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

珊瑚

若可以,心裡盼着鐵珊瑚不要醒得太快,能好好睡上幾天,哪怕是像這般昏迷似的沉睡不醒,也是對她的傷有好處的,無論是身上之傷還是心頭之傷。

若可以,還盼着鐵珊瑚醒來之後,能好好表達情緒,哪怕是激烈如大哭大喊無理取鬧那般,畢竟也是一種宣泄感情的手段,無論是一哪種感情。

可結果是這兩份期盼,無一例外,全都落了空。

鐵珊瑚只受了那金獨異一掌,這是她活命的關鍵,這雙毒掌十分兇狠,力道也雄勁,但終究不如紅花鬼母那般渾厚,且未傷在要害,是以最令人忌憚地主要還是掌心上的劇毒,我不知道是哪兒來得解法,卻只見第一碗藥灌下去不到一炷香的時間,練兒還正在給她推宮活血,鐵珊瑚原本緊閉的眼皮動了兩動,睫毛倏地快速抖了幾下,接着便睜開眼。

她睜開眼這一刻,儼然就是屋中氣氛最凝重的一刻,包括練兒在內,所有人都幾乎屏住了呼吸,惴惴不安如履薄冰,個個繃緊了弦,生怕創痛之下,這人會生出什麼太過激地反應。

但是……卻什麼都沒有發生。

最開始時,鐵珊瑚轉動着眼珠,挨個將我們掃視了一遍,眸子中帶着大夢初醒般地迷濛,在看了看離她最近的練兒之後,將目光投到了安睡於自己臂彎裡的那個人身上。

只看模樣,穆九娘確實就如同安然入睡了似的,只是時間已悄然過去,借來的溫度,終究是不能長久保持的,所以,我毫不懷疑這般摟着摯愛的鐵珊瑚,心裡已經得到了最真實,也是最殘酷的答案。

可她卻沒有哭,也沒有鬧,什麼話也不說,只是把懷裡那漸漸冷去的存在摟得更緊了些,微微皺起眉頭,吸了一口氣又輕輕嘆出來,彷彿只是有些不滿,有些悵然……

這種反應太平靜,平靜是異樣的不正常,看了她有些失焦的眼神,心中深憂,就踏前一步試探着開口,喚了一聲:“……珊瑚?”

倒還算好,至少知道這聲呼喚是在叫她,那視線就轉了過來,甚至還微微點了點頭,卻還是沒有表情,也不開口說話……自己這一聲試探沒能打破她的沉默,卻爲屋中壓抑到極限的凝重開了一道裂縫,“珊瑚,珊瑚你別這樣。”隨之開口的是練兒,她本就最受不了這種沉悶氛圍,如今也輕輕推了推鐵珊瑚,道:“九娘去了,你必然難受,難受哭便是了,如今你這個樣子,我們看得很擔心,九娘若是有知,也是會擔心的。”

她早已不是年幼時那個不懂人間世情的孩子,這一番勸告,說得像模像樣,眼中露出的哀哀之色也絕不是作假,鐵珊瑚同樣轉頭看了看她,目光對上時,失焦的眼神似稍稍有點緩和下來,卻還是直直愣愣地,瞧不出任何一點情緒。

這樣的表現只是令旁人覺得惶恐,腦中跳出了個可怕的設想,當時焦急,就再顧不得什麼小心翼翼別去刺激她,刺激出了什麼也比此刻要好,穆九娘那一番臨別囑託仍是聲聲在耳,若活下來的這個今後都是這樣一副模樣……“珊瑚!”倏地按住她手,大喝了一聲,恨不得將魂給喊回來:“鐵珊瑚,你給我醒過神來,好好看着我,說話!現在是怎樣一種局面,你真的清楚麼?回答!”

屋中安靜了太久,連講話都習慣了輕輕耳語,於是這一聲便尤顯得突兀,鐵珊瑚似微震一下,閉了眼,面色終於出現了一種類似疲憊與不耐煩混合的神情,卻並未爆發,只是搖了搖頭,總算開口道:“噓——”她沒再睜眼,彷彿累極,連聲音也是呆板無瀾的:“別慌,我沒瘋,也沒傻,別瞎嚷嚷,我只是想要清靜一會兒,求你們行行好,讓我清靜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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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這番話,雖無起伏,但總算還是條理清晰,和練兒交換了個眼神,點點頭,之前的焦急略緩下了些,如今鐵珊瑚身心皆遭莫大重創,只要基本的神智未失,其餘怎樣都可以,怎樣都合理,劇痛之下,旁人的寬慰再真摯亦是無用,最後能靠的,多半還是自己。

救她脫險,她卻仍在險關,心之垂危,藥石難醫,自從今日開始,不知何時才能脫險。

並未每個人都是隻要活着就活在現實的人,也許鐵珊瑚永遠脫不了這個險。

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心中傷感不已,那頭練兒已扶了鐵珊瑚躺下,她要清靜,衆人便給她清靜,屋中無人再說半句話,連行動呼吸都變得極輕,鐵珊瑚似不願意平躺休息,只是小心翼翼地抱着穆九娘斜倚了枕頭,半點不肯撒手,練兒沒有辦法,唯有由得她去,只輕輕拉了被子來象徵性蓋了一蓋。

看着她小心照顧鐵珊瑚,便猜她也是自責的,事情最終以這般結局收場,誰也不願意,可誰也撇不清干係,若沒有紅花鬼母,若她不沉浸於打架較量,若我更堅決的阻止了她們倆,若當時能更快擺脫應修陽……

若從一開始就沒有自己對鐵穆二人的介入……會不會……

可假設終究是不存在的,驚覺再這麼想下去無疑又鑽入了死衚衕,便微微搖一搖頭,習慣性揉揉眉頭來藉此阻止這念頭,正巧此時耳邊聽到了幾近微不可聞的敲門聲,那守在門邊的綠兒立即跳起來,稍微開啓了一條縫探出頭去,一會兒又縮回頭,看了看我和練兒,神色似有些爲難,有些遲疑。

這神色我們自然也都看在眼裡,只不過練兒陪在鐵珊瑚身旁不好隨意抽身,便丟了個眼色,我心領神會,到綠兒身邊聽她附耳幾句,也蹙了蹙眉,兩指一招,向練兒悄悄比了個手勢,示意她出去說話。

見我也叫她,練兒只得又輕聲勸了鐵珊瑚幾句,才起身,留下兩名親信和醫師繼續照看她,隨同我一起離開了草廬,也不在近處說話,拉着手走了到數十步開外,才駐了足,望空長出一口氣,瞥這邊一眼,道:“有什麼要緊事非要現在說不可?”

“我也不想,可確實是要緊事,而且還絕不能給珊瑚聽到。”自己苦笑答道:“你吩咐了去做棺木吧?如今有底下人報上來說現成就有,但不知是誰要用,身量如何,唯恐尺寸不妥,不得不來打聽,請寨主大人你去看看,這事你不過過目,怕也是不能放心的吧?”

一聽說是有關棺槨之事,練兒就安靜了下來,過了半晌,吁了口氣,黯然道:“穆九娘實在是個不錯的人,又與珊瑚如此情深,這樣慘死,真正可惜!”說着,竟有些溼了眼角,不過她畢竟不是傷春悲秋之輩,雖也難過,卻不待誰安慰就立即擡袖揩了揩眼,再放下時,神色已從容許多,道:“……罷了,這件事,我確實不親眼看看不放心,咱們走一趟吧。”

自日出時分鬧至此刻,已是過了晌午,都是一夜未眠,水米未進,卻半點也不覺得疲累,全沒心思去在意這些,事情一樁樁一件件到來,皆要人處理,那棺木原是爲這次闖城時可能戰死的姊妹們事先備着的,誰想卻派了這用場……練兒還嫌木質太軟了看不上眼,囑咐先備着,再打造一副好的來替換。

藉着這短短一段同行的時間,趁隙對她把事發過程簡單說了一遍,末了提及返山寨兵受雪崩阻路之事,她們退入林中沒有給養,其中有些還受了傷,此事也是急需解決,加之寨中人手本就有限,練兒再無心出頭,商量下來也只得與我分作兩路,由她負責帶了剩餘部下去清出一條道來,而我負責留下看着鐵珊瑚。

明明心裡壓有千言萬語,卻是無暇說起,怕如今說多了也只是給她徒添煩惱,所以留了關於師父的一半沒講,練兒行事從不拖泥帶水,說做就做,她領人出發,自己也只來得及做一些簡單叮囑,目送隊伍遠去後,就返身又回到了藥廬處。

一推開門,伴隨着嘔吐的聲音,就是一股濃烈的藥味撲面而來,“怎麼了?”擡頭一看,那醫師和矮個兒的綠兒正在牀邊忙不迭地圍着鐵珊瑚轉,端盆的端盆,擦拭的擦拭,只有阿青有空過來,抱拳回覆道:“竹姑娘,我們在喂藥,這藥是解鐵頭領身上毒砂掌之毒的,需要每隔半個時辰服一劑,寨主之前喂她服下是第一劑,如今到了第二劑的時間了。”

“那怎麼……她不願意服麼?”見牀邊忙碌的兩個人,再想起剛剛嘔吐聲,不難得出這個結論,畢竟之前鐵珊瑚在昏迷中已是本能拒絕服藥,失去意識時還騙得了她一時的手段,如今卻再騙不了第二次。

“不是……”出乎意料的,卻得到了這樣的回答:“鐵頭領她願意服,眉頭也不皺一下就喝了個涓滴不剩,只是……”那阿青回頭看了看牀榻,輕聲道:“只是,剛剛服下,碗還沒擱穩,就又吐了出來……她,好似不是存心這麼做……之後咱們又給她端了第二碗來,也是一樣,喝了就吐。”

順她目光看了看牀榻邊上的小桌,果然放了一個黑瓷藥甕,裡頭還冒着熱氣,旁邊擱着幾個碗,其中兩個已經被藥汁染髒了。

不期然擰緊眉,一聲不吭地走過去,晃了晃那藥甕,裡面還剩了一些,悉數倒出也有大半碗的樣子,就拿個碗倒出來端在手中,靜靜待牀榻邊收拾完畢,才走過去,將藥遞到她面前,只是說了一個字:“……喝。”

鐵珊瑚已然吐了兩次,照理說該是難受不已,卻更乾脆,看我一眼,接過碗來就要往嘴裡灌,反而是旁邊那做醫師的婦人,不知是心疼藥還是心疼人,趕緊上前一把按住她手,對我求道:“使不得,算上之前昏迷時,鐵頭領已經吐了三次了,這般下去對她有損無益,只是徒勞浪費藥罷了。”

“浪費?浪費了再去熬就是,大不了安排人手整日整夜不斷守着藥爐,寨裡儲的藥材,應該也夠她連着吐上好幾天了吧?”

如此回答道,拉開了那婦人的手,作爲當事人的鐵珊瑚對我們這段交談恍若未聞,手被按住,就停下,手得了自由,就又端起碗往脣邊湊,彷彿機器一般。

可她終究不是機器,也並未精神恍惚。“你爲何要喝藥?”被問及這一句時,那端碗的手就頓了頓,卻不答,自己也沒有期待她答,徑直自問自答道:“我猜,你是否覺得心如死灰,怎樣都無所謂了,不求死,也不求活,所以你願意吃藥,卻也不介意吐掉,是麼?”

她仍是不聲不響,也不看人,連動作也沒變,已將藥碗湊到嘴巴小口小口喝,我亦不管鐵珊瑚是什麼反應,彷彿只在於空氣說話般,接着道:“可我又覺得自己猜錯了,其實你分明是想求死的,你不知道吧?之前在昏迷不醒時,這藥就是怎麼灌你也不咽,若非求死心切的人是斷不會如此的,你當時就已經想要死,只是被我騙了,我將九娘弄暖了放在你身邊,那碗藥你才願意喝下去,而且是好好地,半點沒吐……”

說到這裡,那喝藥的動作就僵了一僵,鐵珊瑚還是面無表情,但若沒看錯的話,端着碗的右手,卻似是微微有些抖。

“你喝了藥,安然醒轉了,如今再喝藥,卻又莫名其妙的開始吐了,我就想……”打鐵要趁熱,自己當即繼續說道:“我就想,你或者不是無所謂,你見了九娘屍身,骨子裡還想陪她一起死,你不想吐,卻也不想不吐,由着身體去折騰,因你不能主動毀了自己,你不是不想死,而是沒資……”

話沒說完,耳邊響起了驚呼聲,有什麼迎面而來,只來得及閉上眼,然後就是劈頭蓋臉的溫熱與藥味。

“關你什麼事……”再睜開眼時,終於見到了一張有表情的臉,聽到了一個有情緒的聲音,雖然那表情和聲音皆是憤怒,鐵珊瑚潑出了碗中剩餘的藥渣,瞪了我,咬牙切齒道:“關你什麼事?啊?關你什麼事!”

情緒的爆發突如其來,卻不能持久,受傷的身體根本受不了這樣激烈叫嚷,以至於她只嘶喊了一句,就開始咳嗽,手中藥碗也無力地鬆落,掉在牀榻上,轉了圈微微磕了穆九娘小臂一下,鐵珊瑚頓時連咳嗽也顧不上,手忙腳亂把碗一推,牽起那手臂心疼的揉了又揉。

不以爲意地抹了一把臉,好在碗裡藥汁已剩得不多,也算不得太狼狽,接過旁人忙不迭遞上的手絹擦拭兩下,轉身拉了桌邊的椅子坐下,看着她平靜道:“不關我的事,真的麼?還記得在幾個時辰前,在那雪峰之上,我是怎麼出現在你們面前的?”

鐵珊瑚一味低頭揉着穆九娘手臂,並不作答,但我知道她在聽,甚至不期然在回憶,便說下去道:“沒錯,我是從雪坡後轉過來的,之前我就見過九娘,當時她爲了救你,用一雙手生生掘出了一個雪洞,手指連血色都沒了,我有短劍,要幫她,卻都被她拒絕,她求我去前面拖延,接應,因爲只有拖延和接應才能救你一命,她最後對我道,珊瑚的命就拜託給你了……她求我了,珊瑚,她拜託我了,你說,關不關我的事?”

盯着對面女子,如此逼問道,她仍是垂首低頭,手彷彿無意識的繼續揉着,指尖神經質般微微**,她只不過是一個痛失所愛的脆弱少女,這個時候,她最應該得到是溫暖和寬慰,體貼和體諒,以及無微不至的照顧……而不是步步逼迫。

可自己偏偏是在逼她,逼着她逼迫自身。

“我說的是什麼,其實你明白的,珊瑚,你是知道的,九娘要你活下去,你打一開始就是知道的,所以你醒來後,平靜,喝藥,配合,可你骨子裡卻仍不想活,於是你放任了身子,對麼?你想着這身子自己不行就與你無關了,對麼?你在騙誰?珊瑚,九娘就在這裡,你騙得過自己,騙得過她麼?”

一字一句,不得不逼,算不算是爲了她好?此刻誰也說不清,活下去未必是好,所以並不是爲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這只是爲了九娘,爲了那一諾,爲了我自己,爲了心中認爲應該維護的東西,竹纖原本就不是什麼慈悲心腸。

或者是逼得太緊,鐵珊瑚猛然間捂住嘴,喉中又發出了類似反胃的聲音,旁邊人趕緊想上前照顧,卻被我起身一伸手,悉數攔了下來,“照顧好你自己,珊瑚,管好身體。”不去幫忙,只盯了她,沉聲道:“一個註定要活下去的人,首先要做的就是管好身體。”

眼前這具身體不斷輕輕顫抖着,弓着背,肩頭繃緊,小腹不停收縮,鐵珊瑚一手死死捂住嘴,一手用力卻牽住穆九娘不放,一時間,屋中只有她與自身做掙扎的聲音,終於,在漫長難捱的片刻之後,但見她驀地一仰頭,那咽喉處微微**了幾下,生生將幾乎已經到了嘴邊的藥汁又給抑了下去。

壓下了一處,卻有另一處決了堤,決堤之水順面頰而下,晶瑩的幾近透明。

鐵珊瑚終於還是哭了出來,雖然只是小聲小聲的啜泣,雖然涕淚橫流的像一個小孩兒。

這或者是她最後一次做小孩兒了。

負手轉身,不說,不勸,不聽,不看,只是默默地等着,等待她用淚水去完成一場祭奠,祭奠那逝去的兩個人,穆九娘……和鐵珊瑚。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浪費了很多時間,進展也不大,因爲心情稍有點亂,關於鐵穆二人,大綱是一開始就定好的,我常說大綱君在上,不是爲了賣萌,而是爲了不讓自己任性跑偏,即使寫到最後,自己對她們的感情比想象中還深……OT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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