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通

不通

當晨曦穿過入口的縫隙透進來,揉眼坐起身,迷迷瞪瞪呆了少頃,然後做的第一件事是猛地挑開防風簾探出頭去。

此刻天色還未大亮,帳篷外頭縈繞着野外荒地特有的縷縷晨霧,帶着溼意的寒氣令人打個激靈,然後就在冒着嫋嫋餘煙的篝火餘燼邊,看到了那道能使心放下來的身影。

“怎麼了?”距離不遠,一番動靜當然逃不過這個人的耳目,她擡起頭問道,依舊是沙啞的聲音,木無表情的臉。

所以放下心的同時,難免涌起少許失望。

雖說是早有準備。

“沒什麼,不過……”因爲情緒作祟,說在預定的臺詞之前,就不由得多加了一句:“請問女俠,昨夜太平麼?可否有……什麼東西靠近?”

“能有什麼不太平?”火堆邊的人語氣泰然自若,不過卻轉開了視線,她拿一截枯枝撥了撥火灰,口中答道:“有我在,就算是隻蚊蠅也休想偷偷近前。倒是……倒是我看你自己好似睡得有些不太平,夜裡唧唧咕咕不知在說什麼。”

到了這一步還能怎麼樣,只能順勢點點頭,做恍悟狀道:“原來是這樣,那也難怪……唉,想必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了,倒很久沒做過這麼逼真的……”說到此一頓,再故作爲難地縮了縮肩,道:“那女俠,煩勞請將馱馬背上的那青布包袱遞來好麼?大約夢中太過輾轉,不慎掛壞了點衣衫……慚愧,慚愧。”

聽了這句,她才重又轉頭望過來,審視般打量了兩眼後,就非常配合地站起身,一言不發往五步外的拴馬處而去。

不知道她在轉身的時候,有沒有偷偷鬆一口氣。

這樣或者也好……心中暗忖着,久違地揉了揉眉心。

昨夜發生的一切就彼此心照不宣地帶過去了,之後再沒被提起過。接下來的小半個時辰裡,她在外添些枯枝挑燃了餘燼,將兩塊乾糧埋進火灰中烘着,又用鐵杯燒了點滾水,而我則出來簡單梳洗一圈後又縮回帳篷裡縫補衣襟。

等乾糧烘透了,滾水也能喝了,自己還縮在帳篷裡慢吞吞縫補着衣襟。

“怎麼那麼慢?就補個……補個衣服而已,你要磨磨蹭蹭到什麼時候?出來吃點東西就好上路了!”她終於等得不耐煩起來,邊抱怨邊拿着吃食走過來,卻不進帳,只站在入口處拿腳踢了踢防風簾。

左右現在不着急上路,本就是存心儘可能磨蹭的,何況自己也想借機整理一下思緒,聞言便漫不經心道:“嗯,稍待……要不你先吃,留些給我路上吃就成。這衣衫也不知怎麼裂開如此長的口子,若不補個結實,下次再裂就糟糕了,我一共就這麼兩件換洗物……”

這麼說其實也算一種變相的埋怨,是先前殘餘的情緒作祟。果然外面就不再催促了,卻也沒有走開,那人就安安靜靜守在帳篷入口前,沒感覺到那道熟悉的視線,所以猜她大約是沒有朝裡面偷瞧的,只是守在帳篷前而已。

這般的默然守候反而令人不習慣起來,擡頭朝外瞥了幾眼都沒瞥出什麼究竟來,想站起身出去看看,但手上確實只有十來針就縫補好了,於是也打消了念頭,只是加緊了動作。

就在還餘下最後三針來回時,縈繞在帳篷內外的安靜不經意被打破了。

“你……”傳來的聲音最初有些輕,但說話之人並非輕言慢語的性子,接下來的話就又不知不覺氣勢十足起來:“你這人雖睡相不好發夢囈,但確實睡得沉……太沉!好沒警惕!有我與你爲伴尚好,你說沒有同伴時也一覺大天亮,夜半萬一有個歹人走獸什麼的,一個姑娘家家如何是好?真不像話!”

手上停了下來,倒真沒想到她會主動提起這一茬,即使是氣勢洶洶提的,但其中關切之意我又怎麼會聽不出?

心情無形就好了許多,暗道一聲這是爲了誰?嘴上卻即答:“女俠說得是,正因爲好不容易有了同伴,昨夜便徹底睡死了,慚愧得很……其實平日我雖也疲憊,睡得沉,但總會在帳篷周圍做些小陷阱小埋伏,雖然簡單,但夜裡無論人獸還很難避開的,是以纔敢大膽入睡,女俠放心。”

“哼,誰個會擔心你……”那帳篷外的聲音又輕了下去,近似嘟噥,她兒時吃過我古怪陷阱的虧,所以對這番解釋大約是沒什麼懷疑的。

啞然失笑,也不接話,手上趕緊繞了最後幾繞打好結,再咬斷了線將針線包收起,就挑簾出帳。

出了帳篷正好是兩個人迎面相對,便一手接過她手中還冒着熱氣的乾糧和水,一手將剛剛改好的披風遞給她,笑道:“有勞女俠準備吃食,小女子無以爲報,剛剛縫補時順手翻出了這件披風,我觀您身上略單薄了些,雖說世外高人不畏寒暑,但多個遮風擋塵的也好麼,若不嫌棄,萬望笑納。”

這件素色繡金線的披風說來是件舊物,當年在京城長安鏢局因種種小麻煩被弄破了少許,一直沒空縫補,就此收在包裹中被鐵老爺子一併帶了出來,也就一直帶到了這塞外天山。

練兒當然是認得的,她盯了這披風時,面色雖是木然,但眼底情緒卻已變了幾變,就在我以爲可能會被拒絕的時候,她卻一把接過反手就披上了肩,然後傲然轉身道了聲謝,便徑直往火堆處而去再不回首。

看着那倔強的背影,不由得又搖了搖頭,含笑喝口熱水,昨夜以來的憋悶倒是散去不少。

心中明白,她已完全確定了我是誰,那麼不肯相認,必然不是出於懷疑眼前之人的身份和真實性……也罷,這樣便能偶從諸多可能性中確實地劃去了一項,也算進展。

纔過去一日而已,即使磨人,但前景似乎並不賴。

基於這樂觀判斷,之後兩天裡無論趕路做事或休息,心中無時無刻不在積極籌劃着——既然不再懷疑,我猜練兒繼續隱藏的理由無非就只有對那一頭白髮的介意,所以自己要做的,無非也就是各種旁敲側擊,以圖逐步化解心結,最終卸下她心頭包袱。

不過很快發現,這計劃說來容易,做來卻很有幾分困難,即使是荒山野嶺兩人獨處,也沒有多少真正交談的機會,或者是她存心不願意。

趕路時不消說,我牽了馱馬只能走個不緊不慢,她卻總愛獨自跑去前面,偶爾甚至一溜煙不見蹤影,根本不能並肩而行。至於休息時,也大多在分工行事,我若安營升火,她定去汲水打獵,真正的相處時間少之又少。

當然,所謂少之又少,便其實還是有相處的,譬如圍坐火邊一起填肚子時就是絕佳時機。也幾次試圖利用這點時間多談談心,然而即使那種時候,也往往是我在獨自絮絮叨叨,她大多顯得不爲所動,偶爾甚至會冷冰冰打斷話題。

這麼兩三天下來,便意識到了此路不通,或者是因爲自己太過婉轉,不敢單刀直入。

是,婉轉,這是我與她談話的基調。幾天來只是試圖將話題引到那尋覓的對象身上,講故事般提及過去,提及種種舊時趣事,表面裝作是將往事分享給這位素未謀面的老人聽,其實卻是想通過這些旁敲側擊觸動她的回憶,鬆動她的包袱,最好引出其內心的真正顧慮,一點點來開導。

可惜,這包袱卻顯然比預估的更沉重,這當事人又最是生性執拗,以至於幾天後,連吃飯時她也總找理由避開深談的機會。

試探屢屢無功而返,半點進展也取不到,最後自己也只得長嘆一聲,調整了戰略戰術。

而她也很快就發現了異樣。

“等等,咱們這是要去哪裡?”第四天上路走了約莫沒一個時辰,原本離得遠遠的人就幾個起落回到了我面前,語氣中帶着質問。

“女俠好眼力,我以爲還得再走一段您才能看出端倪呢。”雖然毫無進展,但至少說起話來倒是輕鬆自如多了,自己坦然笑道:“本是想和您商量的,無奈昨夜到今日沒什麼說話的機會,我就擅自做主了……往這方向走是出天山的路,據我所知,離了這座山口後再往北走個百來裡,應該有個叫勃羅城的大鎮,北疆難得有座大鎮,錯過了不知又要在荒蕪中跋涉多久,咱們的物資消耗甚快,想來正應該去休整休整吧?”

“要出山?”雖說趕路時練兒總在前晃悠,但真正往哪裡走她從不干涉,行走路線總是我在定,如今聽這麼一解釋,大約也沒聽出哪裡不合理,想了想,便不太情願地點點頭,勉強道:“也行,不過人多的地方我最是不喜,你……”

“女俠放心。”生怕她說出什麼不想聽到的話語,於是搶先一步道:“咱們找個清靜的地方投宿一宿,拋頭露面買東西的事我來處理,第二天收拾了好就上路,絕不多留。”

或者是被說服了,或者也覺得應該休整一下,總之這番對話後,練兒倒沒再提出什麼質疑。於是接下來我們馬不停蹄出了山口離了山脈,踏入喀撻草原後一路風塵僕僕往前趕,虧得幾個牧民的熱心指引,總算在天黑前順利找到了坐落於草原高地與保爾得河畔的勃羅城。

說這城是北疆大鎮,倒是一點沒錯。比起沿水草而居的牧民部落,此地算是草原上少見的擁有永久羣居建築的地方,進出人羣也果然是熙熙攘攘絡繹不絕的。不過比起中原大地的一座座鎮鄉來就未免寒酸太多,穿過低矮的土城牆,來到道路狹窄髒亂的城裡,好不容易纔尋覓到一家稱得上乾淨稱心的大客棧,早被衆多視線滋擾煩了的練兒二話不說就鑽進房中,再也不肯出來半步。

也是委屈了她……想到這兒不由有些心疼起來,縱然扮做老婦人模樣,但那份氣勢不減,就總難免惹來好奇目光。其實當年行走在外,她也常常會惹得旁人側目,但那時掃來的目光總是各種驚豔的豔羨的,而如今……

如今即使易了容,但她心裡有死結,只怕被注視得多了只會徒增難受……

心中生疼,多少有些責怪自己,自然再不願意爲難她。當時天色也已經不早,便去店主那兒簡單吩咐了幾句,然後上她房前敲敲門,道:“女俠……我叫人簡單備了些吃食,一會兒店家會送上來,你既討厭人多就不要出去吃了,可好?”

屋中靜了片刻,然後傳出淡淡的回答聲,她詢問道:“那你呢?”

“我在外吃就好……對了,吃完還打算去看看市場在哪兒,免得明天添置東西時摸不着頭腦。”知道她在關心,所以輕輕笑了起來,又補充道:“放心,店主說附近很安全的,我也帶了兵器,轉轉就回來,你只管好好的……清靜清靜。”

那廂默然,她沒出聲反對,於是自己就退了下去,心中嘆着還是暫將計劃擱在一邊吧。

其實也沒什麼大計劃,皆因在荒山野嶺她總變着法子找事避開我,於是纔想着來這種城鎮換換環境,希望多些相處時機,試試看有沒有機會改變點什麼,可惜,如今看她置身人羣的難受勁兒,自己就先主動舉手投降了。

那麼該怎麼辦?直到之後吃完東西獨自上街四處轉悠時,心裡也在不停苦惱。她在避開我,想要迂迴交流總不得其法,又不敢太直白地對她說:其實,未老白髮也沒有什麼大不了……或者是,我手上有藥也許沒準能令人白髮返黑……

難道在優曇仙花乾製成功前就要這麼一直僵着?可就算乾製好了想偷偷給她服用,又該怎麼辦?怎麼個服用法才最好?

種種問題就彷彿連環死扣,思來想去,回到原點。這般茫然在人羣中轉悠了兩圈,卻是越轉越不安,近來已習慣了那道氣息在身邊的感覺,即使她總找由頭不願意我深談,但終究離得不會太遠,以至於如今獨自置身熙熙攘攘中,竟生出了孤獨感。

實在不堪忍受這種孤獨,也沒必要忍受,當即轉身三步並作兩步返回了住店。我們要了兩間相鄰的房間,所以在回自己房中前就理所當然地敲了敲隔壁房門,想看看她說兩句話,哪知道一敲之下虛掩的房門洞開,裡面竟一個人也沒有!

這一驚非同小可,腦子霎時空白!等反應過來時自己已飛身衝到了店門口,一把拽過店主就厲聲道:“說!與我同來的那位……那位老人家呢?我叫你送飯給她的,怎麼如今卻沒半個人在房中!啊?”

不知此刻自己是什麼神情,但或是手上兵器的關係,那店主顯然嚇得不輕,急忙磕磕巴巴用漢話辯解道:“不……不知道啊,吃的送了!小的親自送上去的!那、那位老人家吃完了還叫我去收盤的……對、對了!”

說到這裡他似想起什麼,趕緊又道:“收盤子時她問爲何房中只有水盆不見沐桶,我、我就解釋說咱們這兒都是砌土爲牆,一般房中不能沐浴,但……但專爲男女客準備了大浴池,此刻正是供熱水的時候……那位老人家定是沐浴去了!”

“沐浴?”略一沉吟,這些天露宿荒野,練兒雖不講究,但有機會沐浴休整一下時當然也……可是……“胡說!她最討厭與生人爲伍,何況……總之不可能!你休得唬我!”再轉念一想,便又氣勢洶洶拽緊了人。

“真的,是真的!”那店家着急申辯道:“她當時也道不喜大浴池,定要小的再另想個辦法出來,是後來聽小的說今日住店客人不多,女客只有你們二位客官別無他人,才……纔沒再說什麼的……不信您去看看就知!”

這話倒是意料之外,若真如此,倒也不無可能……接受了解釋,心就漸漸緩和下來,焦慮不再,才發覺自己有多失態,趕緊鬆開被勒得臉紅脖子粗的店主人,清一清喉嚨,放緩語氣道:“原來是這麼回事……抱歉,是小女子太着急了。實在是因爲那位是我重要的家人,今日她狀況又不太好……所以我回來一見不着人,就情急之下失態了,萬望店家見諒。”說罷深深一躬。

那店主人驚魂未定的理了理衣襟,到底是生意人,很快就找回了笑容,擺手道:“沒……咳咳,沒什麼沒什麼!家裡老人找不到了,着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過她既然是重要的家人,又狀況不好,那容小的多句嘴,您無論做什麼也不應該撇下她一個人啊。”

“是……”穩住餘悸猶存的心跳,吐了一口長氣,苦笑回答道:“店主人提醒的是,無論做什麼,我也不會再撇下她一個人的。”

之後婉拒了店家叫手下爲我引路去尋人的建議,只是打聽了浴池走法,就先折返到了練兒房中去了一趟。這次仔細一瞧,才發現果然先前是自己太着急了,雖然練兒沒什麼行李,但那件素色繡金線的披風正洗得乾乾淨淨的掛在窗附近通風處,她一貫不擅家務,衣物雖洗乾淨了,但猶自滴滴答答好似剛從水裡撈出來般,以至於地上溼了一大灘。

默然笑笑,挽袖伸手將披風擰乾,再盯着它發了一會兒呆,就轉身到自己房中取了些換洗衣物,出屋轉彎,毅然向剛剛打聽出的方向而去。

受地理限制,本地的客棧風格與中原大不相同,沒有高樓,卻佔地頗廣,比起客棧倒更像是深宅大院。不過缺乏木材,所以都是土屋,好在毗鄰河流倒不缺水源,所以能建起頗具西域風情的大浴池。這也不算稀奇,早在絲路要衝的酒泉就已有風格近似的客棧,不過,真正踏進來倒是頭一遭。

踏入其中,第一感覺是內裡十分寬廣,因爲男女入口完全不同,裡面沒人,甚至於覺得有些空曠。四周牆壁皆是厚重石塊砌成,連地面也是以石板鋪就,雖無甚裝飾,但已顯得很是氣派,或者是該店的大特色也不一定。

不過此時實在沒什麼閒心讚歎觀賞。這大屋分爲裡外兩間,外面這間顯然是給人寬衣入浴用的,左右放了許多竹籃,目光一掃,見不到任何衣物放置其中,正有些疑惑,卻又從裡面傳出了鳧水的聲音。

那店家之前分明說今日住店的女客只有二位,所以……橫橫心,除下多餘衣物扔入筐內,只披一件薄氅,然後再西域風情頗重的圓拱門前試探着咳了一聲。

“什麼人?”果然裡面水聲一止,就傳來了警惕的聲音。

這一聲反而令人靜下了心來。

“女俠麼?是我。”故作輕巧的回答着,穿過拱門走進去,滿屋的氤氳霧氣就撲面而來。裡面和外間應該是差不多大,正當中是個見方的石砌池子,看大小應容得下十來個人,不過如今其中卻只有唯一一位主角兒。

“你……你進來做什麼!”練兒顯然是沒有料到這一出,語氣與其說是嚴厲,不如說是有些慌張,氤氳的水霧中也看不太清楚,只知道她此刻是背身浸在水中的,只留了個後腦勺正對這邊,滿頭銀絲柔順地漂在水面上。

不動聲色擡眼一掃,果然在左側臺階上看到了她的衣物和劍,而當視線隱約瞥見那藏在衣物中的肉色面具時,心中就再明白不過。

她不回頭,是因爲不能回頭,這一刻自己面對的纔是那張真正的容顏,意識到這一點時禁不住勾了脣角,口中答道:“我散步歸來見不到女俠,問了掌櫃才知道有這麼個好地方,便也想來試試……我倆也不算外人了,分享一池碧水,想來不打緊吧?”

說罷,故意繞到她放衣物的臺階邊,在同樣的位置除下最後一件遮掩後,坦然邁入水中。

就在不知所措之際,這意外降臨的運氣,或者便是所謂的天賜良機。

坦誠相對,不好麼?練兒。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這章是過場,碼的不得勁,再上各種工作應承就……OTL

對了,別期待師姐突然大膽豪放起來……

下章,27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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