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

最後

感覺,好輕鬆……

重擔卸下,心願得償,真的很輕鬆……輕鬆到有些茫然。

有一滴冰冷落入眼中,下雨了麼?

搖晃的視線中是陰沉沉的天空,確實翻滾着烏雲,卻並未下雨啊……正疑惑,又一滴冰冷,這次是落在額上,於是笑了笑,原來是即將下雨了。

“練兒,看起來快下雨了,咱們躲一躲吧。”搖一搖攀住的肩膀。

練兒不肯說話,只是一味向前疾走。長劍在她背上,我伏在她肩上,這倒沒什麼,又不是第一次被她抱着趕路了,臉皮再薄也習慣了……只不過這次抱法有些奇怪,讓人不由得憶起了小時候被師父抱在懷中的情景。

“練兒,我們這是要去哪裡?”

不知道爲什麼,好似不記得這個了。

“……下武當山!”這次她終於肯對我說話了。

哦……不錯,我又記起來了,下武當,多好,聽着就令人高興。之前那卓一航受了傷,武當弟子就大亂了,之後……之後……總之,多好,咱們終於把事辦完下武當山了,這可是前幾天我日日夜夜都盼着的一刻。

但是,這次也算把武當派都得罪光了吧?真令人不放心,我就是不願意練兒和武當的人打交道,最好和這門派老死不相往來……不放心,趕緊又搖了她肩膀,打鐵趁熱道:“我們走了就不再來了吧?練兒,咱們從此再也不上武當……再也不和任何的武當門人打交道,好不好?好不好?”

“……好!”她憋了半晌,才一口答道,牙關咬得緊緊。

這下心中的石頭總算徹底落了地,真是開心極了,所以趴了那肩膀低下頭,想去親一親她,哪知道低頭才發現那白衣上處處都是殷紅,心驀地又被拎了起來,嚷嚷道:“練兒?練兒你身上怎麼有血?是哪裡受傷了?快讓我下來,我要看看!你……”

“別動!”腰上就是用力一緊。

糟糕,被吼了……

練兒脾氣是不怎麼算好,不過沒關係,她骨子裡其實挺貼心的。

就像現在,她吼了一聲人後,就沉默了一下,然後緩了口氣,耐着性子解釋道:“你別動……我只是受了點小傷,這衣衫上多數是……別人的血,不用一驚一乍的。倒是你也受了點傷,我們下山,行李裡有上好的傷藥,敷上就能好,一定。”

看吧,其實很貼心吧?如今就連貼心話也越來越懂得說了。

說到受傷……我自然是知道自己受傷了,但總算物有所值啊。小心翼翼攤開左手手掌,獻寶似地將那奪回來的東西捧到她眼前,笑道:“看,練兒,我自己弄丟的自己找回來了,唉,美中不足是有些弄髒了……”掌心中,原本晶瑩如玉的潔白因爲血肉模糊的傷口而沾滿了黑紅,瞧着有些悽慘:“不過沒關係,只是血污而已,我回去拿清水洗乾淨,練兒你再幫我綁上紅繩,這次要綁結實點了,我可不想再掉一次……”

絮絮叨叨,大約是懸在心頭的緊張終於過去了,不知怎得就有些絮絮叨叨,放鬆後的思緒在四處飄散,無力去抓住,只得由了自己絮絮叨叨下去。

練兒是很體貼的,她沒抱怨半句,反而時不時應上一聲,問上一句,好似在縱容我繼續絮絮叨叨下去。

這樣的她可真顯得成熟體貼,令人喜歡,雖說無論成熟的她還是孩子氣的她,我都是挺喜歡的。

喜歡,喜歡,很喜歡,愛,放心愛。

“……練兒,又下雨了。”

我可沒有哄人,這次是真的下雨了,從天而降,一滴兩滴,許多滴,然後淅淅瀝瀝成線,再然後轟轟隆隆成片,我們倆奔走在山間,很快就會被淋溼了,那可不太好……

“練兒……我們避避雨再走吧?”不死心地又一次低頭提醒她,裝可憐也沒關係。

她卻沒有立即回答我,緊鎖眉頭好似心中很猶豫,但隨着雨勢的加大,那目光漸漸就停在了一點上,不知道她究竟在看什麼,但練兒隨後就咬了牙道:“好,我去找避雨的地方,你捉緊我肩!”

當她騰身而起全力奔行的時候,頭就莫名其妙暈暈乎乎起來。

自己竟然會像暈船一樣暈她的懷抱,這個秘密我決定絕不能告訴她。

在重山之中想找個能避雨的地方其實不太容易,再茂密的大樹能擋住牛毛細雨,卻擋不住稍大些的雨勢,而山洞什麼的哪兒那麼輕易找得到?還好練兒機靈過人,在雨勢下大之前進入了一處山谷,這山谷上有一處斷崖突兀在外,上凸下凹,人躲入斷崖下,就如同躲在了大片屋檐之下,只要雨絲不被風吹得太斜,一般是淋不進來的。

但實際這時候我們倆身上都已經被淋溼許多了,初夏的雨原本淋上一淋也沒什麼,但此刻卻不知爲何很冷,真的很冷……加上之前犯暈,於是此刻就愈發昏沉,暈頭轉向間只覺得被扶着側躺在地上,頭枕了一塊岩石看着練兒左來右去,她動作極快,直轉得人眼暈,凝神瞧了很久才瞧出來她是在撿拾崖下沒受潮的枯枝。

雖然犯暈,卻也不想她一個人忙碌,於是欠了欠身,喚道:“練兒,我來幫……”結果話沒說話,她擡頭往這邊一瞥,聲音就是一僵:“別動!誰讓你隨便翻身的?我讓你怎麼躺你就怎麼躺!”

又被吼了?怔怔看她半晌,最後含笑點點頭,照她說的那樣重新一五一十躺好。

她總歸是有她的道理的,對吧?

火堆很快被升了起來,雖然只是眼前一個迷濛蒙明亮跳動的橘紅,卻也能感受到溫暖……只是不知怎得,溫暖之後就是乾燥,口乾舌燥,聽了外面雨聲這感覺就更甚。迷糊中記起過來時似乎在斷崖百步開外看到過一個山澗,想對練兒出聲求助,卻左顧右盼都看不到人。正獨自疑惑之間,雨中又傳來急促腳步聲,一個人溼淋淋過來,水氣貼近,由冰冷柔軟的脣瓣間就渡來了能解焦渴的甘泉。

雖然頭暈眼花,但並不驚慌,因爲那脣瓣除了溫度,每一寸都是熟悉的,早已經在脣上心間描摹了數百次。

透涼的甘甜澆熄了乾渴之念,心略微平靜了些,這時候就聽到旁邊的人似乎又往火裡扔了些什麼,然後窸窸窣窣過來,俯下了身在我耳邊道:“這雨不會立時停,咱們不能再耽擱,你就在這兒好好躺着,不準起身更不準亂動,等我下山去取藥帶人來!”

剛剛歇下來的心就又有些不穩了,她要獨自離開?爲什麼?慌慌張想去捉住她手,誰知使出的力道卻只夠動動手指,就連開口喚她,也是花了老大勁才擠出一聲:“練兒……”聲音小的連自己聽着都費力。

“放心,附近我都看過了,沒什麼有危險的東西。”耳邊練兒的語速很快,可面頰上感覺到的摩挲卻是極柔緩:“火滅之前我就能回來,你也不會冷,只要別亂動,還有,別睡着記得嗎?千萬別……否則……”

那聲音不知怎麼就噎住了般,所以……否則什麼?

這是怎麼了?什麼情況?思緒亂飄,抓不住。

“否則看我怎麼罰你!”

強橫的口吻,卻伴隨着又一個輕輕的觸碰,這次是脣與脣……

練兒的脣瓣果然很冰冷,這可是很少有的,莫非她也很冷?那就該一起烤烤火啊……喂……

努力伸出手想表達,奈何太冷了,手腳好似都凍僵住了不聽使喚,模模糊糊只能看着這道身影站起來,她就那麼轉身毅然決然消失在了雨霧中,連頭也沒有再扭回來看一下,這可真令人有點傷心……

好傷心……好不容易纔擡起來的手,結果什麼也沒抓住。

練兒你爲什麼要急着走呀,一起避雨多好……若是真不願意,我也可以陪你一起淋雨回去的……

練兒你不在,就沒人和我說話了,我有些困了……

雖然你說過不準睡,但我真是太困了……

練兒……我認罰……

頹然入太虛。

縹緲虛無之境,如遠遊萬里,再一次睜開眼時,耳邊卻仍是噼裡啪啦的落雨聲,天空中也仍舊遍佈烏雲。

腳有些涼涼的,小腿處溼了一些,大約是被斜風雨淋到過了。呆了半晌,緩緩轉頭,看到右邊不遠處的火堆已燃去了大半,餘燼中仍有小火苗倔強地舞動着,一簇簇雖然衝得不高,卻橘紅色依舊溫暖。

手腳還是無力的,但視線已恢復了清明,同樣恢復清明的,還有頭腦。

後背很疼,火燒火燎,不止一處。

毫無疑問,這便是之前她再三命令人側躺好不準動的原因了。

這本不該發生的,甚至也記不得發生的過程了。被比自己弱的對手刺中這種事,身爲當事人怎麼也想不起具體經過,可一旦切換成旁觀者的立場,就又很容易梳理清楚,因爲從頭到尾,將後背毫無防備地空給敵人,也只有那麼一刻。

後悔麼?怎麼會,再來一次也是一樣吧?

那一刻,多年來沉甸甸壓了心的擔子終於徹底卸下,整個人簡直就要志得意滿起來,腦中一片煙火絢爛,其餘什麼感覺也輪不到,再重的傷,至多隻能帶來如飲醇酒般的恍惚,根本就直接跳過了疼痛的步驟。

只是……事發一刻被跳過的步驟,終究還是要過後找補。

此時疼痛感就一波波如同海潮涌來,並不僅僅侷限於後背,而是在整個身體中肆意地迴盪拍打着,碎開的海沫還將痛楚擴到更遠,痛到極處,已連做出疼痛的表情都省了,木然的微微一低頭,胸前衣襟上一朵朵小桃花就映入了眼簾。

小小的,殷紅的,在衣料上暈染開來好似桃花,當然那不是。

記得自己並沒有傷在胸前過……木然看了一會兒,用好不容易積攢起的一點力氣擡起那隻完好的手,顫巍巍拂過那幾朵花兒,不出所料地在花心中觸到了一點硬,仿若花蕊。

但那不是花蕊,那是無生命的,屬於金屬的冷硬。

這冷硬從身體中生長出來,刺破了胸前的肌膚,如同種子破開土地。

無力地垂下手,無力的笑,人身當然不可能埋下金屬的種子,所以這幾處小尖不過是屬於外來物的一部分,它們從一處硬扎進血肉之軀,貫通其中,再由另一處頂破血肉冒出頭來,得見了天日。

閉上眼,這時候記憶就找回來了些,在自己緊握住那蛇信般的長刃,奮然將之一拗爲二的時刻,金屬斷裂的脆響,確實應該是不止一聲而已……

看來,只破土而出了這小小几個尖,應該是要感謝練兒纔對,我一心保護她同時,她也出手保護了我,若不是她及時打斷兵器讓斷刃留在體內,等別人再抽劍而出……那麼此刻的自己莫說保持清醒,恐怕全身早已剩不下幾涓可流的血了。

只可惜……

短促無力的呼吸着,苦笑更甚,感覺非常清晰,左邊胸腔,心跳一下下好似在細微抽搐,帶着不尋常的抖動,工作的很詭異。

那是自然,因爲它包裹住了不屬於血肉的東西。

心臟若被銳器貫通還能活嗎?答案是,能。

很簡單,若避免了最初最糟糕的心跳驟停,那麼只需躺平身體,穩住創面的銳器,令其保持對傷口的原始堵塞不輕易晃動,再迅速撥打急救電話,爭取最短時間內送入手術室,那麼,就還能有一線生機。

平日積累的知識,在這一刻清楚地浮現在了腦海中。

只可惜,此世哪怕踏遍天下,也找不出這知識中需要的東西。

我清楚心臟的位置,而作爲一名優秀的劍客練兒當然也清楚,所以,她究竟還想帶着這具身子下山去做什麼?

她什麼也做不了,再高明的郎中,也做不來一個胸外科手術。

她只是不願意承認,只能做無用功的掙扎,然後看着發誓陪伴一生的人一點點枯萎死去。

睜開眼,遽爾恐慌。

外面雨水未停,天色陰霾也看不出時辰,所以練兒究竟離開了多久?她確實說過火滅之前就能回來吧?而這火堆眼看離熄滅不遠,她是不是已重新踏入了山谷,正匆匆往這邊而來?雨聲中是不是有什麼腳步聲?那邊晃動的是不是一個身影?

有些慌張地望了望山崖之外,一個念頭清晰起來,還等什麼?時不我待!掙動着翻過身,託先前休息之福,手腳多少已恢復了些力氣,卻還是站不起來,就連貼着地面一寸寸的爬行也需要竭盡全力。

不過,即使只能做到這樣,也就足夠了。

五指彎曲,死命摳住地面的泥土和石塊,艱難移動,總算讓這身子離開了斷崖下的臨時庇護處。

滂潑大雨澆在背上,流失的不僅僅是體溫,隨着動作的進行,餘光瞥見身側有蜿蜒的紅隨雨水漫開,一點點淡去,滲進土壤裡。

拼命喘,呼吸緊貼着地面,盡是土腥和溼意。

爲什麼會這樣?心中其實燃了難受與不甘,知道命運的改變不會輕而易舉,也早做好了付出代價的覺悟,但爲什麼,最後代價卻是如此的無可挽回?

到這一步,是贏了?還是輸了?或者是哪裡哪一個環節做錯了?

可如今再想這些都已無用,事到如今想再多都是無用,已發生了,已過去了,再無可逆轉。對與錯都既成事實,對現在的自己而言,只有一件有用之事還可以做,而這場雨就是蒼天給予的最後一次恩賜與機會。

目標明確,百步開外。

到達之前,拜託,千萬別讓她回來!

精力已所剩無幾,再想不了別的,只能一邊下意識祈求祈禱,一邊在泥濘中狼狽前行,常人的百步此時彷彿有百里之遙,被焦慮所驅策着,每一次動作都咬牙卯足了全力,動作再大也無妨,無需顧慮什麼傷痛,只有能活下去的人才需要在意傷口,而痛楚也不過再忍片刻就好。

或者上天真的有意成全,當終於在半清醒半昏迷中掙扎着爬到了目的地時,練兒果真還沒有出現,而眼前的情景則讓人不禁精神一振。

距離斷崖百步開外,並沒有什麼奇特之物,這裡是之前還爲自己解過焦渴的甘甜山澗,不同的是如今我已不知焦渴,它也不再甘甜清澈。

和所有的山中流水一樣,一旦上游降下豪雨,那麼用不了多久,這些涓涓平和看似無害的溪水就會迅速換上一副兇狠面目,變寬變急,白濁翻滾,這情景我當然熟悉,心中有數,很久以前,還曾經利用過這一狀況以求死裡逃生。

如今已不再求死裡逃生,竭盡全力把這即將油盡燈枯的身子弄過來,是另有所求。

用僅有的一點力氣強撐起身子,回首最後再看了一眼谷口,隔着茫茫的水霧其實瞧不真切,遠處雨景如水墨朦朧,而畫中靜謐,任何一處都見不到有影影綽綽的搖曳晃動。

事到如今,即使一切都是做無用功了,至少自己還能做一件有用之事。

把這即將油盡燈枯的身子弄過來,只爲了,死得遠點。

舒一口氣,力氣全部消耗殆盡了,手一軟,摔入冰冷。

密密麻麻的壓迫感如此熟悉,不過這一次再不用特意屏氣,本就不是求活,只求帶這身子走,帶這身子離開,遠遠的離開,讓人再尋不見。

隨便衝去哪裡都好,爛在哪裡都好,只要別讓她尋見。

她曾說過,見不到屍首,誰說你死了,我都不信。

盼你不信,練兒,盼你當真不信。

徹骨冰涼中翻滾沉浮,迷濛的最後背脊在水中礁石上倏地一撞,心中一痛,漫天猩紅。

唔,上一次日更是什麼時候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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