡之下覺得勉強接受也不會露餡,練兒便不再抗議拒絕,只是象徵性掙了幾下就靜了下來,只是後背依舊繃得緊緊,同時微不可查地理了理額邊長髮,讓髮絲更多的遮掩了容貌。

這些小動作落入眼中,若是之前,自己可能會選擇更多的體貼她,更多的留給她適應空間,更多的委婉試探,但如今……

“您雖年事已高,但保養的真是不錯,肌膚仍如凝脂般,莫非有什麼駐顏秘術不成?”話題其實略嫌直白,但如今已是自己最大限度的拐彎抹角了。

而她雖然繃緊身體全神戒備,卻也抽出空來冷哼了一聲,沉沉答道:“有什麼可保養的?皮囊而已,再好也是個滿頭白髮的老太婆。”

不知道爲什麼,一來二去,對話越發往直白的方向發展,似乎誰也沒有之前的避諱了。

“誰不會白頭?像我其實也能揀出幾根白髮的。”豁出去了,不能平白浪費這種機會,是以也不試圖將這話題轉得委婉些,反而就借題發揮道:“我自小資質普通,後來雖有福緣拜得名師指點,卻依舊難成大器,每每奮力想做點什麼反會引火燒身。一生中最大的幸事,便是得了一份難能可貴的真心……只可惜,如今我重傷之後虛了氣血,以傷痕累累之身,又早生白髮,不知再見面時會不會被她嫌棄……”

只能頻頻拿話這樣點她,盼她能換個角度立場思考,莫要僵死在牛角尖中。

“什麼傷痕累累之身?幾道淺疤而已!”可除了不耐煩外,暫時還看不出其餘情緒,練兒有些焦躁地在水下揮了揮手道:“你又不是……”說到這兒她微微停了一下,又接着道:“我看你雖然生得十分順眼,但姿色不算絕頂,想來也不是靠容貌在你那……你那心上人的心裡立住腳的!幾道淺疤幾根白髮有什麼可大驚小怪!”

“可是,誰會僅僅只靠容貌就能在另一人心裡駐腳生根呢?”時機正好,接過她的話頭,順勢繼續道;“就拿我心上人來說,我倆也算是青梅竹馬了。她的容貌是生得極好的,我也很喜歡,但縱使她換了容貌,老了容顏,她依舊是生根在我心裡的那個青梅竹馬!只是……卻不知道她心裡是不是也這樣想的啊。”

口中故作疑慮,心中卻在祈禱,盼她最好能當場一口氣斷然道,自然也是!

可是,這個人偏偏就又不做聲了。

心中焦急,反覆提醒自己悠着點,提醒自己要給她吸收消化的空間,不能逼得太緊,但置身在這熱騰騰的水氣中卻只有越來越焦急。水下象徵性的拭背動作早不知不覺慢了下來,手一鬆,吸飽水的織物就沉了下去,於是,鬼使神差地空手去觸到了她白皙的裸背。

就在細膩的觸感剛剛傳入腦子之際,掌下的身子一滑一縮,就眼見這個人整個沉入了水中,直到沒頂。

這並非意外變故,動作是不慌不忙的,她緩緩將自己埋入水中,或者是逃避肢體上的接觸,又或者是最後最關鍵的思考,我不敢貿然動作,只能死死盯住那沉入水中的人影,滿頭銀髮在水底漂起,絲絲縷縷彷彿是一道舞動的屏障,隔絕在我與她之間。

然後,突然,她驀地一蹬池壁,那水底的人影就像魚兒一般迅捷射遠!

由極靜到極動的轉換太快,只能愕然目送這道身影脫離了可以觸及的範疇,然後嘩啦一聲躍出水面,只一閃就回到了臺階邊披上了衣衫。

“泡太久了,我夠了,先行一步吧。”披好衣衫後,她依舊背對着這邊,只淡然留下這麼一句,就舉步往外走去。

“外面的籃中我擱了兩套換洗的衣物,一套是給你的,雖然可能不太合意,但也總比水淋淋的出去給人瞧好吧,記得換上。”並沒有試圖追上去,也只是輕輕回了這麼一句,就默然看着那猶自滴着水的白髮身影消失在拱門另一頭。

之後獨自清清靜靜地又泡了一陣子熱水,直到滌去了連日來的風塵,才擦淨身子慢慢離開浴池,走到外間時,原本擱在竹籃中的兩套衣物果然只餘下了一套。

並沒有告訴過她該換哪一套,但留下的和穿走的其實並不屬於同一個人,自己的包袱中,素來是帶着兩個人的換洗物的,即使她不在身邊的一年,這個習慣也依舊保留着。

之前,最後,我在水中的種種舉動語氣,甚至是叮囑交代,自問都明顯不是對一位投緣的老人家該有的。

而她也毫不掩飾就選擇了正確的衣衫。

這樣算什麼?

這樣什麼也不算。

作者有話要說:刷了N次才刷開後臺,這個不是咱食言啊……OTL

沒顧得上檢查,可能會僞更捉蟲……

下章31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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