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氣

生氣

焦躁,焦躁,心中止不住的焦躁。

太不爭氣,此生裡第一次,有了想狠狠抽自己兩巴掌的情緒。

匆匆離開偏廳,老爺子雖疑惑,但還在那兒陪着羅姓漢子盡待客之道。他老人家講究這些,練兒卻不管什麼失態不失態,她前腳摔信而去,自己又怎麼坐得住?從愕然中回過神來就趕緊忙不迭的後腳跟出,連個由頭也顧不上找了。

饒是如此,等出得門來早已經不見了那道身影,偏偏此刻四周圍也沒個什麼人可以打聽去向,張望無果,遲疑中稍稍駐足了片刻,扶額吐了口氣,藉此略壓了壓焦躁不已的心情,理了一理頭緒,還是決定先回房看看。

爲何會變成這樣?已經連苦笑的餘地都沒有了,心中滿是難以置信,因爲那簡直是荒誕的不可能的事,然而一截細軟紅繩就擺在了眼前,用無聲的事實在告知自己犯了何等離譜而遲鈍的差錯。

紅繩是最常見不過的紅繩,可再普通的事物,若是寸步不離地被人貼身珍藏了數載寒暑,只怕任誰也能從中分辨出那細微的獨一無二的區別。

不錯,這截有些褪色的細軟紅繩,正是練兒親手編成的墜鏈,我能一眼辨出,她也可以。

爲何會變成這樣?腳下不停,急急忙穿過遊廊,腦海卻禁不住還在翻騰,墜鏈既是姓卓的託人帶來,墜子的下落也就不言而喻,何況羅姓漢子也明明白白說清楚了一切。但一切又都尚不清楚,自那混亂廝殺的一夜已過去了數月有餘,以後雙方各自遠走再未見過,自己的東西又怎會落在他手上?這豈不是說……

是的……回想起來,不可否認,這些年下來那墜子早已貼身帶慣了,習慣到彷彿不必特意去在乎。曾經練兒不在身邊時自己還會時不時撫上一撫,借物思人聊以慰藉,而定居明月峽之後彼此卻再也沒有分開過,漸漸也就少了這個習慣……可也不至於……

“練兒,練兒?”忖到一半,人已趕回了我們倆暫居的別院廂房,推門而入,暫時放下那些千頭萬緒專注尋找起來,這麼個小院子和不大的套間實在沒什麼可看的,三兩下尋完,只覺失望,自己又料錯了,練兒沒有回房,卻還能去哪裡?難不成竟負氣跑出鏢局了?

其實,就算她真負氣出了鏢局也沒什麼好擔心的,其一自然是因練兒武藝高強輕功不凡。其二,就算再氣惱再不滿,她也不會真的就那麼一去不回——這點自信,我還是有的。

並不會擔心她就此不見了,着急在第一時間尋找只是下意識的本能罷了。只不過,本能之餘,當隨着在尋找她的這段間隙裡逐一收拾頭緒,回憶整理,漸漸地,某些東西也就清晰起來——某些原本迷迷濛濛,令人看不清晰的狀況。

這也更敦促着自己想盡快尋回練兒,與她說說話。

只因現在纔算真正意識到,這數月裡我們之間發生什麼,她又可能揣着什麼心思。

打別院出來,暫時又不知該往哪個方向尋找是好了,偏巧今日正副鏢頭全出門辦事,連向鏢局中人求助都不方便。有些乏力地靠着牆揉了揉眉心,正算着下一步該如何是好,這時卻聽到身後有人呼喚,回首只見鐵珊瑚正匆匆往這邊而來。她腳傷未痊癒,走得快了略顯吃力,我趕緊三兩步迎上去,就聽她劈頭道:“尋練姐姐是吧?之前我見你往這邊來,就往另一邊去看看,結果遇到了鏢局的弟子們,他們道練姐姐剛闖進了東跨院的習武場,不由分說把所有人都趕出來了,如今誰也不敢進去呢。”

東跨院是鏢局弟子平時出沒的地方,這個答案全不在自己的猜想中,但既然是珊瑚這麼說就沒什麼好遲疑的。當即點點頭,正要拔腿而去,卻在擦身交錯時冷不丁被鐵珊瑚一把拽住了衣袖。

“我尚不明白髮生了什麼。”轉過頭,她瞬也不瞬盯了我,眼中透出堅定神采:“但無論發生什麼,沒有過不去的坎,竹纖姐,你和練姐姐之間……不可以有事,絕不可以!”

默然望着這份堅定,奇怪的,煩亂的心竟就漸漸平靜許多。怎會不明白這女孩將什麼寄託在了我與練兒身上?所以末了,只是伸手撫了撫她的頭,回以了一個輕輕的點頭和微笑。

是了,除了生死,沒有什麼是無解之結,你的頭疼不已,旁人或還求而不得。

託了珊瑚的福,心靜下許多,目標也更爲明確。不敢耽擱,接下來直奔東跨院的習武場,離得遠遠的就見到外院聚了十來個人,看穿着打扮俱是鏢局弟子,雖說不算熟識,但在府內待了這麼些天總算也不陌生。此時見到玉羅剎的同伴過來,一羣人如見救星,全都圍上來七嘴八舌,無非就是說練兒如何貿然闖入轟人出來,他們如何莫名其妙又束手無策云云……我聽了幾句也聽不出個所以然,於是耐着性子打發幾句,應承不會有事,便撇開人羣獨自躍上了牆頭。

終究是眼見爲實,甚至連見都不用見,幾乎是躍上牆頭進入習武場的一瞬,自己就當即明白了,爲何一幫大男人會聚在牆外老老實實不敢妄動,而練兒又裡面在做什麼。

撲面而來的是一股勁風。作爲練武場的院落本該很空,除了幾顆柳樹和練武的傢什外是別無他物的,如今卻滿滿充斥着無形之物,有數股勁力在四處激盪盤旋,所掠之處令人心驚,縱然不是練家子,辨不出何謂劍氣,亦能清楚感受到,殺氣。

這便是旁人不敢近前的原因,也是她趕別人出去的原因,生人勿近,因玉羅剎正在舞劍。

與前些日子珊瑚的那種放肆發泄不同,這確實是舞劍,或者說練劍,沒有怒極而亂的不得章法,也沒有無辜遭殃的落英繽紛,劍影過處,仍是輕靈飄逸,條理分明,除了……隔着老遠也能感受到的攝人殺意。

不過,令自己站在原地沒有近前的,卻不是這個原因。

不曾料到會看到這一幕,有多久沒有見練兒舞劍了?自打於蜀地安定下來後,她會自行安排時間作息,加之彼此身手的差距,我們漸漸也就不怎麼一起習武了,不過那時還能偶爾得見一二。然而,自明月峽一役之後,這數月來,纔是真正一次也沒有再見到過。

後知後覺,即使自負如練兒也不可能數月不曾練習,所以見不到,只是巧合使然?亦或是她有意避開?

而避開的原因,難道就是這與往常迥異的戾氣?

怔怔望着場中,那人不會不知道多出一人的存在,卻仍是恍然未覺般繼續着,擺明了不容打岔干涉。以她的修爲,只要願意,可以這樣一直持續下去不知道多久,所以看了一會兒之後,我吸了口氣,轉身躍出了牆。

轉身躍起的瞬間,似乎有那麼一霎感覺有視線落在背上,甚至感受到了若有若無的失望。回過頭卻依舊只見一道專心舞劍的身影,似乎半眼也沒有瞥向這邊過。

微微擰了眉,暫時不去深究那許多,還是按心中所想行動,迅速躍到外面一看,果然那羣鏢局弟子還在牆外戰戰兢兢,顧不得解釋什麼,我向他們隨手借了一柄長劍,二話不說就再次翻身又躍了回去。

這次飄身過牆時倒是與那視線撞個正好,練兒沒來不及收回目光,索性也不收了,轉而瞥向我手中新借的長劍,隨之抿緊脣擡了擡下巴,忿忿然似地繃緊了表情,只是這次眼中倒沒有失望,反而流露出了一絲瞭然與挑釁。

“練兒……”對上這道目光,便知她也是明瞭這用意的,縱有萬語千言,果然還得先靠我們的方式來說:“許久……沒有過了吧?且讓我……來陪你對一場劍!”

兩鋒相向,對招即對話,以劍問情,以武交心。

練兒未回答,只是勾起冷笑轉眼殺至,霎時金石交擊聲如疾風驟雨,劍氣激得遍體生寒。其實自問早已不是她的對手,但此番並不是勝負的問題,所以哪怕被森森劍光籠罩其中也不容退縮!奮起一線青峰,劍隨身轉護定四周,起初主守,偶爾攻得一招半式,卻不祭殺招,因心中尚滿是慚愧。不時也吃些小虧,卻不退半步,因對她絕不會放手。

自己的情緒與心意融入了身法,練兒那頭亦然,這次她心緒躁動,出招比往日切磋時咄咄逼人許多,眉眼間更是繞了淡淡戾氣,下手是既快且準,幾乎就沒什麼留情之說。不過饒是如此,卻仍獨缺一個“狠”字,捱她幾下雖然吃痛,但俱都是被劍脊拍中,不傷筋不動骨,連小口子都沒拉開一條。

一個不退,一個不狠,如此轉眼過去幾十回合,這其實算是明月峽後自己第一次正面拼勁全力與人過招,撇開彼此心境造成的差異不談,漸漸竟是真感到了些微不同。

往常與練兒過招,她是越來越快,自己則相對越慢,這無疑是內息修爲的差距造成的,似今日這般已近百招而速度仍不落太多下風,倒是自幼年過後的第一次……至於原因麼,想也不必多想,提氣之間,困擾數月之久的灼燒感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愈感充沛的真元,看來自上強行運功之後,紅花鬼母的禮物終於不僅僅再是添亂了。

再過不久,這點不同練兒也就注意到了,她目光一斂,沉聲道:“不錯麼……那這般又如何!”說罷劍光暴漲,身影赫然比之前飄忽更甚!這頭頓時壓力驟生,若全力施爲,天下也沒幾個能快得過她的,自己當然也不例外。再支撐過去不足十招,突覺朔風沾衣,有什麼如長蛇般卷臂而來,一股力撞上劍鐔,驀地虎口一麻,掌中之劍就已被挑得脫手而出。

勝負已分——至少練兒的神色是這麼說的,她一振長劍似要收式轉身。機不可失,自己心中卻是這樣閃念。趁着這一瞬空隙,並不收手,仍是就着武器脫手時的身法,右足猛然一發力,合身貓腰就撲了上去!

Wωω☢ ttκǎ n☢ ¢o 然後,便是塵土飛揚,一陣狼藉。

“咳!咳咳咳……”真是失算,剛剛一心過招打算盤,多少忽略了地面狀況,這麼個家底殷實的堂堂長安鏢局,弄個練武場也不知道種點草坪什麼的?只鋪就這厚厚一地的沙土,一倒下去全身灰不說,真正是嗆死個人。

比起略顯狼狽的自己,身下的人倒是沒咳。雖說是鬥了半晌,但練兒的呼吸本還算平和,又是面朝上倒地的,所以此時只需閉目掩了口鼻就好。待到沙塵散去些後,她更是沒好氣地推了推人,似準備要一聲不吭爬起身來。

“練兒。”使這麼不管不顧近乎耍賴的一招,爲得就是能拉近距離,自己當然不會容機會溜走,反正也左右無人,趕緊雙臂較勁擁得更緊:“都打完了,能好好說個話了麼?”

聽到這話,身下女子似再也繃不住臉,“打完了?哼!”練兒柳眉一豎,欲忿還惱,氣得冷笑連連道:“若不是我及時避開劍鋒,你最後這赤手空拳的一撲是想幹什麼?將自己串做糖葫蘆麼?還說什麼對劍過招,根本是……小人之舉!”

“那只是情急之下的權宜變通而已……”微笑辯解了一句,還待打趣,終究沒有心情。還是正事更要緊,於是輕咳一聲,換了神情低下頭,與她四目相對,斂容道:“練兒,聽我說……抱歉。這次是我太過後知後覺,以至於這幾月來……令你煩心了。”

聽了這話,練兒卻只是皺眉,她這時倒沒再掙起身,只是將頭偏向一旁不看人,嘴裡道:“又是道歉,你時不時就愛道歉,我最不喜聽!”

雖然口氣仍是很衝,但總算有了點交談的氛圍——雖說是頗爲狼狽的氛圍——心也漸漸在往下放了些。“是麼?即使……練兒不喜歡聽,但錯了就錯了,所以道歉是……必須的。”之前並未特意想過說辭,但腦中已整理出的頭緒,很自然就令自己繼續開口道:“不過我道了歉,練兒是不是……也該稍稍道個歉呢?墜子……當時是練兒你給我挑落的吧?”

意料之中的,說前一句時被狠狠白了一眼,不過當下一句出口,對方就陷入了沉默。

沒錯,回想起來,也只有那唯一的可能——明月峽那一夜之初,自己碰巧還沐浴過,當時雖不曾特別留意過,但墜子確實是該好好還在頸上的。而之後的一連串事——被練兒逼問,與師父重逢,見寨中失火——都沒有導致其落入卓某人手中可能性,除了後來……後來在深夜的大寨門前,當練兒不顧戰況與武當門人糾纏置氣時,自己不得不出手阻止了她一回……

當時,黑暗中混亂而激烈的打鬥,卓某人沒聽清的喊話聲,武當派走後練兒那衝着脖頸的一咬和非同尋常的怒氣,如今想來,卻又俱都有了另一層的解釋。

“練兒……”她的不聲不響,令自己的提問態度也就變得小心許多:“你是當場就知道了麼?還是……後來才發現的?卻爲何要故意沉默,甚至在前幾日我……終於察覺後,還由得我去弄錯,不肯……早提醒一聲呢?”

這也正是此時自己最大的疑惑,以練兒的目力和身手,只怕挑落墜子時她就已察覺了,若沒有,那姓卓的撿起墜子她也應該會瞧見。即使這兩次都不巧錯過了,當夜,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她是……要過我一次的,那一次再怎麼也應該發現了,就更不說之後的幾個月裡……

之後幾個月裡,因自己臂膀傷重,沐浴更衣一類事虧得有她在。赴京途中多有不便,擦拭身子什麼的也是彼此幫忙。那時練兒就時不時會莫名使性子沒好氣,自己還爲此費了一番腦筋,總想她大約是未走出寨破人亡的陰影,又猜是不是還在惱我放走武當與她作對,卻怎麼也沒想到,那許多次的更衣拭身,甚至相擁纏綿……她這樣的暴脾氣怎麼做得到一聲不吭……

念頭至此,心頭酸澀倏地浪涌般而來,一時間也再難去維持什麼心平氣和交談的面具,只有埋首她頸邊,緊緊擁住這身子控制情緒。倒是練兒沉默了一陣,卻突然笑了起來,笑聲脆若銀鈴,待到笑完,雙手一攤道:“起來,髒死了,還待躺多久?站起來就不能說話了麼?”

她既沒有拂袖而去的打算,自己當然也不會存心拖她躺地上,只是心中多少忐忑,不願就此放手,於是就這麼單手相牽着雙雙站起身。

好在練兒似並不介意,任憑一隻手受制,只用另一隻手拍去身上灰塵,再理了理衣衫,這纔在轉回視線,先橫了人一眼,才昂首道:“告訴你,當時不對你說,是因我生氣!氣你胳膊肘往外拐,而且東西掉了也不自知!後來不對你說,是因爲說了也沒用,那時的計劃是赴京,你若爲此就緊着要去武當見那卓一航,我只會更生氣!”

清晨的日頭下,她微微有些眯眼,嘴角噙了一絲不知喜怒的笑,或者是這神情的關係,原本簡單直接的話就顯得莫測起來。

隨着年齡和閱歷的增長,漸漸發現,對她的猜心之事以失敗告終的機率也是在逐漸增加,尤其經此一事,前後歷時數月,竟是從一開始就想錯了。所以此時看着這樣的她,在仔細想了一想後,自己破天荒選擇了生平最不繞彎子的方法:“那……練兒,你說,我要如何做……才能令你不再爲此事置氣?”

而後,再過十日。

在靈藥的輔助下,慕容衝的傷癒合神速,如今已好了大半,只需再在鏢局中休養個一兩個月即可恢復武功。而珊瑚的腿也早已經徹底痊癒。就連自己原本有些擔心的發音的問題,也比預想中好轉更快,看來是不用再次勞大內太醫們的大駕了。

所以這一天,當鐵老爺子捋着短鬚建議道:“咱們再去闖蕩江湖吧?也該是到了就此告辭離開京師的時候了,要辦的事都已辦妥,再這麼待下去真是渾身都要懶散了。”倒是沒什麼人有異議,不過珊瑚瞥了我與練兒一眼,問她父親道:“闖蕩江湖?是到哪裡去?”

“外面總還有些事沒了結吧?”老爺子意有所指地回答道:“雖然我老人家不摻和你們年輕人恩怨,但人家都誠心誠意的修書送來了,懸而不決總不是個事,竹娃兒你說是吧?”說罷就笑呵呵向我這邊望來。

想來當時他是對羅姓漢子打了什麼包票,一旦答應了別人什麼,老爺子是頗固執的,所以這才旁敲側擊如此上心。可惜這次他真是問錯了對象,當下不動聲色地回以了一個微笑,看了看右手側,方道:“您老……還是問練兒吧,她拿主意,我聽她的就好。”

右手側,那位拿主意的主兒端着茶碗喝了一口茶,才清清嗓子,笑道:“義父講得沒錯,懸而不決總不是個事,說起來咱們也該往湖北襄陽去一趟了吧?正所謂先來後到,那紅花鬼母的龍頭杖放我房裡都快起鏽了。”

於是下午就收拾起行裝,向龍總鏢頭和繼續養傷的慕容衝告辭之後,一行四人又踏上了廣闊的江湖。馬車行到城門口時,趁着出入盤查嘈雜忙亂的當口,鐵珊瑚突然湊到我耳邊,低聲問道:“竹纖姐,前幾日的事,練姐姐……已經消氣了?”

看看將關心寫在臉上的珊瑚,再瞧瞧那頭正掀開車簾不耐煩地打發官兵的女子,也不知道該作何表情是好,最後只能搖頭一笑,如實回答道:“沒有,她說她還在生氣。”

作者有話要說:太久沒碼字有些暈,話說這章師姐是不是有些……

然後剛更新時沒徹底完成,凌晨又補了一點,也僅僅是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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