鏽鎖

鏽鎖

若先前與珊瑚對話可謂是一語驚醒,那麼如今練兒的一席話,則真是令人茅塞頓開。

這時候心中是撥雲見日般的澄明,仿若登上山頂,而眼前霏霧盡去,這時才發現之前曾被苦苦困住以爲兇險之極的絕地,卻分明是山麓間一個風光旖旎的淺谷,而走不出來的原因,不過是出發伊始就錯記了地圖。

什麼都仔仔細細記在心中,卻錯記了最基本的地圖。

換誰誰不會笑?

這心情練兒自然不懂。“你……你再笑!”面對樂不可支的自己,她很快從瞠目結舌到勃然大怒,氣急敗壞喝道:“做什麼笑?我的這番話很好笑麼?再笑,再笑便要你好看!”說着當真就氣沖沖揎拳捋袖起來。

也知道如此笑法落在練兒眼裡定不是回事,無奈一時間實在難以自抑,如今見那邊作勢欲打,雖明知她不會動真格,卻也趕緊就坡下驢見好便收,拼力止了笑聲,卻還一時收不完全,借了她肩擋住表情又掩口啞然了一會兒。

片刻後好不容易緩過來,這才直起腰看向她,嘴角仍是忍不住勾着的。最初洶涌的情緒過後,心中餘下盡是喜悅,我的練兒,我原憂心她太不韻世理,對情單純懵懂,覺得只要她能明白最最簡單的那幾環就已足夠欣慰。卻是什麼時候開始,她原來早已能舉一反三,真有了與那世間的尋常女兒家一樣的情思與在意。

當然,這心聲如今還不是說給她聽的時候,看眼前這女子滿面寫着的不悅,那些火上澆油傷自尊的話還是留待以後吧……

主意打定,就清了清嗓子,儘量掩去心中愉悅擺出一副正色,對她誠摯道:“不好意思練兒,之前話題確實出乎了我意料,所以一時忍俊不禁了……這笑絕無半點嘲笑之意,本想對你道個歉,不過之前你還叫我不要總說抱歉,所以我這廂就在心裡給你賠禮了,你不要生我的氣可好?”

或是態度還算誠懇,練兒眼中的怒氣稍減去了些,卻還是面帶了冷色,數落道:“你這人是幾歲了?出乎意料就要笑成這樣?無端端的好沒道理……”怨了幾句,末了眼珠一轉,又突然哼道:“是了,你定是想矇混過去!剛剛究竟爲何而笑?若要我不生你氣,便要對我一五一十說個清楚!哼,想欺瞞我可沒那麼容易。”

“是是是,我怎麼會瞞練兒你,定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纔對。”含笑應承道,這時候可不願意再逗弄她,何況,自己本就打算要說清楚的。

將所有的,一五一十說個清楚,徹底掃去彼此間從最初就不該有的猜測與隔閡。

樹葉婆娑,陽光正好,正該是這麼做的好日子。

“其實是這樣的,練兒……”

開頭自己這麼對她認真道:“我笑,是因爲開心,或者該說是因爲吃驚纔開心。吃驚,是因你在乎的那一環確實是被我疏忽了……你自幼心氣高,對許多俗世規矩都從不放在眼裡,我原以爲你對此也是不在乎的無所謂的,加上中途發生了許多事,所以慢慢就給忘了,直到今日被你一提,方驚覺自己竟犯下了這樣的疏忽……”

這無疑都是心聲,不過沒等說完,那廂就已不滿意起來。“誰教給你說我無所謂的?還有,你怎麼記得叫我去絞盡腦汁想,偏偏臨到自己就推這推那說忘了?”練兒把眼一瞪,搶過話頭道:“就算一時忘了,難道後面也想不起來?你看別人相處就不覺得有異?都說若彼此有情就該要互訴心意的,可怎麼自始至終就我一人在對你訴?卻聽不到你的半句……”

“因爲在你的自始至終之前,我就早訴過無數次了!”學她搶話,不講理的一句,卻忍不住在此刻脫口而出。

“說到底,你的自始至終是多久,練兒?明月峽的那三年?赴西域的那一年?知道爲什麼我會忘了麼?因爲你的自始至終,並不是我的自始至終。”

既開了閘,乾脆依了思潮不假思索地一氣呵成,看着那雙滿是不解的雙眸,就此傾出了心底秘密:“早在你說願意屬於彼此之前,早在你絞盡腦汁去想之前,早在所有這些發生之前,很早很早,練兒……那時,我就已經將心交給了你。”

咫尺內,那雙寫滿不解的眼驀然瞪圓了,烏黑晶亮的水眸中,我看到了映照其上的自己。

那些深埋許多年的話,突然就都變得不再那麼難以出口。

我對她說了一切,有關那段情誕生的一切。說了彼時日頭下,見她溪邊戲水時雙耳莫名的熱;說了那日製陶中,與她相擁拉坯時心裡莫名的怪;說了幽潭滌衣時,望她佇立月下時驚鴻一瞥的恍惚……以及其後,破殼而出再難回頭的明瞭。

甚至我都告訴了她,告訴她後來那一場隔開彼此數年光陰的分離,也多多少少與自己驚覺這份情後的惶惑不安有關。

最後,我道:“練兒,你怨我從未對你訴過情,我也承認是真沒有過。因這許多年,我日日夜夜都在念着你,念着這段情,心下已不知道翻來覆去念了多少次,太多了,太久了,以至於都糊塗起來,竟沒發覺一次也未曾對你親口說過……這,纔是那所謂的忘了。”

然後,自己便閉上了嘴,等待眼前人的反應。

練兒的表情,最初帶了些茫然,是那種措手不及下的茫然。

“你……”不久後,她定定看着我,先是用如夢初醒般的語調訥訥道:“你是說,從那個時候起……”隨後,那纖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整個人就彷彿徹底回過了味來,臉上有了一種別樣的光彩:“你是說那個時候起,心裡就對我有情了?此話當真?”

此時不必多言,我只是緩緩的,堅定無比的點了兩點頭。

隨後練兒就抿住了脣。

看神色,她好似是想做出倨傲之狀,可嘴角卻已止不住地輕揚起了弧度——這一點她自己也察覺了,所以便找回場子般地一皺眉,故意道:“那時才幾歲?我知道打小你比我好讀書,是以懂的也多些,但畢竟是一個師父帶大的,那些書我也沒少瞧,怎麼可能心思平白差了那麼……哼,你說話素來狡猾,定是想哄人。”

說這話時她雖然斜睨了人,但眼中究竟是怎樣的情緒,近在咫尺的我當然能瞧個通透。

即使如此,既然今天都已將話說到這一地步了,很自然就不想再留半分遺憾。

於是下意識擡頭,看了看天色。

青碧之上,日頭又偏移了些,午時早不知不覺過去,樹蔭比剛剛拖得更長了,與明晃晃的陽光交界清晰,放眼望去,大片地面都介於這樣的光和影之中,分明已是一派下午光景。

諸事環環相扣,撒一個謊得靠百個謊去圓,解釋一件事,也就得解釋許多相連之事。

“喂,你不回我話,光望了天空做什麼?還一副認真盤算的模樣。”或是見我久久不語,練兒在旁搭腔了起來,這時她倒沒有之前裝出來的倨傲置疑了,疑惑發問的模樣帶着一抹好奇和……介意。

大約也能猜到她在介意什麼,所以收回了目光,轉頭對眼前人坦然微笑道:“沒什麼,我在看日頭,想算算時辰。”

“算時辰?無端端算時辰做甚?天色明明還早,你不願意對我把話說清,卻已在想回去的事了麼?”這回答顯然不能令練兒滿意,她不依不饒追問着,似乎又顯得失望起來。

“不,正相反,是想對你把話說清,才特意先算算時辰的。”輕輕搖頭,一雙眼仍是瞬也不瞬望着她,或者受心中情緒影響,連聲音也不自覺輕柔了幾分:“因爲我接下來要對你說的一些話可能會很長,很長……因爲太長了,以至於幾次都因故拖延了,如今,練兒你可願意耐心聽我說嗎?”

聽到這話,練兒困惑了小片刻,卻也僅僅是小片刻。片刻之後她似想到什麼般,面色一凝,不由得就露出了鄭重其事的神色。

輕柔的聲音,有時並不僅是代表柔情,也可以是底氣不足的小心。若此時她搖頭說點別的,那心底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勇氣無疑就會轉瞬煙消雲散掉——就如上兩次發生的那樣。

有些緊張地等待着她的迴應,但下一刻,練兒既不搖頭也不點頭,而是身形微微一動,就往我這邊靠了過來。

原本就很近,這一靠之下全沒了距離,沒等人反應過來,驀地肩膀和腰際同時一緊,緊跟着腳下一輕眼一花,等失去重心的訊號傳到腦中,人已經重新置身在了高高的樹叢之中,被放下時還給斑駁的陽光和密密匝匝的綠晃得有些頭暈。

“既然是很長,那咱們就舒舒服服坐着,慢慢講吧。”

身邊練兒好心情地說道,她挺胸昂首,眉梢眼角間全是舒展的笑意。

最後一道長久纏繞心底的鏽鎖,似乎就在這笑顏中被插入了鑰匙,砰然開啓。

作者有話要說:對不起啊英雄,我知道這章字數很少,本想再碼些晚上攢了一併放出來的,但突然又覺得這個位置實在太帥了,於是情不自禁就踹……就斷了它一斷……我好久沒斷得這麼爽了……(頂鍋蓋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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